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30°C的戈壁雪夜,父亲不放心兵团运输车的水箱有没有排空

零下30°C的戈壁雪夜,父亲不放心兵团运输车的水箱有没有排空

从记事起,父亲就没有给我送过什么值钱的礼物。儿时既没有时髦的玩具、闪跃着烛光的生日蛋糕,成人后也没有在安家、购房、买车等方面提供过赞助。但是,我从父亲手里接过的是独立、坚毅和责任,这份珍贵的礼物从小伴我成人成长,并愈加感受到沉甸甸的价值和分量。

与大多数新疆兵团人家一样,父亲也是小时候跟随祖父祖母响应戍边兴边号召,从关内迁移到新疆的,在当地没有复杂的宗族关系和人脉资源,靠的是那个年代“又红又专”思想和干劲在一穷二白陌生环境中白手创业的。

在疆内相继辗转多地后,70年代初期父母迁调到戈壁明珠石河子市一家名为“汽二团”的大型运输企业工作。在儿时的记忆中,市区仅有几条像样的马路,其余多为简易石子路;“汽二团”有很多老式解放牌卡车,承担着驻地物资运输任务,周围伙伴家庭大多与这种汽车有着直接或间接的纽带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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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刚上小学的那年冬季异常寒冷,年前的一天,父亲早上出车从团场往糖厂拉运甜菜,家人从收音机播报中得知由西伯利亚南下的强冷空气将于今晚侵袭我区,沿天山一带有暴风雪天气。天黑不久,寒潮前锋已至,屋外狂风怒号,门窗在震颤中发出扭曲变形的声响,白炽灯闪了几下就熄灭了,是电线被强风刮断。

母亲马上点起一盏煤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匆匆做好晚饭焦急地等待父亲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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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风声呜呜作响,像是吹响尖锐的哨音,窗玻璃上的雾气很快结成冰花,室外的影像逐渐模糊不清,无孔不入的寒风迂曲穿透由严实塑料布围裹的两层玻璃窗,以及由厚重棉被门帘遮挡的墩实木门,从细小的门窗缝隙中缕缕渗入屋内,使沿途水汽遇冷凝华成霜雾,逐渐飘落积聚在金属门轴和窗框接缝处结成冰霜,让人感到丝丝冷意。

母亲不停地往火炉内添加煤块,炉膛烧得通红,向外辐射的热能不断驱离逼近的寒气,在火炉和火墙附近形成了一圈温暖舒适的宜居空间。

院内终于有了跺脚除雪的动静,进而传来粗重的撩门帘、推门的声响,房门被费力推开的瞬间,狂风尖叫的分贝骤然升高,伴随着一股寒气扑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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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闪进门来,母亲高悬的心终于放下,连忙从蒸锅内端出饭菜。父亲抖落身上的雪粒,脱去外套,用热水擦了把脸,靠近火炉搓手取暖,待身体暖和后边吃饭边与母亲讲出车运货的具体细节。

饭吃到一半,父亲放慢了夹菜和吞咽的速度,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从谈话中得知,汽车返场后由于天气聚变急于回家,竟想不起水箱的水排空没有。在零下30°C的冰雪严寒天气里,水箱的水如果不能及时排放,很快就会结冰撑裂缸体,造成巨大损失。

在那个年代,企业就是一个自主运行的小社会,汽车就是保障这个小社会运行的宝贝疙瘩,维系着企业工人生活和各类机构的运转,因这样的疏忽导致车辆报废损失,那可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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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实在放心不下,再没多想,停下筷子、起身穿衣,决心赶紧骑车赶到停车场看看,但是又谈何容易!

暴风雪已经来临,室外温度降至负30°C以下,路上漆黑一片早已没有了车辆和行人,近10公里夜路充满着危险,家人的心都被揪了起来。母亲慌忙准备好大衣、皮帽、棉手套和一大堆唠叨,目送包裹严实的父亲揣着手电筒骑着笨重的自行车顶着风雪出发了。

这一夜注定是焦急和漫长的,凛冽的狂风裹挟着雪粒猛烈撞击着窗户咚咚作响,炉膛内火苗剧烈跳跃发出啪啪的燃爆声,闹钟的秒针咔咔快速响动,母亲的心潮随同狂风和火苗翻腾又如秒针般快速跳动,时而在空地上踱步,时而起身无助地瞅望窗外,实际上结满冰花的玻璃阻断了母亲极力远眺的视线,昏暗的油灯中尽显她焦灼、顾虑和忐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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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注定是无法平静的,除了室内外习惯性的自然声响,夜又显得如此安静,深夜、午夜、子夜只要窗外传来异样的响动,哪怕是犬吠、路人脚步踩雪咯咯声,母亲都会下意识走到窗前仔细辨听或来到门前紧握把手……

黎明时分,风声逐渐疏缓,窗外的任何响动都听得更清晰了,由远而近传来脚步踏雪声音,母亲腾的站起,熟悉的进院门、跺脚、拍雪、撩门帘声,家人喜出望外地迎接父亲归来。

父亲极度疲惫,却又满脸兴奋,解下被汗水和哈气凝固后冻得僵硬的围巾,露出通红的脸和结满冰霜的眉毛,第一句话就是“汽车没事,水箱在结冰前已经排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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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父亲虚弱地简述了路上的经历。“风吹雪”的天气能见度很低,骑行中多次被风吹倒,皮帽被狂风卷走,索性把自行车倚靠在路旁树干边,徒步摸索近3个小时才赶到车场,发现水箱的水已被先期赶到的驾驶员排空,如释重负的父亲在车场土坯房值班室取暖片刻,担心家人挂念,借了条围巾就匆匆返回。

父亲度过的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当初我们只知道他走了6个多小时的雪夜之路,回家后耳朵、手脚不同程度出现冻疮,还高烧了几天。直到20年前一个与儿时记忆相似的暴风雪夜晚,我参与救援伊犁巩乃斯河谷被风雪围困的学生,才真正体悟到那一夜父亲的经历。不妨,将父亲雪夜历险做个还原。

父亲是在“风吹雪”的呼啸声中出门的,在走出房门的瞬间,尖嚎的风和漫卷的雪就吞没了他的身影,呼吸和脚步声迅速湮灭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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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骑上笨重的“飞鸽”,在手电昏黄的光影中,沿着棚户区房屋间留出的巷道摸索着出发了。低矮的平房阻减了地面的风力,屋顶上却没有任何遮蔽的建筑,随风疾驰的雪粒飞卷着从头顶袭下,见缝插针地钻进父亲衣帽间隙,不由得在自行车上打起阵阵寒颤,在颤颤悠悠骑行中委蛇前行。

在驶出巷道的霎时,恣意的风从斜向猛然撞来,将措手不及的父亲怼倒在地。父亲背对着风,艰难地扶起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掌握着骑行的平衡,如同杂技走钢丝般歪歪扭扭继续前进。这种极端恶劣天气,视线被席卷的飞雪遮挡,能见度只有40多米,眼前是飞舞穿梭的雪粒,极目处是幽深漆黑的夜。

马路已辨不出平日的模样,大风吹掠雪地形成“沙垄”地貌,覆盖了路面与周边田地,看不出路与田的区别,只能沿着路旁依稀种植的白杨向着车场方向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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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力畅通无阻的路段,柏油路被冰雪打磨的异常光滑,上风处有遮蔽物或在气流变换的路面,飞雪在此迅速集聚形成雪梁,自行车不是被路面暗冰滑倒就是车轮制动于雪梁中失去平衡摔倒,父亲在一次重摔中皮帽被风卷走,顷刻间吸附到夜暗中,他索性把自行车停放在一棵壮硕的枯树旁,竖起大衣领,借助手电微弱的光趔趔趄趄继续进发。

强风卷起的雪粒无情地抽打在父亲脸上像刀划过一般疼痛,滞留在面颊、衣领、脖颈、耳窝等处的冰雪被体温暖化又迅速结成冰,面部散失的热量来不及补充,一会儿就被冰得麻木失去知觉,只有间歇地从手套中抽出还算温暖的手,不停地在耳朵、面颊揉搓传导热量,找回在冰冻中失去的知觉,稍后再用手掩着面、侧着脸、眯着眼避开风雪锋芒,像怒涛中随风浪起伏的一叶扁舟颠簸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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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早就空无一人,路旁三三两两的住家大都熄灭了油灯漆黑一片,偶尔从院落中传来被风吼惊吓的犬吠声。父亲多次想敲开路人房门取暖借宿,可一想到正在冰结的水箱需要尽可能地争取每一秒时间,又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平常一个多小时的路艰难地走了三个小时,感官冻得没有了知觉,困乏导致意识逐渐模糊,只有机械地迈开步子往前挪,每到此时父亲就大声呐喊几声,猛然惊醒为自己添力壮胆,撕开风雪的重围,步履蹒跚却铿锵向前……。

终于看见了车场值班室土坯房内昏暗的油灯和玻璃窗透出的通红炉火,父亲加快脚步急驰,迫不及待地撞门进屋把裹着大衣靠在炉火边椅背上打瞌睡的值班大叔吓了一跳,父亲边搓手脸边简要说明来意,片刻就准备出门直奔车场,却被值班大步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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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风雪来临时,家住附近的驾驶员赶到了车场,及时排空了水箱。父亲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围抱着火炉取暖。喝了几杯热水身体稍事恢复后,担心家人挂念,父亲谢绝值班人员再三挽留,借了一条围巾包严面部后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又一个同样艰辛的历程,又一次刻骨铭心的跋涉,归心似箭的父亲仿佛忘记了路途的艰险,用接近极限的力量挣扎着走进了家门。尽管家人经历了一夜揪心,终于迎来了惊喜;尽管父亲已是心力憔悴,却满脸充满着欣慰。

父亲顶风冒雪孤身跋涉的身影,给我传递了独立、坚韧、负责的正能量,这笔财富伴随我的成长经历和心路历程,让我在爬坡过坎面临艰难抉择时,总能回忆起他的身影,催促我趟过风雪长夜。那一夜,注定成为父亲经历中最难忘、最漫长的一夜;那一夜,注定是我记忆中的珍贵礼物,每每想起就能驱走围裹我的寒冷、困顿和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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