「薦讀」柴靜:面對盧安克,我土崩瓦解

「薦讀」柴靜:面對盧安克,我土崩瓦解

我和盧安克坐在草地上,七八個小孩子滾在他懷裡,常不常地打來打去。

我本能地拉住那孩子的手“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這樣?”

我就差說“阿姨不喜歡這樣了”,繃住這句話,我試圖勸他們“他會疼,會難受”。

“他才不會”他們嘎嘎地笑,那個被打的小孩也樂。

盧安克坐在小孩當中,不作聲,微笑地看著我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後來問他“我會忍不住想制止他們,甚至想要去說他們,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可是你不這麼做?”

“我知道他們身上以前發生的事情,還有他們不同的特點,都可以理解。”

“但是理解夠嗎?”

“如果已經理解,然後再去給他們說一句話,跟反感的一句話是不一樣的。”

我啞口無言。

我採訪姐弟倆。

弟弟賣力地劈柴,大家都覺得這鏡頭很動人,過一會兒火暗下來了,攝像機拍不清楚了,就停下來,說再添點柴。再過了一會兒,我讓弟弟帶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他拒絕了。

“為什麼呢?”我有點意外。

“你自己去”,他看都不看我。

我納悶了一晚上。

盧安克第二天說給我聽“那時候正燒火,你說你冷了,他很認真的,他一定要把那個木柴劈開來給你取暖,後來他發現,你是有目的的,你想採訪有一個好的氣氛,有做事情的鏡頭,有火的光,有等等的這樣的目的,他發現的時候,他就覺得你沒有百分之百地把自己交給他,他就不願意接受你,而你要他帶你去菜地看,他不願意。”

我當時連害躁的感覺都顧不上有,只覺得頭腦裡有一個硬東西轟一下碎了。

“目的是好的,但是是空的。”他說。

“空的?

“空的,做不了的,如果是有了目的,故意去做什麼了,沒有用的,沒有效果,那是假的。

“你是說這樣影響不到別人?”我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這個很奇怪,我以前也沒想過,想影響別人,反而影響不到。因為他們會感覺到這是為了影響他們,他們才不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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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火邊俯耳跟他說悄悄話。

“你肯定在說怎麼考驗我們”我猜。

盧安克對他笑“不行,他們城裡人會不喜歡”。

我隱約聽見一點“是要拉我們去玩泥巴?”

他轉頭問我“你喜歡土嗎?”

“當然了”。我認為我喜歡,在我對我自己的想象裡,我還認為自己喜歡在下著大雨的時候滾在野外的泥巴里呢。

採訪結束之後,是傍晚六點多,天已經擦黑了,山裡很冷。

盧安克忽然站住了,溫和地問我“我們現在去,你去嗎?”

“現在?”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我自己頭腦中的第一反應是“我只帶了一條牛仔褲”。

就這一個念頭,一切已經逝去。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再非要努著去,弄得滿身泥,甚至雀躍歡呼……只會是個醜陋的場面。

“當時發生什麼了?”

“我記不起來了”

“那個時候你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沉靜地看著我,他在採訪中有很多次說這兩句話了。

一開始,我看著他,腦子裡幾乎有個嗡嗡的尖叫的聲音“這個採訪失敗了,馬上就要失敗了”

之前曾經有同行,幾乎是以命相脅地採訪了他,但完全沒有辦法編成片子,就是因為媒體的常規經驗,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他不是要為難誰,他只回答真問題-----真正因為未知和交談而生髮的問題,而不是你已經在他書裡看過的,想好編輯方案的,預知他會怎麼回答,預知領導會在哪個地方點頭,觀眾會在哪個地方掉眼淚的問題。

我放棄了。

我不帶指望地坐在那兒,手裡的提綱已經揉成了一團,這些年採訪各種人物,熟極而流的職業經驗,幾乎土崩瓦解。

然後我發現我在跟他講那個我小學的時候,近視後因為恐懼而把視力表背會的故事,是鬼使神差說出來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說這個,我甚至早就忘了這個事,但我現在把它說出來了,而且說了這麼長一段。我以前約束過自己,絕不在電視採訪時帶入個人感受----這是我的禁忌。但我都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畫著黑色驚歎號的禁忌也一起在尖叫中粉碎了。

我看節目的時候,發現我自己講的時候目光向下,很羞澀,就象我八歲的時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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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才知道,他說他不記得了,是真的不記得了。

“以前我的思考都在頭腦裡發生,我想到了,但我做不到。現在我不思考了,只感受,反而做到了我之前想做而做不到的,因為思考變成了生活,變成了行為。”

看他的博客,會清晰地看到他這個變化的過程。

他之前寫過《與孩子的天性合作》,寫下他的研究和經驗。幾十萬字,現在他已經不再記得寫過什麼,他也不認為會有什麼可借鑑的模式。他說他不再思考,也不再寫了,只是感受。我當時看的時候擔心他墜入虛無,直到採訪時,才知道我頭腦中的樁子插得何等之深。

“你認為孩子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如果自己作為老師,帶著一種想像,想像學生該怎麼樣,總是把他們的樣子跟覺得該怎麼樣比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礙。這樣我沒辦法跟他們建立關係,這個想像就好象

一面隔牆在學生和我的之間,所以我不要這個想像”

“我們平常接觸到的一個很好的老師也會說,我想要一個有創造力的,有想象力的,什麼樣的學生,他也會有他的一個標準,難道你沒有嗎?

“那學生做不到,他會不會放棄呢,會不會怪這個學生?”

“可能會失望。”

“我以前考慮過很多方法,最後放棄了,方法都沒有用,唯一有用的是老師的心態,老師心態最受影響的就是那種學生該怎麼樣的想像,他總是想著這個,他沒辦法進入適合學生的心態,沒辦法真正去看學生是怎麼樣子的,如果很開放地看得到,沒有什麼想像,很自然地就會有反應,適合學生的反應,而這種反應學生很喜歡,很容易接受。”

所以他才說,他沒有任何可寫的了,他曾經在博客裡以巨大的篇幅批評和反對過標準化教育,反對整齊劃一的校園,反對“讓人的心死去”的教育理念,他跟現實世界裡的問題較著勁,現在他說他放棄了要改變什麼的想法。我剛一聽的時候也一驚。

他說“如果想改變中國的現狀,然後帶著這個目的做我做的事情,那我不用做了。幸好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想改變,我沒有這個壓力。”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往下問“如果不是為了改變,那我們做什麼?”

“當然會發生改變,改變自會發生,但這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壓在我的肩膀上的。”

“改變不是目的?”

“它壓著太重了,也做不到”他說“但你不這麼想的時候,它會自已發生”。

有人跟我形容過聽他說話的感覺-----你以為是禪悟式的玄妙,其實背後是嚴整的邏輯體系,是一步步推導認識的結果。

“你原來也有過那種著急的要改變的狀態,怎麼就變了,就不那樣了?

“慢慢理解為什麼是這個樣子,理解了就覺得當然是這樣了。

“你對現實完全沒有憤怒?

“沒有。”

“你知道還會有一種危險是,當我們徹底地理解了現實的合理性,很多人就放棄了。”這是我的困惑。

“那可能還是因為想到自己要改變,所以沒辦法了,碰到障礙了,就放棄了。我也改變不了,但也不用改變,它還是會變。”

“那我們做什麼呢?”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你想要愛情嗎?”我問他。

他四十一歲了,他在廣西的農村從青年變成了成年人,他沒有家,沒有房子,沒有孩子,光著腳穿著球鞋,因為那裡買不到一雙45碼的襪子。

“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沒經歷過。”

我當時的反應,是心裡一緊。

但他接下去說“我在電視上看過,覺得很奇怪。”

“奇怪?”

“電視上看那種愛情故事,根據什麼感情產生的,我不知道。怎麼說?一個人屬於我?我想像不出來這種感受。”

他說過,他能夠留在中國的原因之一,是他的父母從來不認為孩子屬於自己。

我說“可是我就連在你身邊這些小男孩的身上,都能看到他們對人本能的一種喜愛或者接近,這好像是天性吧?

“他們屬於我,跟愛情的那種屬於我不一樣的。一種是能放開的,一種是放不開的。

“能放開什麼?”我還是沒聽明白。

“學生走了,他們很容易就放開了,沒有什麼依賴的。但我看電視劇上那種愛情是放不開的,對方想走很痛苦的。”

“你不向往這種依賴和佔有?”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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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節目後的留言裡,都有一種共同的情緒,盧安克給人的,不是感動,不是那種會掉眼淚的感動,他讓你呆坐在夜裡,想“我現在過的這是什麼樣的生活?”

今天中午在江蘇靖江,飯桌上,大家說到他,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人也很觸動,但他說“這樣的人絕不能多”

“為什麼?”

他看上去有點茫然,喃喃自語“會引起很多的矛盾……他在顛覆。”

這奇怪的話,我是理解的,他指的是越瞭解盧安克,越會引起人內心的衝突,會讓人們對很多固若金湯的常識和價值觀產生疑問。

我問過盧安克“你會引起人們的疑問,他們會對原來這個標準,可能不加思考,現在會想這個對還是錯,可是很多時候提出問題是危險的?

“如果怕自由,那就危險,自由是一種站不穩的狀態。”

“從哪兒去找到這種能不害怕的力量?”

“我覺得如果只有物質,那就只有害怕,如果有比物質更重要的事情,就不用害怕了。”

他在片子中下過一個定義,“腦子裡沒有障礙才是自由”

我採訪的孩子裡有一個最皮的。

我跟任何別的學生說話,他都會跳進來問“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

等打算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已經跳走了,或者把別人壓在身子底下開始動手了,我採訪他的時候,他急得不得了,前搖後晃。

他只有呆在盧安克懷裡的時候,才能那麼一呆十幾分鍾,象只小熊一樣不動。即使是別人挑釁他,他也能呆住不還手。

“文明就是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在做什麼”盧安克說,但我從來沒見過他跟孩子去講這些道理。

“語言很多時候是假的”他說“一起經歷過的事情才是真的”,他讓他們一起拍電視劇,去扮演一個角色,一個最終明白“人的強大不是征服了什麼,而是承受了什麼”的孩子。

他陪著這些孩子長大,現在他們就要離開這所學校了。這些小孩子,一人一句寫下他們的歌詞組成一首歌,“我孤獨站在,這冰冷的窗外……”“好漢不需要面子……”大家在鋼琴上亂彈個旋律,然後盧安克記下來,他說,創造本來就是亂來。

這個最皮的孩子忽然說“要不要聽我的?”他說出的歌詞讓我大吃一驚,我捉住他胳膊,“你再說一遍”

他說“我們都不完美/但我願為你作出/不可能的改善”

我問“你為誰寫的?”

“他。”他指向盧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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