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對約瑟夫•奈 軟力量學說的批判

編者按:近期西方有輿論宣稱,中國利用文化傳播等方式在西方搞滲透,通過所謂的“銳實力”對西方國家施加影響,干涉內政。炮製新詞“黑”我們中國,做同樣的事情,西方國家是展示“軟實力”或者叫“巧實力”,到了我們中國就成了別有用心的“銳實力”。軟實力是Soft power,多好聽啊,巧實力是Smart power,多好聽啊,銳實力是Sharp power,聽著就那麼不舒服。鄭永年教授是如何看待西方“軟力量”學說的呢? 下文摘自《通往大國之路:中國與世界秩序的重塑》 經東方出版社授權發佈

鄭永年:對約瑟夫•奈 軟力量學說的批判

約瑟夫•奈的確是最早提出軟力量概念的國際政治學者。早在冷戰結束前後,他就開始使用“軟力量”一詞。但他並不是認識到“軟力量”的重要性的第一個學者。實際上,第一個提出並比較系統討論軟力量但沒有使用這個概念的是意大利新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在葛蘭西那裡,“軟力量”表現在意識形態和文化。在對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尤其是意大利的政治進行考察後,葛蘭西認識到資本主義國家政權最有效的統治工具並非是諸如武裝部隊和警察的硬力量,而是其佔霸權地位或者上升為霸權地位的意識形態和文化。葛蘭西討論的是軟力量在內部政治過程中的作用,而奈則把此擴展到國際政治。奈正式使用軟力量的概念,但對這個概念的效用的討論並沒有超出葛蘭西多少。

奈提出軟力量的概念具有很強烈的政策針對性,是面向美國外交所面臨的難題,提醒美國決策者重新注重使用軟力量,強調軟力量在國際政治中的重要性。但從學術角度來看,在關於軟力量的概念和範疇等方面,奈的理論存在著不少問題。而且,奈將不同類型力量的政策和行為方式,也進行了“一刀切”式的劃分。比如軍事力量的政策行為選擇分為威脅外交(coercive diplomacy)、戰爭、聯盟;經濟力量為援助、賄賂、制裁;軟力量為公共外交、雙邊和多邊外交。但是,威脅外交、聯盟、援助、制裁等實際上都是在雙邊和多邊外交的範疇內的。這種在定義劃分上所出現的不可避免的相互重疊和矛盾,也反映了國際政治中一種力量資源既可以“軟”又可以“硬”的現實。

第二,奈的論述有諸多與事實不相符合之處。例如,他指出有時候不需要硬力量也可以達到目的。如果一些國家崇拜某國的價值觀,效仿該國的樣板,渴望實現該國的繁榮和開放,那麼該國可以通過這些國家對其的追隨從而達到自己在世界政治中的目的。這個觀點可以說是其軟力量概念的核心,但很難體現在國際政治的現實中。例如,世界上很多國家和人民羨慕美國的民主、自由,並期望實現美國般的富強。但這並不等於這些國家和人民會追隨美國的外交政策。崇拜美國價值觀和繁榮的人們同時也可以反對美國的外交政策。奈簡單地以為對一國價值觀的喜歡可以自動轉化為對該國外交政策的支持。這種邏輯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和現實並不吻合。

第三,奈對軟力量範疇的描述並不符合現代社會科學所強調的科學性,並沒有對國際政治中的軟力量和其它方面的軟力量作科學的規定。《軟力量》一書用了兩個章節來例舉美國和其他一些國家和地區的軟力量。在這樣做時,奈有將軟力量的範疇無限擴大化的趨勢,把很多對國際政治和國家行為的影響微乎其微的東西都給包括進去了。比如在講美國軟力量資源的時候,奈例舉了移民人數最多、電影電視最受歡迎、高等教育發達、書刊出版發行量最多、諾貝爾獎得主多、以及美國流行文化等等。在講歐洲軟力量時,還是用了諾貝爾獎、音樂、書刊銷量、體育、對外經濟援助、跨國公司、甚至人口的預期壽命等。在講亞洲軟力量時,奈則強調經濟快速發展,如中國作為亞洲最大的經濟體,年均國民生產總值增長七到九個百分點等等。他還指出,日本是亞洲最具軟力量資源潛力的國家。接著例舉了日本的專利數量、研發水平、科技出口、對外援助、人均壽命、跨國公司等。至於中國,奈還列出了高行健、《臥虎藏龍》、姚明等。按照這種邏輯,這些長長的清單可以繼續甚至無限地羅列下去。軟力量的範疇也可以無限擴大下去。且不論上述其中幾項到底屬於奈所定義的軟力量還是硬力量,單看這一長串清單,多數是對國際政治和國家行為起不了重要作用的要素。很顯然,事實並非如此。如果中國人喜歡聽美國流行音樂,中國政府就會在外交上配合美國的政策。同樣,美國觀眾喜歡看中國電影也並不意味著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會有什麼變化。世界上很多國家的人民都喜愛美國的科技產品和流行文化,但不見得這些國家的政府和人民都認同美國的外交政策。把軟力量範疇無限擴大化使得奈的概念很難科學地分析國際政治現象,尤其是主權國家的國際行為。

奈將美國流行音樂、麥當勞、好萊塢電影等流行文化歸入軟力量的範疇。但現實是,聽著美國流行音樂、看著好萊塢電影、吃著麥當勞、穿著美國體恤衫和牛仔褲,並不妨礙人們高呼反美口號進行示威遊行。伊拉克戰爭過程中,在全世界各地甚至包括美國在歐洲的鐵桿盟國和深受美國文化薰陶的許多青年中爆發的大規模反戰或反美運動就是一個例子。這些社會運動影響了所在國政府對待美國和伊拉克戰爭的態度,也使得經常唯美國馬首是瞻的英國、西班牙、意大利等不少政府的信譽受損。一旦政權更迭,西班牙和意大利立刻做出從伊拉克撤軍的決定。其他一些國家比如韓國和日本也開始撤軍。甚至連英國布萊爾政府也備受國內壓力而不得不考慮撤軍,從而給深陷伊拉克戰爭的美國雪上加霜。可見,美國流行文化這一所謂的“軟力量”至少在像伊拉克這樣的重大國際問題上沒有幫助美國實現其政策目標。

至於民眾對美國流行文化的喜好並不總能促使某國採取符合美國利益的政策這一現象,奈的解釋是:流行文化不在(美國)政府直接控制下,所以並不總是產生(美國)政府想要的結果。但問題不在於政府能否控制這些力量,即使像經濟制裁和武力威嚇這樣美國政府能夠直接控制的行為,也不見得一定能達到目的。真正的原因是,像文化這樣的“軟力量”或許能讓一部分民眾感興趣,但對國際政治中的國家行為沒有很大的影響,因為說到底國際政治的主體迄今為止還是主權國家。國家利益才是主權國家制定外交政策時所考慮的最重要的因素。日本深受中國古代文化的影響,但照樣侵略中國。美國流行文化在一些國家的廣泛傳播也不意味著這些國家的外交政策會自動追隨美國。奈一方面將軟力量的範疇無限擴大,超出國際政治所研究的範圍;另一方面卻又試圖用這個概念來解釋國際政治行為問題,所以很難具有說服力。

更為重要的是,奈的軟力量概念的最大缺陷是其對於“軟力量”和“硬力量”在概念上的劃分過於簡單和絕對。以軍事力量為例,奈把它歸入“硬力量”之列。這並沒有錯,但在一些特殊情況下,軍事力量也可以表現出軟力量的一面。比如二戰後美國對日本和德國的軍事佔領很大程度上為日本和德國所接受,因為美國當時表現為一個“善意”的霸權,幫助日本和德國建立民主政體和發展經濟。可見,奈武斷的概念劃分不能夠反映國際政治的客觀現實。他對待力量軟硬的思維是在靜態的物質層面,也就是機械地把各種力量對號入座貼上“軟”或“硬”的標籤。用建構主義的話來說,奈在界定力量時,過於“唯物”。如果不能考慮到力量接受者對力量的感受(“唯心”),對“軟”、“硬”力量的效用分析就很難具有現實性,即與經驗現象相吻合。

國際政治中往往沒有絕對的軟力量和硬力量,不能武斷地對某種力量(經濟、軍事、價值觀等)進行“一刀切”式的歸類和劃分。要想對力量的軟硬作細緻的辨析,可以採用動態的分析。同一種力量因具體情況不同,既可以“軟”,又可以“硬”。針對不同的社會群體或者國際政治角色,力量所表現的軟硬不同。實際上,無論什麼樣的力量資源,如何使用是關鍵。同一種力量對於不同對象或者使用方式不同,產生的“軟”“硬”效果也不同。

鄭永年:對約瑟夫•奈 軟力量學說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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