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與中國足球相關的重要新聞，大致有如下兩則：一則是厲兵秣馬已久的國奧隊出征亞運會，寄望於能在下屆夏季奧運會上有所作為；另一則是一名拿到“勞工證”的U17球員何朕宇被英超升班馬狼隊簽下，有望再次激活中國球員在五大聯賽的出場紀錄。
在北京奧運會上，董方卓打進了男足奧運首球
這兩則看似不相關的新聞，卻隱約閃現了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董方卓。
這位甲A末年的足球城新星，“中國第一前鋒”郝海東欽點的接班人，在青春年少登陸英超豪門曼聯，又在奧運會上替中國男足打進首球，履歷不可謂不驚世駭俗。
饒有意味的是，雖然董方卓是多項中國球員旅歐紀錄的保持者，但他卻牢牢坐實了中國足球史上“傷仲永”的最佳代言。人們一方面承認董方卓是天才，另一方面又毫不吝惜對他的痛斥與嘲弄。
在國足1-4瑞士的熱身賽中，董方卓補時階段頭球破門
在罵他的人裡，很少有人真的感興趣，屬於這位天才球員的殘酷答案究竟是什麼？
【曼聯欽定的東方“國王”】
2004年1月，董方卓以350萬英鎊的價格從大連實德轉會曼聯，這一數字相當於孫繼海（200萬英鎊）、邵佳一（100萬英鎊）和范志毅（50萬英鎊）轉會費的總和，在歷史上貨真價實靠實力留洋的中國球員裡，沒有人能打破這個紀錄。
董方卓是那些年留洋球員轉會費最高紀錄的保持者
今天那些巴望著散落在歐洲低水平聯賽的中國球員能夠熬出頭的中國球迷們，恐怕很難想象出“一個年僅19歲的中國球員加盟當時頂級足球豪門一線隊”的畫風和劇情，它實在太魔幻。
然而，這件事就在十幾年前確鑿無疑地發生過。
可惜這個平庸的時代，已經喪失了對那則不算太遙遠的事件的理解力。至少在董方卓被弗格森欽點的那一刻，他已經跨進了榮耀之門，覺得中國足球會就此騰飛的球迷也大有人在。
董方卓與弗格森
今人去總結那位隕落之人的一切，是站在回溯歷史的基礎上的，當年沒人能做那個判斷，縱然是上帝也不能。
與曾在曼聯訓練營留下行跡與遺憾的宿茂臻與吳崇文相比，順利簽約的董方卓是幸運的，為了拿到勞工證，他被曼聯租借到比甲的衛星俱樂部安特衛普。
董方卓能夠被閱人無數的老爵爺弗格森相中，憑藉的是他身體層面與生俱來的天賦與潛能。
大連實德時期的董方卓
在當時的大連隊乃至中國足壇，擁有驚人速度與爆發力的董方卓被譽為“郝海東第二”，在聯賽與亞冠中躋身“妖刀”替補的小董，經常受到年事已高的“第一前鋒”的額外提點。
與傳統的東亞速度型相比，董方卓的優勢是他高速跑動中強悍的對抗能力。一個超車時同歐洲後衛硬拼身體而不失去平衡的中國前鋒，在任何時候都是鳳毛麟角的稀缺動物。
董方卓在大連隊是郝海東的替補
作為百年以來加盟曼聯的中國球員第一人，董方卓在19歲的時候已經攀上了絕大多數同齡人無力企及的巔峰，他就是右腳的吉格斯、媲美C羅、魯尼的未來之星，他在鏡頭面前也必須比以往更低調、更沉穩、更冷靜。
國內的記者們採訪不到他，又想以他的天才作為原料製造新聞，就開始不斷添油加醋和誇張渲染。市面上後來盛行的諸多不實新聞，如董方卓穿著拖鞋起跳抓籃框、用速度戲耍隊內大牌球星等等，皆來自於國內媒體的杜撰。
董方卓與C羅
【“比乙金靴”與“紅魔最弱一環”】
董方卓加盟比利時甲級聯賽的安特衛普時，球隊已在降級區掙扎。
2004年的4月11日，董方卓在安特衛普2-1戰勝色格拉布魯日的比賽中以衝頂的方式攻入留洋生涯正式比賽的處子球，幫助球隊反超比分。
董方卓以一球兩助攻的優異表現替安特衛普取得的三連勝，只是這支球隊在逆境中的迴光返照。在董方卓租借加盟的第三個半月，安特衛普不幸降入次級聯賽。
董方卓在加盟曼聯後，迅速被弗格森外租至比利時
雖然看上去離老特拉福德又遠了一些，但董方卓卻意外地在比乙找到了進球的狀態。屢屢在得球后憑藉連續加速擺脫對手的董方卓，以一種令旁觀者印象深刻的方式拿到了中國球員在歐洲聯賽的第一座金靴。
2005-2006賽季，董方卓在安特衛普共出場2030分鐘，以18球的戰績位居比乙聯賽射手榜首位，平均112.78分鐘攻入一球的效率，弗格森當然不會坐視。
董方卓在安特衛普時的標誌性進球
在曼聯俱樂部2005年的亞洲巡迴賽和2006年的南非巡迴賽中，董方卓獲得了老爵爺的徵召，以曼聯球員的身份先後代表球隊參加了6場比賽。
2005年7月23日，替補上場出任右前衛的董方卓為曼聯攻破了香港隊的球門，這粒進球也是“國王董”在加盟曼聯後的首粒非正式比賽進球。
董方卓替補換下範尼
在巡迴賽5次替補1次首發的290分鐘內，董方卓為球隊攻入兩球，整體表現達到了老頭的預期。為了替董方卓申請勞工證，弗格森還特地與時任國足主帥的朱廣滬會面，希望後者能多給董方卓為國出戰的機會。
在2006年國足對巴勒斯坦隊的熱身賽後，中國隊的隊長李瑋鋒向媒體“抱怨”起了董方卓為自己送上的助攻：
董方卓與薩哈擊掌慶祝
“小董簡直在害我啊！他跑得可真快！你想，他速度那麼快，我在後邊差點就追不上了，我都快跑斷氣了……這小子真的很有前途，真的是郝海東的接班人。”
開明的朱廣滬替董方卓刷妥了數據，終於在2007年的1月，曼聯同取得了英超上場資格的董方卓簽訂了一份正式比賽合同。
朱廣滬幫助董方卓刷夠了國家隊出場數據
當年的5月10日，英超第34輪，已經提前獲得冠軍作客斯坦福橋的曼聯給了中國球員首發出場的機會。
在那場0:0切爾西的比賽中，久疏戰陣、準備不足的董方卓在特里、埃辛等人組成的當賽季“英超失球最少”的防線面前未能撈到任何便宜，下半場被魯尼換下。
整個2007-2008賽季，雖然曼聯堪稱傷兵滿營，但截止5月份球隊囊括英超與歐冠雙料冠軍的關鍵節點，董方卓在曼聯正式比賽的所有數據也只定格在了無關緊要的1場英超、1場歐冠以及1場聯賽盃。
董方卓英超首秀剪影
當魯尼戴著小丑帽慶祝、吉格斯抱著孩子凝望冠軍獎盃的時刻，狂歡鏡頭找不到作為“紅魔”最無影響力一員的“國王董”呆在老特拉福德的什麼角落。按照英超的規定，聯賽出場不超過10次的球員，甚至都不能在球隊登頂後拿到冠軍獎牌。
2008年的2月，董方卓在曼聯預備隊的比賽中交叉十字韌帶斷裂，在長達數月的休戰期中，這位中國國家隊與國奧隊的雙料國腳不僅錯過了通往南非的關鍵世預賽，也幾乎落選了那支滿載國人希望的“08集訓隊”。
董方卓為中國男足打入奧運首球
董方卓的選擇是帶傷上陣、保守治療，只是為了北京奧運年。
2008年的8月7日，董方卓在中國國奧1-1戰平新西蘭國奧的首戰中替國奧隊攻入了刷新歷史的進球。現在來看，那粒驚豔的“回頭望月”是董方卓在國字號球隊中份量最重的一次貢獻。
【超級巨星的墜落之路】
去年10月，英格蘭《每日郵報》評選了一份“英超百大糟糕前鋒”的榜單，效力曼聯的董方卓列席第73位。
英國媒體的口徑正像諸多中國媒體一般不負責任——“董方卓有天賦嗎？抑或他只是曼聯為打入中國市場進行的一筆簽約？”
雄姿英發的國王
總而言之，世界似乎公證了董方卓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如果外國媒體能對中國典故如數家珍，也一定會把“傷仲永”三個字用上。
真實的答案，始終在誤解、流言與客觀現實之中交互纏擾，它像一個謎，那些以格式化的概念丈量他人的世俗們註定無法參透。
他們會一邊發出似有若無的嗟嘆，一邊聲色俱厲地指責當事人的“頭以下世界級”，至於那些年的董方卓到底經歷了什麼，這類直擊核心的問題對他們來說已經嚴重超綱。
董方卓在曼聯中國行同北京隊的比賽中過掉張帥
奧運會之後，考慮再三的曼聯最終將傷病中的董方卓退回其母隊大連實德。在2008和2009兩個賽季，身披9號出場共計23次的董方卓卻未能在中超聯賽中收穫一粒進球，這嚴重挫傷了一位前鋒的自信。
2010年初，董方卓選擇在歐洲小國聯賽中繼續自己的留洋之旅，他先後效力過波蘭球隊華沙萊吉亞、葡萄牙球隊波蒂莫嫩塞和亞美尼亞球隊米卡FC，結局亦未盡人意。
董方卓留洋時的進球
終於，心灰意冷的董方卓在2012年回國轉戰中甲。在效力湖南湘濤和河北中基的三年間，董方卓雖然竭盡全力，但這兩家實力欠缺的球隊距離“衝超”都不止一步之遙。
那一階段命途多舛的董方卓，並未放縱墮落，在他心中仍有重回國足之念。
2011年9月國足征戰巴西世界盃預選賽的關鍵階段，高家軍主力前鋒楊旭多次浪費良機，心繫國家隊的董方卓還在微博上點評了前鋒的戰術問題。
2011年董方卓對國足世預賽的評論
但不管這位前曼聯球星分析的有無道理，國家隊都難以再向他敞開大門了。
那些年的每一條原本可能“拯救”董方卓的路徑，卻都無一例外地中斷堵死。世俗觀念和慣性思維難以容忍“命運捉弄”或是錯綜複雜的客觀細節，於是只能解釋為是董方卓自己的問題。
08、09賽季迴歸中超後，董方卓顆粒無收
2016賽季，董方卓在一場失敗的手術後因傷退役，悄無聲息。在此之前輿論對他的最後印象，是參加與足球無關的整形真人秀以及那張角度上“胖似董卓”的看臺照。
【“傷仲永”是偽命題】
在惡評董方卓未能“成就”的人看來，董方卓“傷仲永”的第一個原因是出身單親家庭的他性格內向。
董方卓中甲時期的進球
董方卓8歲那年，他的父親在意外車禍中為救人而不幸離世。董方卓的母親把他帶大，那時候他已經在東北路小學接受足球訓練，他家房子只有30平米，他的球鞋上還有破洞，他的訓練費用都是教練支付的。
董方卓不是某些人想象中的驕橫、易怒的問題少年，相反，他很懂事。他記得教練的鼓勵，他還說，因為馮瀟霆等隊友的家長平時都很照顧自己，所以自己並沒有陷入悲觀和負面情緒之中。
董方卓與母親
接下來，矛頭便被輿論歸結為第二個原因：即董方卓留洋期間在奢靡生活中自甘墮落，是不自律毀了他。最廣為流傳的段子，便是董方卓開上了令曼聯大佬都望之莫及的豪車，他的僭越使得他活該被孤立。
這種關於“規矩”的例子，也只有中國媒體編的出來。然而，不管是在中國還是英國，小董都非常謙遜懂規矩。
手捧獎盃的曼聯中國第一人
當國內記者盛讚董方卓是“好前鋒”的時候，後者辯解最多的話便是“我和郝海東比還有差距”以及“我現在的目標是向最好的郝海東奮起直追”。誠懇、坦率的董方卓，應該比編排他的任何一個人都乾淨。
至於說弗格森與董方卓在“態度問題”上的矛盾，或許更是好事者一廂情願的想象。
弗格森的確告訴過董方卓，希望他以後能多跑動，進攻慾望更強，場上更自信一些。但他同時也告訴了後者，曼聯不能繼續外租他，是因為此前與大連隊有過協議。
董方卓在歐冠小組賽對抗梅克斯
那些批評董方卓的人忘了，董方卓在鋒線的直接競爭對手是魯尼、薩哈、拉爾森、索爾斯克亞和阿蘭-史密斯，弗格森志在奪冠，曼聯的更衣室本來就很殘酷。
郝海東後來就說，董方卓憑本事踢到了大連實德，去過曼聯，又去了比乙拿了金靴，這已經很好了，你們說他可惜，又有多少人達到了他的高度？
董方卓留洋時期的過人表演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當時被曼聯租借到安特衛普的不止有董方卓，還有一個叫做戈麥斯的岡比亞球員。在岡比亞，他也是個天才。董方卓的出色發揮不僅擠掉了戈麥斯在比利時的位置，也擠掉了他在英國的位置。租借期滿後，他沒能回到曼聯。
中國媒體更忽略的是，在弗格森執掌曼聯的17年間，共租出球員59名、102人次，只有區區8人在迴歸紅魔後打上聯賽，成為主力的也只有貝克漢姆、奧謝，以及曇花一現的盧克-查德威克。
2007年8月28日，英國曼徹斯特，英超曼聯隊拍攝全家福
依照上述背景觀之，董方卓若是仲永，世間又有幾人不是仲永？世俗從不在意有血有肉的細節，他們的輕率與殘忍莫過於此。
董方卓當時的私人教練黃慶良形容道：“董是那種球員，你幫他把其他事做好，他就能踢好球。”
董方卓的經紀人高琪也在回憶中多次提及他的簡單與純粹，就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被扔進了兇險的成人世界，那裡正是全世界的金錢、慾望、背叛、欺騙濃度最高的地方。
英超賽場上舉步維艱的董方卓
即便是在這樣的地方，董方卓也做到了兢兢業業，他節制飲食、規律睡眠、按時訓練、絕無惡習，也從不放縱。
在旅歐期間，所有的花邊新聞與桃色醜聞都與董方卓無關，他努力與人交流，與隊友和平相處，拒絕享用一個豪門天才在現實語境下的諸多特權，他潔身自律得像一個古舊的模範，一個外星球的動物。
如果人們需要一個看上去羽翼光潔的天才，董方卓就是這樣了，即便是扮演或是維持這個人設，也沒有誰比他扮演得更好。
2008年1月，英國首相布朗在唐寧街十號接見在英國踢球的鄭智和董方卓
但他還是沒成，你去怪他，他去怪誰？
我很同意騰訊新聞的專欄作家王天挺對董方卓事件的描述：
“我們爽快地把一個小孩甩到成人世界，告訴他只要按照理性、高效和成熟的成人法則來，就能成功。一旦失敗，我們就開始講一個‘傷仲永’的故事。而仲永最大的錯，就是他沒有按照成年人的規矩來，沒有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而仲永最大的錯，就是他沒有按照成年人的規矩來，沒有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世俗推翻偶像的快感與樹立偶像的快感果然是成正比的，可以想見的是，那些將董方卓迅速捧高乃至神化的流言，無疑正是使他日後跌落時摔得更重的砝碼。我們這個社會，也當真是在嘲弄一個具體個體的普通命運時，才會真正地展示出源源不斷的熱情。
這就是屬於董方卓的故事，一個從來與“傷仲永”無關卻與世俗常言有關的故事。一個足以窺見每一個不幸墜落的天才，或是無法飛昇的普通人的生命中無從繞過的暗坑潛流的故事。
文：先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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