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原諒了你,父親

​​​2017年3月22日晚上22:08分,你走了。我為生命的失去感到難過,但並沒有悲痛欲絕。我們的感情沒有那麼深厚,關係沒有那麼親密,你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對我有幫助的道理,我說的那些道理你也從來沒往心裡去。

直到2018年3月22日,我用一年的時間回顧我生命的來路,重新沿著你的能力、你的壞境去思考了一遍,我終於原諒了你,父親。

我也終於原諒了自己。我從現在開始,像個孩子,重新來過。

父親,你走了一週年了,請一路走好。

1、程序設置錯誤的計算器,並且還知道自己的錯誤,是怎樣的悲哀呢

你的生命只有“遭罪”,雖然你一直是個酒鬼,但是那是怎樣的酒啊,無非是劣質的一兩塊錢一斤的高度白酒,無非是賒酒喝或者去別人家幹一天體力活換一頓酒喝。曾經你為了這個不願意做自家的農活。我的老孃去地裡看了看,田地的兩頭做出了耕耘的模樣,而地的中間雜草叢生。

而且那時候你喝了酒就要鬧事。小時候你和我娘打架我和弟弟嚇得要死,我們常常半夜到馬大爺家,敲門敲窗,哭喊著求馬大爺勸架。我當時曾經告訴他們:別打了你們離婚吧,哪怕將來我都養你們老。

但是,無論當時他們打得多麼死去活來,聽到這句話都會調轉頭來責怪我。那時候我應該不到十歲,心底許下的願望就是將來有家絕不打架,要麼不要家。我也告訴自己,要給父母養老但絕不讓孩子養老,讓錯誤在我這一代徹底結束。

後來我知道了:你們就是錯誤的程序。你們的一生就像程序設置錯了的一個玩具計算器,只能輸出固定的幾個結果大多數都是錯的,哪怕我們反駁的非常有道理非常有依據,也無法改變設置,也很難說服你們。而你們最終的武器就是“我是你爸爸”。

這樣的錯誤的程序,面對很多問題都是無解的,你們不得不打架,你們不得不這樣相依為命,但是你們骨子裡知道,對於你們而言,世界就只有這麼大、生存的方式就這麼點兒、養孩子長大就是全部的意義,而“孩子能離開這個設置錯誤程序的土地”已經是你們最高級的理想,在這樣的地方只有極少數能做得到。——而我勸你們離婚,是我當時自以為是絕對最好的解決方案,但是對你們來說是命都沒了的事。

你們是錯誤的。但是我想你們自己是知道的,而且自己也對此無能為力,而且看起來的任何正確的方法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你們不是那種具有強大意志力可以改變自己的人,你們只能彼此湊合,然後把錯誤堅持下去,作為一個支點、作為孩子的燃料熬到油盡燈枯,這才是最揪心的吧。

我改不了你的程序,當然,也沒能給你更好的照顧和養老。對不起。

2、為了我們,你唯一的選擇就是油盡燈枯

我上大學的時候需要一次性交齊4年的學費。馬大爺說要“賣青苗”(就是莊稼還沒熟就賣掉),我娘說莊稼就是農民的命啊,後來是借了高利貸。到了年底趕緊還上了。當時我對高利貸還沒有什麼印象,後來想起來,覺得真的很不容易。——這些事都是我娘做主的。

你沒做出任何成績,包括兩個兒子也沒有什麼出息。做農活的時候,你在村子裡的能力和態度都是倒數,我們家是最窮的那幾戶人家之一,站在我們家鄙視鏈下游的,就剩下更懶的“懶郭”,還有幾個幾乎被整個村子都遺忘的家庭。但是“懶郭”他們沒有任何高追求,兩個女兒都不怎麼讀書,然後嫁人就好。不像你們,一定要讓兩個孩子離開農村這片土地。

是的,你們並不愛農村,並不愛土地。如果是當年受到好的教育,你們不是這樣的,但是現實就是這樣殘酷,而作為農活不好又不會做生意的老實人,你們供我們讀書的唯一本錢就來自對自己的殘忍。

於是,你和老孃兩個人每天吃鹹菜或者蘸鹹鹽吃飯。能力不夠生命來湊,熬盡心血讓我們離開了村裡。無論我們現在覺得你怎麼都錯的,但是,當你們做這一點時,就是對我生命的驚天逆轉。因為你完全可以執行錯誤計算器設定的本能:不讀書、早點娶媳婦、然後自己曬太陽抱孫子,吃好喝好一輩子。在現在東北的農村,這樣的日子完全過得去——你看很多村裡人都蓋新房買轎車,在村子裡也是不錯的。

但你們沒有。而我們讀書以及後續的各種花銷,不是你們賺出來的,而是拿命省出來的。就衝這一點,親恩就夠了。雖然離開農村的我們,還渴望溝通和愛,還渴望你們的改變,還渴望你們能像我們一樣,但你們骨子裡知道,這是不可能了。你們會熬下去會繼續發脾氣會做很多無頭無腦的事,但這就是你們的本源。你們用盡全身力氣逆轉了我們,你們現在就是想做自己了——不對,但是,沒什麼道理。

2008年,你腦溢血時一度生命垂危,醫生建議開顱手術。我沒有見過一個開顱手術的人站起來,於是乞求上帝讓你好起來。我得到了上帝的應許,你也慢慢的恢復起來。

老爺子,你最後十年沒怎麼喝酒,而且行動可以完全自理。其實,只要你意志力稍微強一點,鍛鍊再努力一點,你就可以丟掉柺杖更好的生活的。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後來我們都出來了,日子好一點點了,但是你們的習慣已經很難改變了。大概在你離開的一兩年前,我姑家的姐姐拿過來酒以後,你又開始偷著喝酒。是不是又找到了那種麻痺神經後微醺的感覺?

3、越走越遠

如果我畢業就結婚、就有孩子、就守在家門口你們會更開心吧?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是以我對他們計算器的瞭解,我相信答案是肯定的。

當時我是知道的,但也是故意要這麼做的,因為我害怕再變成他們。我知道,如果我不背叛環境,環境就會讓我馴服,等於走出農村後繼續在城裡平凡的過一生。我知道我不是天才,能改變的有限,但是我在想,我必須為自己而活,然後我的快樂才能和父母的快樂一起;如果我為了你們的快樂,讓自己一輩子都不快樂,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必須要走出來。

“走得越遠越好。”其實這也是老孃在我小時候常對我們說的話。她說這日子過得夠夠的了。然而到了我們走出來的時候,想讓你們進城過幾天消停日子,我娘卻無論怎麼樣也不肯,所以當然你也沒有機會出來看看。

你是一個一出廠就程序設置錯誤的計算器,你甚至不懂得什麼是交流或者怎麼表達愛,但是你用自己的命給了我們新的生命,你把自己的一切熬盡了給我們,不是我能理解的愛,但確實成為了照亮我前進的微弱的光。我知道當我撲騰不下去的時候在地球上的某一個點一定會接納我。但是等我走遠了光熄了一切都不見了。可是我該怎麼回報呢?我這個不孝的子孫,原本應該在小地方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順便照顧二老,就想著能不能看看更大的世界一點一點的爬出去。

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但是,如同父母面臨的環境一樣,我必須透支自己已有的一切,才能換來向前的一點點改變。如果不這麼做,其實我的生活在已有的環境裡就還算過得去。如同你們一旦決定讓孩子們改變的時候,就會親手摧毀已有的、還算過得去的生活。如果孩子們的發展不算如意,你們還會成為周圍人的笑柄。當我決定再往上看一看的時候,我也必須摧毀已有的,你們熬盡生命給我的生活,毀掉一切去看一看更好的世界裡,到底有什麼不一樣。我一直沒有覺得這是一樣的。

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我的生活當時確實是你們這樣捨命爭取來的,不是為了我能理解,只是為了我不再煎熬。我自己後來也是這樣捨命去爭取世界,只不過我沒有意識到當時你們的偉大。我雖然更改了出廠設置,但這個細節提醒我、我也在自以為堅持正確的過程中做錯了而不自知,我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聰明,我還有很多錯誤的程序。

2008年,也是你腦溢血好起來以後,志大才疏的我覺得如果不創業再無機會,但一創業必然是從零學起我再次歸零。就是想趁著父母都還好折騰幾年遂了自己的心願。我就是一個最土掉渣的普通人。舍掉自己所有的一切才能往上爬一個臺階。每次都舍了命的爬起來,終於見到了最優秀的一群人最好的風範然後又跌回來重新開始。

你終於沒有等到我的成功。我失敗之後負債累累,後來一直在賺錢還債,一邊還惦記著如何才能創業成功,不斷的鑽研和尋求機會。我骨子裡很想有一天帶你們出去轉轉,或者回家蓋大房子,告訴村裡人,你們的苦沒有白受。但是最終,我依然是村裡人眼中的不孝子,折騰了半生老子付出的苦沒有回報。但和我想的不一樣,你們從沒有要求什麼回報,哪怕村子裡的人都覺得讓孩子都出去太不值了。

所以,感謝你,讓我們有機會成長,雖然我們沒有達到預期目標。

4、抱怨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沒有資格抱怨

我一直認為成長有三層:家庭給了願力(原動力,或者說底層邏輯),社會教育給了知識(或者是可執行的社會準則和行事方式),部分人還能夠有強大的學習能力重新定義自己、改造自己。

如果家庭沒有能力教育,社會也處於原始階段,那麼一個人其實是沒有能力去改變什麼的,更不用說自己。無論是否發現問題,都只會有無力感。就是我說的,寫錯程序的計算器,就算知道自己是錯的,也依然只有這一種運算準則,得出一個錯誤的結果。但我總不能說因為你們是錯誤的,所以寧可毀掉不要——你也不是自己想這樣的。

我非常能理解,那種清醒的但是無能為力的痛苦。例如,你們年輕的時候種地就比如他人,年紀大了,種地的收入更加不如租出去更划算。所以我每年回家都會耐著性子反覆講好幾天關於種地和租地的利弊,沒有一條支持你們再熬著心血去種地。但是最後無論道理多麼清晰,你總是會發飆,然後我耗盡耐性之後也會以離開為回應,家裡老太太抱著我流淚讓我留下來。你們當然知道怎麼樣更舒服,吃香的喝辣的,吃飽了出去嘮嗑打牌,畢竟辛勞了一輩子。如果我安守自己普通人的本分,普普通通過個日子然後說不愁吃喝沒有壓力,一切安好,你們應該不會把地租出去,自己拒絕休息。之所以現在這樣,無非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做到最基本的安穩,為了最基本的生存的擔憂,你們處於本能的想多賺每一分錢——哪怕實際上這個“賺錢”的動作,實際上還不如租地出去。

你不會種地,從來就不怎麼會。你們之所以種地就是迫不得已,而你們養活我們的方式就是熬下去。我還記得老孃說,她為我們學習去借錢,借到別人不敢出來和我娘說話。

唉,一個無知的人為了看看自己能走多遠,把父母和自己的全部都押上了。燕雀想有鴻鵠之志,每走一步都是油盡燈枯。上海灘杜月笙說,別人是鯉魚500年躍龍門我是泥鰍先要1000年變成鯉魚再500年躍龍門。別人躍龍門失敗了還是鯉魚而我失敗了就要變回泥鰍了。

我每一次都舍掉自己的一切,換一點點前進的力量,哪怕走丟了過去所有的資源。

我的老孃也是輸入錯了程序又無法修改的計算器,按照全新的邏輯我當然可以說他們不夠對、他們很愚昧、甚至他們“皆禍害”,但是如果你也是那一批計算器、你就會知道你已經無法改變什麼、甚至無法把愛說出口、甚至無法親暱一些。你知道自己是錯誤的、無法改造的計算器,所以你能做的就是把孩子們推出去,然後燃燒自己照亮遠一點的路。

雖然照不遠但至少可以燃燒到最後等到我發現燈光熄滅的時候再沒有一點蹤跡也沒有可紀念的物品一切都隨風而逝沒有人紀念也沒有什麼值得紀念。然而我總是在想你們想不清楚很多事但是你們應該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寫定了的,你們就算想改也沒有任何支點讓你們的改變能夠落地你們只是希望自己變成支點讓孩子們走不要管你們。

你們知道自己稍微一動孩子的支點也不復存在所以雖然是明知道的錯誤也只有這樣因為對你們來說唯一剩下的就是死撐,用僅有的錯誤的邏輯死撐到底才能熬到最後給我們出去折騰以微薄的機會。而我一直在誤解之中責怪你們的不努力卻不曉得這是你們拼盡全力的最後姿勢,你們因為這樣努力太久了已經找不回哪怕最普通的生活方式只剩下當時拼盡全力的姿勢死撐著哪怕最艱難的時刻過去了你們還是放鬆不下來你們就這樣了而我總是忽略了你們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我們而死撐的緣故。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井底之蛙拼盡全力把孩子送出井外,讓他們擁有更大的世界,孩子們怎麼能回過頭來嘲笑父母是井底之蛙呢?其餘的蛙才不會一輩子完全燒盡沒有生活只為了孩子們離開啊。

今天在老爺子的忌日上我才想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此前在家的自以為聰明的堅持都像個傻瓜,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會忘了現在的你們固然很笨很愚昧,但保持這樣愚蠢的姿勢只是為了讓我們可以走得遠一些。所以我要加倍努力,希望有一天可以任性一把——按照我孃的邏輯行事而讓她歡喜。

5、請善待世界

記得有人說過,真正的成熟不是故作深沉。真正的成熟是溫柔,對全世界都溫柔。

希望我們都能善待那些一開始就被寫錯了程序的計算器,雖然程序裡寫滿了錯誤,至少他們的程序所有的運行都是為了我們,雖然他們總是在犯錯,那不是他們所能改變的。如我所說,那個奇怪的錯誤的醜陋的姿勢,只是因為他們想成為我們前進的支點,而這是在那種情況下,他們能做的全部。而且,他們知道自己是寫錯了程序的計算器,而且他們從來沒有打算和我們一起向前,因為他們知道這樣我們才能走得更遠。記得這一點,那麼當我們走遠了,我們就不會再回頭抱怨他們。

相反,我們終於知道,我們之所以能看到他們的錯誤正是他們用錯誤的堅持死撐著換來的。如果不是他們知道自己是運行著錯誤的程序所以要把我們送出去,我們很可能是一樣運行著錯誤的程序而不自知。所以努力到更好的有能力的時候用他們的錯誤的邏輯讓他們也歡喜。我現在想,就算是正確和錯誤,在愛裡也應該是有一個“共同解”的。

6、願安息主懷

很遺憾沒有在你生前就選擇原諒,我已經不太會用你們的語言去表達想法,也已經無法基於那樣的邏輯去思考。

而且,我那時候根本就不懂為什麼你們是這樣的。而我關注的焦點是,為何你們不會更努力思考,或者為何你們不懂我說的是什麼。

其實,我活得也和你們一樣。只不過,勞作的地點由田間變成了城市,我也充滿了錯誤的程序,也在拼盡全力去改,然後發現這些我用盡生命之力去改變的,不過是別人小時候就懂得的常識。我知道這種差距後,告訴自己說,喬布斯活了56歲,我可以活到76歲,減去20年作為我自我改變重新出發的時間。

原來我們真的沒有什麼不一樣。

在你走後的第二天,我姑家的姐夫說:走了也好,不遭罪了,看他們之前過的日子有啥生活質量啊。

是啊,你活的沒有啥生活質量,也沒有特別的盼頭。也許到了最後,剩下的就是一口微醺的酒,一個熬了一輩子的家。而我們,你送出去以後就對我們未來的發展沒有任何期盼了,因為外面的世界你想象不出也幫不上忙,剩下的就是希望我們回家看看。

在你生前,我一直希望你們出來看看世界。但是老孃一直不讓去,理由是花錢。而且那些地方都看過了,“就那玩意兒”,沒啥好看的。

你離開後,曾經多次夢見你。沒有那些吵架,沒有那些醉酒,沒有那些不愉快,或者原諒是一個過於主觀的詞,但我想不到更親密的詞可以用。

接下來我會好好的,爭取做到用你們的評價體系,也可以很自豪。

父親,請一路走好。

趙博思,3月22日夜,週年祭

(圖片攝於2017年3月22日,趕回家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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