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吟秋聲:枯樹枝上的羽毛(原創小說連載)第一章(12、13)

葛宜平只顧看著那邊鄒淺和家長、學生共同上演的一出鬧劇,卻未曾想,自己這邊也很快步其後塵。

“葛老師,你班活寶來了——到你班主任那裡站好,自己說!”與他搭班的數學老師陳麗一手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後面跟著班級學生張飛峰,左手拿著一塊豔黃色的三角板,右手拿著一本藍色封面的練習本,整個人在這兩種醒目的色彩的映襯下,更顯出一種相應的灰。這讓葛宜平覺得,門才是最大的肇事者和嘲諷者,弄得剛才的家長與眼前的學生,只要雙手一沾上門邊,用力一推,直接面對辦公室的老師之際,當即變得灰頭土臉。

他手裡的數學儀器,自然是替數學老師拿的,算是“將功補過”。而那邊作業本,肯定是來補作業的。

葛宜平腦袋轟的一聲大起來。剛才自己看別人的戲,現在別人要來看自己的戲了。

“磨磨蹭蹭幹嘛?趕緊去站好!正好你們班主任在!”陳麗差不多快走到自己座位的時候,迴轉頭一看,發現張飛峰還貼著門框不願意進來,於是對著她又厲聲喊了一遍。

葛宜平覺得這一聲喊,雖然沒有鄒淺那樣霸道,但因為分貝比她高,幾乎將辦公室橫樑上的灰塵都震落下來了,它們撲簌簌地掉落在自己的杯子裡,被自己不知不覺中全部喝下肚去。

他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憑著多年做老師的經驗,以及對陳麗其人的瞭解,大致猜得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是張飛峰在數學課上隨意插嘴,就是他上課打瞌睡,要不就是與那位還在辦公室補作業的男生一樣,回家作業沒完成……總之絕不是好事。

而陳麗作為自己班級的數學任課老師,她自己又同時是另一個班級的班主任,因此通常習慣於將葛宜平班級學生在數學課所犯的錯誤,一貫推給他這個班主任處理。這樣一來,既省事,又可以昭告天下,葛宜平班級管理有問題,今後如她自己班級的數學成績比葛宜平班級數學高几分,大家就不能責怪她偏心。這就好比是,夫妻雙方有一方起了外心想要離婚,必然先千方百計找另一方的不是,好像這樣一來自己就不是過錯方了一樣。

“張飛峰,你怎麼回事?”葛宜平看著這個將雙腿緩緩拖到他辦公桌旁的學生,忽然有些心煩意亂,本能地想要重重地嘆口氣,但畢竟忍住了。他不想自己像鄒淺和陳麗那樣,出現典型的更年期綜合徵。 假如真的這樣,作為男人的他,更加不能原諒自己。

“……” 張飛峰以心虛膽怯的眼神不安地看了自己的班主任一眼, 再次低下頭。此刻,他也許覺得不說話更安全些。

“請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不要讓陳老師來對我說,你自己說,給你機會!”對他這種說不出個所以然的態度,葛宜平有些不滿,不由得加重了語氣,雙眼緊緊地盯著他看。

“我,數學作業沒做。” 張飛峰知道躲不過,聲音很低,很輕,但說完,卻讓葛宜平感到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彷彿在說,我就這樣,你看著辦吧!

他的話一出,葛宜平心裡馬上咯噔了一下。這個狀況,早在他的預見範圍內。但他卻明顯感覺到不高興的情緒正在自己心中膨脹。學生作業沒做,是任何一個任課老師都接受不了的。

“為什麼不做?作為學生,怎麼能不做作業?昨晚家裡有什麼事嗎?如果臨時發生意外,可以原諒。”葛宜平在最初的惱怒過後,還是決定把情況問問清楚。他知道這個張飛峰的數學,絕不是班中最差的,也許不做是真有特殊原因的。

“葛老師你別聽他的,讓他講原因,其實就是給他機會找藉口!”陳麗感覺到葛宜平強壓著的火氣最終沒有爆發出來,竟慢慢變成了平心靜氣,實在按耐不住了。她最怕葛宜平最後把這件事不了了之。

“來不及。”數學老師陳麗有些氣急敗壞的話音落下很久之後,張飛峰也許覺得不至於讓她的怒氣進一步升級,這才察言觀色,小心地看著葛宜平,嘴裡蹦出這三個字。

明知暴風雨躲不過,等待其來臨的最後一瞬,反而是少有的鎮靜。葛宜平猜測,自己的學生現在就是處於這樣的狀態。

“怎麼可能來不及?你把昨晚各科所有的作業說一邊給我聽——”葛宜平開始準備耐著性子聽他解釋。學生作業多,他是一直知道的。班裡大多數學生每天的書面作業,都要做到十點半左右,還不包括背誦等口頭作業。

“英語一張試卷,並背誦一篇課文,準備今天默寫;數學一張試卷;物理老師勾了幾個書上的題,另外還有練習冊完成一頁;語文抄寫文言文課文《小石潭記》一遍並背誦;還有地理練習冊、美術一張畫……”張飛峰在歷數這些作業的時候,居然變得口齒異常清楚,說得流暢而又快速,彷彿一個廚師在報菜名。說著說著,連他自己都似乎把數學作業沒有完成這件事給忘了,倒彷彿他是那個佈置作業的綜合體,可以掌控學生一切,看上去竟有種莫名的快感在他眼裡流淌。

“等等——”一晚的作業門類繁多,葛宜平有些聽不下去了,趕緊讓他打住:“你究竟做到幾點鐘?”

“我動作慢——”剛才還像報菜單似的他,霎時偃旗息鼓。

“幾點鐘?”

“做到十二點,還有一張數學試卷沒有做,我就——”他的頭俯得更低了。

“你別唬老師,那別的同學怎麼都完成了?就你沒完成,你怎麼不問問自己!”陳麗聽到這裡,卻氣不打一處來,茶水都沒顧得上倒,就急著跑到葛宜平的桌邊。

鄒淺剛送走了家長,身邊兩個學生正埋頭趕作業,連頭都不敢抬一抬。她聽到葛宜平這邊的對話,有些幸災樂禍起來,因為終於可以看別的班級的熱鬧了。

“對你這樣的人,就該狠狠地處理!我們班語文要做一篇作文,再抄一篇文言文課文加翻譯,這是常規,幾乎每天固定要做的。這兩個小子偷懶沒有抄寫課文,大概覺得自己只要默得出,老師就不會追究,作文是不敢不交的,天天一篇練筆頭,他們是知道的……”說到這裡,她轉過去面向那兩個男生,衝他們放聲喊一句:“你們休想,老師不追究?休想!我這邊作業,一個也逃不過的!想要矇混過關,這是要找死呀!”又轉過聲對著張飛峰調侃:“你們葛老師仁慈,只讓你們抄了一遍課文,你居然就把數學作業給丟在一邊,你是不是想討好班主任、欺負數學老師呀?”她笑著走過來,看著張飛峰,順勢煽風點火。

“數學作業沒做,就睡著了,是不是?”葛宜平沒有理會鄒淺,語氣緩和下來了,對著張飛峰繼續問。

“我實在太困了,想打個盹,等會再做。這張數學試卷有幾道較難,所以我想放到最後做。葛老師,我是想睡醒了繼續做的,但我也不知道,做著做著就睡著了,等我醒來,已經在床上,那是今天早上,我想補數學試卷,但沒來得及。”張飛峰邊說邊偷偷看向陳麗,也許是怕她又說自己說謊唬班主任。

葛宜平聽他說完,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知道,張飛峰應該沒有說謊。學生每天的作業,各科加起來,總量是不會少的,儘管各科老師都覺得自己佈置得並不多。就像自己的工資,總數聽起來不算少,但各種名目的費繳下來,再扣除“四金”,雖然它們每一筆並不算多,但真正拿到手的金額,也就大打折扣了。

對於語文作業,他糾結了很長時間,不知該怎樣佈置、究竟佈置多少。他最希望的是讓學生看課外書,但是在各科作業繁重的情況下,看書作業形同虛設,這種“軟性作業”,總會敗給操作性很強的作業,尤其是理科作業。佈置一張試卷讓學生完成,最實際有效,足以與其他學科作業抗衡,但又違揹他一貫的教學理念。因此抄寫文言課文,本非他所願,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其實學生只要能默寫,何必要抄?但什麼書面作業都沒有,又好像活生生浪費了一晚,他又心有所不甘!

聽到鄒淺說,她昨晚給學生布置的作業,是一篇作文,再加課文與翻譯的抄寫,葛宜平心裡著實一驚:她自己也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怎麼不想想,一個晚上光語文作業都要做那麼多,其他作業還要不要做?

一篇作文寫下來,即使是寫作才思敏捷的語文尖子生,也最起碼一個小時;課文和翻譯,又要抄寫,還要背誦,一個小時是最少的了。葛宜平想,自己幸虧沒做她的學生,不然可能就是辦公室的常客了。

稚吟秋聲:枯樹枝上的羽毛(原創小說連載)第一章(12、13)

葛宜平看著眼前的張飛峰,不知道自己此時可以說些什麼。他不敢張嘴,怕一張嘴,幾十句安慰的話就要出來,陳麗一定會馬上找他這個站錯隊伍的人算賬。

暗紅色的辦公桌上,浮現出的竟是被熱茶杯壓過的泛白的痕跡,多處退了色的杯口大小的圓形,讓它顯得醜陋而又刺眼。他很多時候同情這些學生,就像同情桌面這些被熱茶杯底部燙得明顯泛白的漆印。

葛宜平拉過一張桌上放著的報紙,試圖遮住那個印痕。他根本無心去看報紙的任何內容,目光雖然停留在桌面上,但其實只顧在心裡想,面對自己的學生,他實在連一句批評的話都無法啟齒。正在心中暗自嘆息的當口,忽然視線卻被報紙上一條字體很小的新聞吸引住了: 江蘇大學一研究生醫院實習期間猝死 ,值班近15小時後猝死,生前多次發朋友圈喊累。

這是葛宜平近幾年來看到的不止一條關於年輕的碩士生、博士生猝死的消息,他覺得這絕對不是偶然的。這些年輕人大多很優秀,他們在學生時代被填塞著學習各種所謂的知識,只是為了能應付考試,考得好了,家長與老師臉上有光,他們自然受到嘉獎;考砸了,那就忍受冷言冷語的輪番轟炸,直至失去最起碼的自信。白天已經夠不幸了,但晚上還要沒完沒了地繼續埋頭於一堆堆貌似重要、其實無用的知識中,他們聽話地犧牲睡眠與快樂,換來的是老師和家長的交口稱讚。等到這些在考試製度下勝出的“優秀學生”參加工作了,常常會將這樣的習慣性“聽話”和不顧身體透支的“犧牲”睡眠與休息延續下去,而沒有一點點最起碼的自我保護意識,總覺得只要咬著牙堅持一下就好,並且還在內心為自己的刻苦而暗自鼓勁,彷彿今日的玩命,會換來明日的“輝煌前程”。

我們的教育又向來習慣於鼓勵學生“為了理想”“奮鬥”“拼搏”,其實這種過分“勵志”的宣傳與教育,不僅葬送的是他們眼前的身體健康,以及學習過程的享受,還葬送了他們未來的身體健康,和走出校門後的正常生活。

關愛身體與呵護心靈的啟蒙為零,這樣的教育,怎能支撐起一個人的一生?

葛宜平看著眼前這個正處於青春期的臉色灰黃的張飛峰,這哪是陽光少年的形象?分明是一個暮氣沉沉的小老頭。其實早在陳麗發著脾氣衝進辦公室的那一刻,他也注意到,她的臉色灰暗,落滿粉筆灰的頭髮,看去竟一片灰白。明明與葛宜平一樣,才三十幾歲的年齡,陳麗看上去卻像五十幾歲的大媽。

葛宜平那麼複雜的內心活動,數學老師陳麗是不可能知道的,班級學生張飛峰當然更不可能瞭解。反正辦公室也從來沒個安靜的時候,不然在他一聲不吭的時候,假如太過安靜了,只聽到牆上的掛鐘指針滴答滴答地走動的聲音,那也是頗讓人受窘的。

他在心裡將張飛峰從此刻到今後的一生幾乎想了一遍,思維正觸及遙遠的將來,但旁人是絕對感知不到這些的。表面看來,他的不動聲色,自然是因為鄒淺和陳麗剛才說的風涼話,一個是推卸責任後的靜等事態,另一個是煽風點火和幸災樂禍。

葛宜平雖然心裡很不高興,卻也無法對她們解釋些什麼。他總覺得,她們做工作過於投入,實在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物極必反。學習原本是一件循序漸進、順其自然的事情,假如老師和家長過於投入,很可能誤入歧途、越陷越深:以自以為是包辦代替一切,或者使盡手段強行推動,於是,教育和受教育都等同於受罪。

那疊作文本,彷彿被主人遺棄的孩子,只能孤零零地躺在那兒。葛宜平無意識地將打開的本子向旁邊一推,心裡既充滿歉意,又止不住泛起陣陣煩躁。但是眼前的學生還站著呢,總不能一推了事。

“這樣吧,張飛峰,今晚語文作業你別做了,把昨天的數學作業補出來,所有作業抓緊做完,不要磨蹭,做完就睡!”他只能對自己的學生這樣說。因為他其實根本沒有辦法。他不想留他補完作業再回家,讓他在生長髮育期餓著肚子,這麼不人道的事情他可不想做;下節課別上了,在辦公室補作業?他覺得自己也沒有權力去剝奪學生一天唯一的一節體鍛課;讓他回家做完今天的作業後再補?那豈不是惡性循環,連今晚的睡眠也保不住!

他現在的處理,已經是他認為的最好的方式了,除此之外,他實在無能為力。正如他剛才隨手拉過那張報紙蓋在桌面那茶杯留下的印痕上,其實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陳老師,你看這樣可以嗎?”葛宜平既對著張飛峰宣佈,同時也算是當著學生的面給氣呼呼告狀的數學老師一個交代。

“哎喲,不好!臨時通知要開班主任會!”結果陳麗還沒接話,鄒淺卻在一邊大叫起來。

“開班主任會?你看,你越忙,它就越要擠進來添亂!什麼時候?”陳麗明明聽到了葛宜平的處理意見,但她根本來不及回應,其實也早已無心回應。

“下節課!”鄒淺扔下這句話,急急忙忙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出去了。

葛宜平知道,她一定是看了手機微信群。那個班主任群,是世上最活躍的群,每天上班,都能收到德育處沈翠冰發出的二三十條通知,不是要求班主任上交材料,就是下發或者催討什麼表格。再就是一張又一張檢查衛生的數據表,精確到小數點後面四位,讓葛宜平懷疑,她之前一定是會計出身,不做數學老師真是可惜了。那些數字,每天密佈滿滿一頁,假如有密集恐懼症的人,一定會看一眼就發病。

如果說,這是航天技術中心或者什麼國防科技部門,那還說得過去,可這偏偏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初中學校最平常的一天公佈的班級衛生檢查結果。

最讓人不可思議的,還不是沈翠冰的數學才華,而是她的敬業精神。她彷彿是晚上從來不休息的,葛宜平即使是已經下班在路上,在自己家裡,還是會從那班主任微信群裡,源源不斷地接受她佈置下來的任務,並且絲毫沒有商量餘地,第二天一早必須上交。假如家裡有事忘了在一兩小時內看手機,那麼再重新打開時,群裡累積起來的新任務,會讓葛宜平有種立即將手機砸爛的衝動。

記得上週一,葛宜平僅僅因為早上起床時,兒子有點咳嗽,老婆著急地催他立即找那瓶止咳糖漿,好讓他上學前喝了再走,結果臨上班前忘了例行公事看一下群裡給班主任佈置的任務,結果他七點零五分到學校,以為自己比學校要求的七點一刻已經提前,哪知才在車庫停好車出來,卻發現全校師生都早已站在灰濛濛的操場上,廣播裡播放著國歌。

升旗儀式怎麼提前了?怎麼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趕緊偷偷溜到教師隊伍的最後面,像極了一個別人發現了的小偷。可是,這才早上七點呀!究竟是怎麼回事?

直到升旗儀式結束回到辦公室,他才知道,原來沈翠冰於早上六點在群裡佈置任務:因為要月考的緣故,第一節課後的升旗儀式提早到七點進行。所有班級全部學生都準時到齊,一片安靜;只有葛宜平班級,因為班主任不在場,學生鬆鬆垮垮,另外還遲到七人。他因此而被德育處點名批評,並扣發該月的班主任費。

葛宜平有時候懷疑沈翠冰是智能機器人,非正常人類。因為她統計出來的每天衛生檢查數據,就如同機器完成的一樣,並且其人好像從不過家庭生活的,晚上在家,可以整晚整晚發佈幾十條各種任務,第二天又嚴格掐準時間要求上交或者做到,差一分鐘就扣班級分數,最終扣除班主任費。這時候,葛宜平常常有種衝動,想掐一下她的手臂,是不是真的是冰冷冰冷的機器零件。

看著她凹陷的眼睛與皮包骨頭一樣精瘦的臉,葛宜平覺得,即使她不是機器人,也一定是強迫症患者或者偏執狂,對於數字有一種執著的、病態的苛求,她自己都無法控制,一旦停止這麼精密的數字統計,她就會無比焦慮。也只有在不斷地對別人以數字進行約束和強行下達各種任務的過程中,她才能體會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其實,大概是長期超負荷的工作運作的結果,在葛宜平看來,這個教師群體,心理不健康的人正日益增多。

現在聽到開會的消息,不要說陳麗,連葛宜平都已經無心管什麼張飛峰了。他知道現在緊急通知召開班主任會議,那一定是下節課馬上就開,不容遲疑。

稚吟秋聲:枯樹枝上的羽毛(原創小說連載)第一章(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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