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問個問題：楊過最好的搭檔和朋友是誰？
所有人可能都會說，是雕爺。
那一天，在華山頂上，是楊過人生最巔峰的時候。當他光榮地繼承了“西毒”的榮譽，被封為“西狂”，而“神鵰大俠”的概念股也上市敲鐘之時，是神鵰站在他的身旁。
雕爺的雄壯、威猛，完美地襯托著他的偉大。
“一直以來，雕爺都是我最好的夥伴……”楊過動情地說。臺下的人被感動了，紛紛鼓掌、點頭。
但其實，在雕爺之前，楊過還有另一個夥伴。
它默默無聞，和雕爺比一點都不威猛、不拉風。除了鐵桿的金庸迷，多數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它就是黃馬。一匹又黃、又瘦的馬。
二
遇到瘦黃馬的那一年，楊過十八歲。
他那個時候還遠遠不是什麼大俠，武功也不很高，還在流浪打拼。
放眼江湖上，他基本沒什麼朋友，一個最體己的姑姑不知道在哪裡，一個疼愛自己的義父已經死去，雖然還有一個郭伯伯，他又不肯去找。
那個時候的黃馬，也正遭逢失意。出場的時候，它拖著一大車山柴，瘦得肋骨高高凸起，毛皮七零八落，生滿了癩子，正被主人鞭打。
一個迷惘的少年，遇到一匹磕磣的癩馬，所以那一回小說的名字，就叫做“風塵困頓”。
話說，金庸是很喜歡給他的主人公發一些動物的。可這些動物，大多數都血統優異，神駿無比。
郭靖領到了小紅馬和雙鵰，那是大草原上最神奇的存在。
張無忌領到一隻玉面火猴，戰鬥力極高，可以生裂熊腦；袁承志也領到一對金剛——大威小乖，都是異獸。
女孩子也一樣。小龍女帶著玉蜂，黃蓉有金娃娃，鍾靈有閃電貂，木婉清有黑玫瑰。
可偏偏對楊過，這個自己明明很疼愛的主人公，金庸卻發給他一匹癩馬。
老爺子微笑著問：過兒，你喜歡嗎？眼鏡片裡閃著狡黠的光。
楊過的回答是：喜歡。
我要的不是什麼珍禽異獸，我要的只是一個朋友。
書上，他打跑了黃馬粗暴的主人，摸了摸它，說了一句話：
“馬啊，馬啊，以後你隨著我便了。”
三
一個人有了朋友，再難走的路，都會好走一點。
這話像是古龍說的，但確實是楊過的故事。
有了一匹馬作伴，“他本來情懷鬱悶……沒幾日便開心起來。”
看到瘦馬，別人都嘲笑他。比如郭芙和武家兩兄弟：
武修文笑道：“楊兄，這匹千里寶馬妙得緊啊，虧你好本事覓來。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
武敦儒正色道：“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你怎買得起？”
郭芙則是望望楊過，又望望醜馬，見二者一般的骯髒潦倒，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過的回答倒很不錯，笑著說：
“我人醜馬也醜，原本相配。”
你看，平時如果有人笑你開的車不好之類，也可以學學楊過：我人醜車也醜，本來就很配。
四
其實郭芙、武修文他們都瞎了眼。這匹瘦黃馬，居然是一匹偽裝成逗比的寶馬。
一開始，這貨虛弱得連路都走不動，楊過牽著它慢慢走到市鎮，買些料豆麥子，餵它吃了個飽，第二天才勉強可以騎，但仍然“腳步蹣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
走得還沒人快，這樣的馬留著幹什麼？還不如穿滑板鞋算了。
可楊過對它仍然很照顧，每天食料充足。馬的精力漸漸恢復了，居然越走越快，步履如飛。
有一天，小酒店裡，黃馬忽然莫名其妙對著一碗酒大叫起來。這貨居然要酒喝。
楊過給它連倒了十幾大碗，黃馬都是一口乾。喝完上路，它乘著酒意撒開大步，跑得像瘋了一般快，兩旁樹木紛紛倒退。
一路上，只要見到道上有牲口，黃馬哥就非超不可，不管是牛、馬、騾還是驢，“總是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
——對不起，不是我要酒駕、要鬥氣，這口氣，我實在憋得太久了。
在村夫的手裡，我只是一匹拉柴的瘦黃馬。但在楊過的手上，請叫我的真名——千里良駒。
這一路，他們從陝西的荒野一直走到漢水之濱，“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就像後來楊過和神鵰一樣。
黃馬對楊過很依戀，“挨挨擦擦，十分親熱”。
它大概已經想好了，要陪楊過去到最遠的地方。
五
終於，他們上了戰場。
在蒙古軍包圍中，一個少年和一匹瘦馬，面對天下無敵的騎兵。
號角聲此起彼和，四個千人隊來往奔馳，蒙古兵將如潮水般湧至。
楊過把受傷的郭靖放上馬背，讓黃馬揹著逃生。但黃馬不幹，竟是“仰頭長嘶，不肯發足”。
說好了一起闖江湖的，你讓我一個人走，你還是不是朋友？
危急時候，郭靖的汗血寶馬趕來，馱上了郭靖和楊過兩人衝出重圍。黃馬卻跟不上，肚腹中箭，跪倒在地。
分別的時候終於到了，“它雙眼望著主人，不盡戀戀之意。”
楊過掉下了淚來。義父歐陽峰死的時候，他哭過一場。古墓的孫婆婆死的時候他也哭過一場。而第三次哭，是為黃馬。
就在這一天大約一百多個小時後，楊過就遇到了一個新的朋友——神鵰。
新的夥伴，新的征程，他的人生也漸漸走向巔峰。
如果黃馬認識神鵰，一定會對它說：我已經走不動了。楊過今後，就交給你了。
他以後，要當大俠，要做大事，也是該有一個更威猛的搭檔啊。
遺憾的是，我們在戰場上分手，沒能有一場好好的送別。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李商隱的四句詩：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
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
我們這一別，就當是暫別吧，不要過分悲傷。
你以後，替我這匹酒鬼馬多喝幾大碗美酒，就當是送行了吧。
六
這就是黃馬和楊過的故事。
沒有什麼駿馬是可以陪你一輩子的。對你來說只是一段路途，對它來說就是一生。
像楊過一樣，好好對待它，給足草料，精心養護，它會給你驚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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