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爭的巨人

三百年前,美國紐約州的二十一家經紀商為了壟斷交易佣金,一起簽訂了《梧桐樹協議》,創造了一個封閉式的卡特爾價格聯盟(紐交所前身),開啟了美國資本市場的歷史。

在此後的三百年裡,美國資本市場出現了四次大的股票熱潮,為美國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升級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競爭的巨人

一、資本熱潮的變遷

1800s,當第一次工業革命跟隨英國移民來到美國時,美國的運輸業還主要以開拓的運河航運為主,美國人還沉浸在伊利運河(美國第一條運河)帶來的運河熱裡。

但是,隨著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核心技術——蒸汽機被運用在火車上,蒸汽火車的鳴笛第一次在美國大陸響起時,投資運河股票的資本便馬上轉向了鐵路公司。

因為與運河相比,鐵路運輸的適用性更廣,對地理位置、自然環境和季節(很多運河在冬季會結冰)的依賴與要求更低。

一旦鐵路開通,此前的河運價值將大幅削弱,鐵路將取代運河成為聯結美國東西部的主要運輸工具,所有的商品、人口與礦產資源的運輸都將依賴鐵路。鐵路公司很有可能成為最會賺錢的企業。

因此,當鐵路公司在紐交所發行股票和債券融資時,投資者瘋狂搶購,華爾街掀起了“鐵路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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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資本市場的支持下,鐵路網絡開始在美國全境鋪開。這一方面帶來了鉅額的鋼材需求,另一方面也讓美國各州聯結成了一個完整的市場。巨大的規模效應開始在工業生產中展現。

加上美國一直持續的關稅保護政策阻斷了歐洲工業巨頭的入侵。美國鋼鐵公司在1870s後開始迅猛發展。反映在資本市場上,是鋼鐵股逐漸取代鐵路股成為紐交所的明星。

同時,第二次工業革命帶來的電力的廣泛運用,催生了銅線的需求,新技術——內燃機的成熟與人類駕駛飛機飛躍大西洋的事蹟也讓汽車、航空變得炙手可熱。

因此,在第二次工業革命後(1870s-1920s),鋼鐵、銅、航空與汽車股接棒鐵路和電報,成為了資本市場追捧的對象。

一個可以反映當時市場狂熱的故事是:1920s,無論是還沒有開通一條航線,還是隻有名字含有航空二字但實質卻無航空業務的公司股票,都會被投資者瘋狂買入。

到了1930s-1940s,全球被捲入戰爭旋渦。

雖然殘酷,但在各國軍事的較量中,科技總是會被無比的重視。以二戰時被研發出來的圖靈機為初始原型,電子計算機被設計出來,第三次工業革命拉開了序幕。

在戰後形成的美蘇爭霸格局背景下,全球開啟了軍備競賽,航天、雷達、軍事武器等多項科技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電子工業技術開始成熟並外溢普及至民用領域。

同時,晶體管、集成電路等半導體技術由於電子計算機的需求也有了實踐與用武之地。

在1950s-1960s追逐成長與新概念的氛圍中,華爾街掀起了“電子狂潮”。

此後,隨著“聯合企業”投資狂熱的崩潰(即上市公司通過併購建立“聯合企業”,利用財技人為製造利潤增長),投資者開始迴歸理性,追捧績優藍籌與石油(石油危機主導),代表著新產業的成長與概念股被冷落。

但是,1980s,以基因工程為核心的生物技術取得革命性突破,加上抗癌新藥的刺激,以生物科技為代表的高科技概念股又開始被市場熱捧。

1990s,生物科技股的熱潮開始冷卻。資本市場關注的焦點除年代初短暫受到矚目的全球化藍籌與“亞洲四小龍”概念外,更為重要和更具代表性的是萬聯網(WWW)和Mosaic瀏覽器帶來的互聯網和IT科技熱潮。

那時,很多公司即使沒有盈利或淨收入也可以上市。與傳統的股票相比,這時大家更加看重點擊量、頁面瀏覽率和註冊人數等流量指標,因為這些代表了互聯網公司的未來。

到了現在,科技股還是市場上的明星。只是現在的科技換成了人工智能、物聯網、可穿戴設備等新技術。

二、資本市場、技術進步與產業結構

縱觀這三百年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每一次資本市場追逐的熱點都是由技術進步帶來的新產業機會——十九世紀的鐵路、電報,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汽車、航空,九十年代的網絡IT。

而且每一次資本市場都多少有些盲目。因為每次浪潮後,我們最後都會看到資產價格的泡沫和大熊市。

鐵路股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因為過度投機造成了可能是歷史上第一次的股市崩潰;汽車等工業股在後來遭遇了“大蕭條”;網絡和IT更不用說,千禧年剛過沒多久,互聯網夢就碎了。

但是隨著資本市場泡沫的成長和破裂,技術在進步,新產業出現,產業結構升級和高端化。資本的參與,讓科技變現成為了可能,從而給了科技前進突破的動力,也為科技產業化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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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資本和科技的結合選擇

一般來說,資本與科技的結合有銀行與資本市場兩種形式,分別對應以銀行為主的間接金融和以股票債券市場為主的直接金融。

在不同的經濟發展階段,這兩種形式的作用不一。

當經濟處於從農業向工業轉變的時代,技術創新主要集中於工業領域時,銀行與資本市場的作用可相提並論。

因為工業具備機器設備與充足抵押品的特性完美地契合了銀行資本風險厭惡的特性,銀行資本願意為這些技術創新提供資金支持。

對後進經濟體而言,這種方式事實上反而會更為有效。因為這種以銀行為主的體系,政府可以掌握主導權,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在短期內迅速建立起完善的工業系統。

比如說戰後的日本,靠的就是主銀行制度,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裡重建了工業體系,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成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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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經濟從重工業走出,需要進入新興高科技產業階段時,銀行模式的經濟體就容易陷入泥潭,很難調頭。因為,

1)產業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以電子、半導體與軟件等為代表的高科技產業是高風險高收益的產業,是典型的資金密集型與知識密集型行業,但同時又缺乏抵押品,前期技術研發需要高投入,研究週期長,經營不確定大,與銀行風險厭惡的特性恰好相反。

2)銀行支持產業容易陷入道德綁架與固步自封的陷阱中。政府主導下快速趕超先進經濟體的重工業時代往往伴隨著龐大的債務與過剩的產能。

當總需求不足,舊模式走到盡頭,產業結構面臨升級與經濟轉型挑戰時,銀行往往已經與重工業企業建立了“生死與共”的共生關係。

規避壞賬風險的考量讓銀行不得不繼續將大量資本投身傳統重工業。政府部門為規避系統性風險,也將被迫支持銀行展期,融資龐氏化,舊產業遲遲無法出清,新產業萌芽發展速度緩慢。

比如後工業化時代日本。在地產泡沫破裂後,產業升級陷入難產,經濟遲遲無法找到新的增長動力,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很多企業是銀行的主要債務人,銀行不想也不能讓這些企業破產退出。於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日本的金融體系一直在給很多殭屍企業展期融資,使經濟失去活力。

資本市場則不同。它和企業的關係像“露水夫妻”。

一旦出現風險事件或失去了賺錢效應,資本就會用腳投票,轉去追逐其他產業和有競爭力的企業。無法跟上時代節奏的產業與企業無法得到金融資本的支持,要麼努力創新重新提高自身的競爭力,要麼接受現實,退出歷史的主舞臺。

所以時代越往前走,經濟越發展,產業結構高端化的訴求越強,資本市場的作用與功能也就越大。

2、資本市場的力量密碼——以美國半導體行業與英特爾為例

在後工業化時代,資本市場推動科技進步有三種渠道,分別對應著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初始資金支持

這種資金支持,一要以完備多層次的資本市場為前提,二要高風險偏好的風險投資機構充當聯結資本和科技的中間人。

美國的產業結構能成功去工業化,和這兩點有密切關係。

五十年代末時,華爾街還沒有專門做風險投資的機構和投資者,但科學技術的發展已經如火如荼,尤其在半導體行業,創新與新技術層出不窮。

當時,有八位年輕的科學家(八人幫)希望創建一家以在硅材料基礎上的晶體管生產與研發公司,找仙童集團尋求資金幫助。

仙童集團的董事長因為同時是IBM的大股東,明白科技背後的力量,因此為他們提供了一筆創業貸款。

這筆貸款比較特殊。因為這筆貸款,不管新建的仙童半導體公司未來是虧損還是盈利,仙童集團都會在未來18個月內完成投放。

而且,如果公司連續三年淨利潤超過30萬美元,仙童集團有權以300萬美元收回所有的股票,或5年後以500萬美元收回股票。

以現在的角度來看,這種貸款協議的構架事實上是一種原始的風險投資協議,但這種協議又是不合理與不成熟的。因為一家創業公司未來如果出資人可以用固定的資金買斷的話,那麼創始團隊實際上是沒有動力把公司做大做強的。

這種不合理為後面仙童半導體公司的崩塌埋下了隱患。

1958年,創建半年後,仙童半導體公司開始實現盈利。三年後,仙童集團完成股票的回購。1963年,仙童半導體公司利用新技術集成電路,成為了世界第二大的半導體企業。

仙童集團的風險投資大獲成功。

但很快,仙童半導體公司的管理層和技術人員開始對集團不滿。因為一來公司的發展,它們並沒有得到直接的利益;二來仙童集團不重視創新和研發,每年將大量的利潤輸送會母公司,為照相機和航天儀器設備的生產輸血。

在當時半導體已成趨勢,行業競爭激烈的環境下,這種行為無疑於自殺。於是,大量的科技人員和管理人員從仙童半導體公司離職,重新自立門戶。

因為此前仙童半導體公司的大獲成功,資本所有者開始很積極地給這些重新創業的技術人員以資金支持。

風險投資開始全面興起。

由於這些人創辦的公司也基本是以硅材料為基礎的產品生產研發企業,所以在此後,這塊半導體公司大量集聚的地區也被稱為“硅谷”。

在這群人當中,集成電路的發明者和摩爾定律的提出者摩爾在1968年,合力創建了現在芯片業的巨頭企業——英特爾,給未來半個世紀美國芯片與計算機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隨著中小規模科技企業不斷湧現,發展做大與融資需求不斷增大,美國開始建立為中小企業服務的交易系統。

1971年,美國政府成立了納斯達克市場。盈利僅105萬美元的英特爾在同一年冬季便實現了在納斯達克市場的掛牌上市,成功籌資820萬美元。

1990年,美國資本市場再度擴容,美國政府宣佈成立佈告欄市場(OTCBB),服務那些從粉單市場(pink sheet)挑選出來的沒有在國內市場上市的優質企業,為他們提供籌資、股票報價等服務。

而且,當佈告欄市場和粉單市場的企業進一步成長,日趨成熟,效益與規模等指標能達到納斯達克市場或紐交所市場的上市要求後,企業可轉板升到場內市場(即納斯達克與紐交所)。

因此,到了九十年代,美國事實上已經初步建立起了多層次的資本市場,加上風投的興起與成熟,可以說美國的資本市場初步具備了為高科技企業提供資金支持的兩個先決條件。

第二階段:競爭和激勵

由於半導體和互聯網等科技企業本質上都屬於知識密集型產業,當他們得到了資本的支持,技術變現渠道暢通化後,必然會吸引無數的科技人才前赴後繼地加入到創新和技術升級換代的浪潮中。

如此,科技企業的產品週期更迭會顯著加快,已經得到資本支持的企業面臨的競爭壓力會非常大。

如果已經上市,那麼企業將直接暴露在投資者與公眾眼前。靈敏、轉移迅速便利的資本會直接評判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其未來的前景將直接體現在股票價格當中。

如果經營惡化,投資者對企業失去信心,股價持續下跌,,那麼企業可能會面臨退市的威脅。這無疑給企業增添了不小的壓力。

英特爾在納斯達克上市後,曾在80年代遭遇來自日本半導體企業的挑戰。由於在存儲器生產的工藝、技術和成本控制上落後於日本企業,產品需求減弱,英特爾在80年代一度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人均每股收益在1986年降到了-1.16美元。

1984-1987年,當納斯達克市場欣欣向榮,指數從280升至400時,英特爾的股價卻從0.5美元降到了0.3美元。

資本正在用腳投票,警告英特爾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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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強大的競爭壓力下,英特爾做出戰略轉型,拋棄了持續將近20年的主營方向(半導體存儲器生產),轉攻微處理器,和微軟合作,最終在80年代末成功轉型,成為了PC終端市場芯片的絕對霸主。

當然,資本市場對企業來說不僅是一條驅動前進的鞭子,還為他們提供了有效的激勵工具。

英特爾在過去五十年的發展過程中,曾大量運用給高科技人才股票期權+RSU(受限股票,即開始是限制流通股,四年後轉為普通流轉股)的方法來吸引並激勵技術人員努力創新,提高英特爾的研發能力,保證經營業績和股價的持續上漲。

第三階段:風投化

面對著不斷加快的趨勢性技術更替,高科技企業在做大做強後,為保證和鞏固自身在行業內的地位,往往會設立風險投資的事業部,自己成為實體風投機構。比如英特爾、谷歌等企業都有自己的風投資本。

因為大企業的內部創新往往會受到軟預算約束的困擾,在一個大公司內部,停止一個已經投入研發的項目或關閉一個部門是很困難的決定。

而小公司,它們的試錯成本要顯著低於大企業,技術創新一旦成功,又可帶來鉅額的收益。因此小公司往往會更加激進和更具革命性,更容易出現具有重大的變革性技術。

這就讓大的巨頭企業,不得不重視“船小好調頭”的小公司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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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特爾在1990年設立了英特爾資本後,便主要尋找那些符合英特爾戰略和對未來技術方向判斷的初創企業,為他們提供資金、技術等多方面的支持,以避免錯過未來可能的戰略性產業機會。

由於資本市場的完善,英特爾資本投資的初創企業所在領域,即使沒有出現大的趨勢性機會,英特爾也可直接通過IPO上市或股權轉讓來實現退出,實現財務上的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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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到了這個階段,資本市場可以說是為科技企業“廣撒網”提供了保險,為科技企業持續跟上時代步伐,不斷創新與新技術快速產業化創造了條件。

對正處變革與轉型階段的中國而言,美國資本市場促進科技進步與產業升級的歷史經驗值得借鑑。

在如今的經濟與金融環境下,過去實現工業體系和工業化的路子已經證明是“水土不服”,現在所面臨的很多問題都要以新思維來看待。

我們說現在要大力發展資本市場,發揮資本市場的力量,說到底看中的就是資本市場主導下的競爭性思維。

這種思維是優勝劣汰、強者生存的達爾文文化的內核。在這種文化氛圍下,代表了未來方向的新事物會被熱捧,老事物會被冷落,創新會被尊重,技術進步會被推崇,經濟的活力會被激發。

現在的很多問題說到底都是經濟增長的舊動能減弱與新動能的培育問題,這是一個龐大的系統性工程,需要在各個方面進行改革。

但我們想,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點在於,改變現在以債權為主的融資結構體系,提高股權融資的比例,增加經濟的競爭性,給經濟向上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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