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麼神通廣大,能算出今天會中槍嗎?”
飾演黑道殺手Jack的黎明,舉槍指著泰國算命大師的頭,問道。
大師回答:“不會!”
“砰!”
Jack隨即開槍,擊穿了他的右腳,......
這是1998年,杜琪峰的電影《真心英雄》的開頭。
但諷刺的是,無論是Jack,還是劉青雲飾演的秋哥,
最終都沒能擺脫那個江湖世界中英雄式宿命的控制。
“環境主宰人的命運,多於人自己。”
杜琪峰如是說。
從小在一個充斥著黑社會的環境中長大,杜琪峰太懂香港的味道。
八歲那年,他家搬到香港臭名昭著的“三不管圍城”——九龍城寨,
那裡妓院、賭檔、煙館......林立,
囿於其中的貧民,如同爬行在巢穴中的螻蟻,麻木而掙扎。
稍大一點,又搬到樂富,再之後是牛頭角,都是黑幫“管轄”的“特區”。
杜琪峰說:
“我讀書的時候,連很多同學都是黑幫。”
後來那些人,有的風生水起,有的橫屍街頭,但大多則被海風吹盡,了無陳跡。
如果沒有父親的那把“魔法掃帚”,不知道今天的杜琪峰會是什麼樣?
掃帚不是打在他身上,
而是帶著他飛出灰黑色的水泥森林,飛向光影舞動的銀幕,
地點是在旺角的東樂戲院。
小時候,怕他學壞,在那裡做清潔工的父親經常帶他一起去上班。
從此,當戲院的觀眾們或全神貫注,或心猿意馬地觀影時,
巨大的銀幕背面,總有一個青澀的少年獨坐於後臺的漆黑中,雙手抱膝,
眼睛裡熠熠地散射出好奇的光芒,觀照著目前光怪陸離的世界。
“我在文學和歷史上的修養不夠,所以我是一個‘處境’中的人。 ”
杜琪峰17歲時的處境是學業的不達。
當時電話公司、警察局和TVB(香港無線電視臺)三個單位同時在招人,
他沒糾結,輟學直接進入TVB,做了一名信差。
於是,當年那個懵懂的少年,終於可以從銀幕的背面走到臺前,
再沿著彩虹般變幻的光束深入膠片的世界。
不久,他被分配到電視劇組工作,開始逐步接觸連續劇製作中的各個環節,
從演員、劇本,到佈景、配樂......
兩年後,晉升為副導演,這使他得以認識自己的“一世恩師”——
香港“影壇教父”王天林。
“是他教會我該怎麼拍戲,該怎麼指導演員表演。”杜琪峰說。
事實上,王天林不僅扶了這位高徒上馬,還送了一程又一程。
在後來的歲月中,他不只一次出現在杜琪峰的作品中,
形象臃腫而孱弱,卻透著一股莫名的力量。
在《槍火》(1999年)裡,他飾演黑幫元老肥祥,中彈後依舊能吃完意大利麵再嚥氣。
很多年後再看,才突然明白,原來這股力量是與死亡的對立,這是杜琪峰要的。
儘管曾參與執導過家喻戶曉的83版《射鵰英雄傳》,
出任導演的第一部電影也是武打片《碧水寒山奪命金》(1980年),
但杜琪峰似乎並不鍾情於武俠的江湖,
脫離“處境”,他不自在。
1995年的《無味神探》才是第一部帶有杜琪峰標籤的作品,
其中,極具他個人風格的“病理性”英雄形象首次出現,
並延續到他後來的作品中,諸如《暗戰》(1999)、《PTU》(2003年)......
劉青雲飾演的阿海,是位鐵血幹探,他固執、傲慢,而且暴力,
對同事冷漠,對妻子不忠,情商低到零下273.15度。
在追擊一名嫌犯時,他頭部不幸中彈,
雖然僥倖存活,但永遠喪失了味覺和嗅覺,鼻子裡還會時不時流出腦脊液。
不僅如此,當妻子(李若彤飾演)告訴他,自己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他的時,
更是把這位英雄的形象打入谷底。
身體機能的殘缺,與同事的疏離,與妻子的隔膜,
杜琪峰將一種巨大的壓迫感置於阿海身上,
而正是這種無情的碾壓,才能“新化”出真正的英雄。
最終,阿海在一場摧毀了整個樓面的連鎖爆炸中實現了自我的救贖。
劉青雲也憑藉此片,一躍成為香港一流男星。
其實,在拍攝《無味神探》之前,
整個1994年,杜琪峰什麼也沒有拍,而是花了一年時間思考一個問題——
“我為什麼拍電影?”
後來他想明白了:
“我只拍人,人的生存哲學,人存在的價值。”
所以,《無味神探》其實是一部裹著商業動作片外衣的藝術片,
是杜琪峰在自我風格電影與商業電影客觀訴求間的一種平衡嘗試。
儘管很成功,但對杜琪峰而言,這還不夠。
1996年,剛過不惑之年的杜琪峰離開TVB,
成立了自己的電影製作公司——銀河映像。
恰如他心中的吶喊:
“我幹嘛要拍電影去取悅別人呢?”
銀河映像堅持的是“原創的實驗性”,希望儘量擺脫商業電影的束縛,
這在香港電影界獨樹一幟。
於是有了《暗花》(1998年),
這部由杜琪峰、韋家輝擔任監製,遊達志掛名導演(實為杜琪峰親自執導)的影史經典。
不同於《無味神探》中殘缺英雄的“病理性”,
《暗花》更突出了杜琪峰電影中的另一特徵——“分合體”。
影片以澳門為背景,緊張刺激的故事發生在一天之中。
梁朝偉塑造了一個壞到無可救贖的敗德警察阿琛,
那種連他自己都承認,只要“給我錢就可以了”的壞警察。
他一邊享受著江湖規則和約定的利益,
一邊發洩著“暴虐狂”的本性,砸碎對手的手骨,拔掉他們的指甲.....
不想,自己卻陷入了一個由黑道教父洪先生操盤,由冷血殺手耀東(劉青雲飾演)執行的圈套中。
看到阿琛在監獄裡用棍子猛揍耀東,鑑於他的殘暴,觀眾開始會同情耀東,
而隨著劇情的推進,耀東兇狠的真面目逐漸暴露,觀眾又開始同情淪為受害者的阿琛。
直到最後,當觀眾們看到剃著光頭的梁朝偉和劉青雲在滿是鏡子的舊倉庫對決時,
才突然恍然大悟,原來阿琛和耀東在道德和身體上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最終,梁朝偉和劉青雲憑藉此片,雙雙獲得第1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的殊榮。
不過,不同於大衛·芬奇在《搏擊俱樂部》中對中年危機導致的精神分裂症的詭異詮釋,
也不同於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在《黑天鵝》中對現實和幻象超自然的解讀,
杜琪峰的“分合體”糾纏,更像是為了推出一種更為巨大和不可阻擋的“勢能”的鋪墊,
就像突兀在懸崖峭壁上的巨石,你站在它下面,它幾千年都沒有落下來,
但你會感受到一種沉重感、非常陰鬱,那是什麼呢?
其實,不管如何粉飾,香港電影從“後九七”時代開始,就走起了下坡路。
之後雖有《無間道》三部曲的驚鴻一片,但事後看來,更像曇花一現的迴光返照。
然而,杜琪峰卻並不同意“香港電影已死”的觀點,
他的看法是:
“
怎麼可能會死?就算只剩一部,也代表香港電影仍然存在。”因為,即便失去了大陸的龐大市場,但還有七百萬香港人在。
新的時代會帶來新的機遇,也會辨證得使人遭遇新的困境和迷茫,
所以,人們更希望得到時代對自身“處境”的觀照,
而這是電影人可以而且應該做的。
杜琪峰雖然不是“力挽狂瀾”的神仙,但也是“誠堅抗流”的鬥士。
在最艱難的1999年,他和自己的團隊連續拍攝了《槍火》、《暗戰》等多部經典作品。
“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候,”
杜琪峰迴憶道,
“最糟時,連辦公室的租金都付不起。 ”
儘管發不出薪水,但從工作人員到演員,大家都信任杜琪峰。
老戲骨任達華笑著說:
“其它也幫不上忙,就貢獻自己的衣服,自己的汽車,結果戲拍完了,車也砸爛了。”
《槍火》創造了幾個奇蹟:
第一,整部影片僅花費了區區250萬港幣;
第二,電影一共只拍攝了18天;
第三,所有演員都是在沒有劇本的前提下開始拍攝的。
而黃秋生、吳鎮宇、任達華都奉獻了堪稱大師級的表演;
第四,拍出了影史上教科書般的“荃灣商場槍戰”橋段。
不過,我們似乎看到了杜琪峰的一點變化,
《槍火》中的五個保鏢居然都沒有死,
而在《暗戰》中,
即使劉德華飾演的晚期癌症患者大口吐血,杜琪峰也最終沒有讓他死在觀眾面前。
我認為這不是杜琪峰電影哲學的變化,
而是在當時那個艱難的處境下,他對市場和觀眾的無奈妥協。
那麼,什麼是杜琪峰的電影哲學?或者說他的人生哲學呢?
《暗花》中,梁朝偉和劉青雲“分合體”背後的“勢能”,
那個給觀眾以沉重壓迫感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那就是“宿命”!
其實,片中的劉青雲已經一語道破:
“我和你就好像是個彈球,彈到哪裡,幾時停,都不是自己決定的。”
然而,杜琪峰雖然是一個宿命論者,卻絕不是一個消極的宿命論者。
在《真心英雄》中,後來劉青雲飾演的阿秋也找到了泰國大師,
看到他的腳傷,阿秋便猜出是Jack乾的。
他一邊強忍著笑,一邊同樣拿槍指向大師,讓他預測自己是否會開槍。
大師這次回答:
“會的!”
“砰!”阿秋隨即開槍,打穿了大師的左腳。
Jack和阿秋都用暴力戲謔了命運,這首先是對宿命的不端。
儘管他倆最後還是被各自的“老大”出賣,不得不走向江湖的終極宿命。
但是,他們的宿命卻是浪漫的,更是自信的。
杜琪峰向我們傳遞出一個訊息:
如果你相信宿命無法改變,
那麼,通往宿命時走哪一條路,至少可以由自己決定。
就像Jack那句擲地有聲的豪言:
“有槍在手就是神!”
也就是說,宿命莫測的規則,讓它自己去運行,
你要做的就是先有把槍,打不打,打向哪裡,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在杜琪峰近50部電影作品中,我最推薦看《柔道龍虎榜》(2004年),
一部被嚴重低估和忽視的杜琪峰影片。
這部影片不僅融合了杜琪峰風格化的“病理性”英雄和“分合體”糾纏,
而且難能可貴地展現了對情感宣洩的大師級節制力。
古天樂飾演的司徒寶曾是一名柔道高手,但他不幸罹患眼疾,註定要失明。
於是他用瘋狂酗酒和濫賭來麻痺自己,活成了行屍走肉。
然而,隨著八流歌手小夢(應採兒飾演)和仰慕他的柔道青年託尼(郭富城飾演)的出現,
一切卻在慢慢改變。
儘管司徒寶的變化並不能使他復明,宿命的車輪也無法被逆轉,
但杜琪峰卻向人們傳遞出一種“積極的宿命論”,那就是:
人生過程對人的內在要求,是一種看待事物的方式。
所以,無論它多麼短暫與無常,
你都應該奮鬥到底,堅持到底,而看事物的方式也會因此不同。
相比之下,所謂“宿命”,反而顯得並不重要了。
閱讀更多 華實人物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