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欲望社会”为什么是一个“美丽的悖论”

“低欲望社会”为什么是一个“美丽的悖论”

近些年,被誉为日本“策略先生”的大前研一(おおまえ·けんいち)提出一个“低欲望社会”的语汇,是继其《低智商社会》(《The End of the Nation State》)和《M型社会》(M shape society)之后的又一大发现。他认为,日本超前于世界各国面临着“无欲无求”的现实问题,不婚、不生、不买房的年轻人,已经让日本进入到了一个“胸无大志”的时代。

值得玩味的是,尽管各方数据不约而同地直指日本已陷入“低欲望”的状态,但也有一些被人极易忽略掉的数据显示出:日本年轻一代的欲望其实不是越来越低,而是越来越高了。据东京广告协会的一项权威报告显示,日本年轻人对于买二手商品、考证、打工、恋爱等涉及私人成长与发展的事项,依然持“认同”态度,而对社团活动、多人聚餐、买名牌等选项,持有一个“低欲望”的状态。日本矢野经济研究所发布过一份《日本“宅”市场调查》,调查显示,日本的“宅产业”在日本年轻人呈现方兴未艾之势,仅以“宅市场”中的明星偶像市场为例, 2015 年日本偶像市场市场规模较上一年增长 30.7%,达到 1550 亿日元,平均每位“追星族”每年为自己的偶像花费约 8 万日元。

其实,我们对“低欲望社会”认识存在偏颇。日本也好,美国也好,中国也罢,只要是人就有欲望,人性中所秉持的对欲望的追逐从来都没有“中断”过,只是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历史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特质。日本年轻人对“私人层面”的投资和消费愈发凸显,与社会相处”的“需求”逐渐被“与自己相处”的“欲望”所替代。

同为亚洲国家,日本和中国所显现的“欲望”不仅没有“消退”,却在不同方面呈现出各自的“个性”。除了房子、车子、票子等安身立命的要素之外,中国人的“欲望”还需要很多其他方面的“小确幸”。2017年3月,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了《中国青年睡眠现状报告》,最终数据结构让大多数人大跌眼镜:76%的受访者表示自己入睡困难,超过13%的人甚至感觉处在痛苦状态,而“一觉睡到天亮”的“幸运儿”只有11%的比例。“睡个好觉”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生理需要,却成为当今中国年轻人的一大“奢望”。

近来,也有一项调查有意思地映射出中国年轻人的另一大“欲望”——说走就走的旅行。根据携程、途牛等APP等提供的“大数据”显示,在中国,中老年人的时间充裕,有相对完善的退休金,可以分分钟开启“收走就走”的旅行模式。相比起来,出生于 20 世纪 80 年代早期到 21 世纪初的千禧一代,则因为“为生活打拼”,沦为“被动旅游”的一大群体。所谓“被动旅游”,是基于类似“出差顺便在周边逛逛”“去另一个城市参加朋友婚礼”“外派其他城市短期调研”等理由,而“蹭”一个旅游,这种旅游具有被动性和消极性,体现不出年轻人对旅行应有的品位和追求。能够享受假日休闲,享受旅行趣味,也构成当今中国人的一大“欲望”。

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欲望,从某种程度上具有共通之处,但有各自不同的特点。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欲望,都具有一定的“私人性”,而且这种"私人性”更有别于他们的祖辈——娱乐休闲多于工作事务,修身养性多于蛮拼痴干。

根据世界银行发布的最新世界各国人均国民总收入的排行榜中,2016年日本以38890美元(约合25万元人民币)排行全球第27名,位列世界“高收入组”的地位。纵然深陷持续数十年的经济僵局,日本仍是世界第三大经济体,运行安稳的社会结构、完善的基础设施、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不仅没有让日本年轻人降低欲望,反倒也让丰腴的物质积淀成为他们提升欲望的保障。

和日本人相比,中国人的欲望具有“重叠效应”。中国人的欲望既包括生存层面的买房、买车、养家,也包括发展层面的养生、旅行、娱乐、留学充电等。另外,日本人欲望的“变异”更为个性化,比如以高达8万日元来买一个偶像纪念品,在日本已算是个具有普遍性的社会现象,但在中国这样“私人订制”的异类欲望,尚为少数,甚至不被理解。

“有钱”是成功的,“有趣味”“有灵魂”也是成功的,而且逐步演变为成功的另一关键标准,以至于“有钱”这一欲望,被其他欲望所填满或者是稀释。

与其说人们的欲望变得更低,倒不如理解为欲望的衡量标准越来越多元。早在1980年代,多数美国人把拥有更多财富看成人生成功的一个主要标志。而在最近一项最新的调查中,美国人不再认为财富是成功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在22个成功人生的潜在组成因素中,“有很多钱”仅排名在倒数第二位(第20位)。

在法国,一个年轻人成功的标准,不再看他能考多高的分数、被哪个高等院校录取,而是他的"附加值”有多少。也就是说,一个法国学生在一个学校的浸润和陪伴下,能实现多少全方位的提升,能有多少实实在在的“获得感”,这些提升和获得不再以单纯的分数为标准,而是体现在兴趣爱好、实践能力、发明创造、游戏娱乐等诸多方面。一份全法高中的排名显示,法国人已开始尝试不把升学率等作为主要评价标准,而是用“附加值”作为新的评判依据。在这样一种“多元标准”的指引下,一些法国传统的知名中学排名反倒下降至50强之外,而一些此前看起来并不是很“成功”的中学则排名上升。

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哪个地方,人们从来不会对成功这一“欲望”大打折扣,而是将更多元、更人性的标准注入到成功这一“欲望”的理解和诠释之中。换句话说,人类的欲望不会越来越低,但可以被多元的标准“稀释掉”。以前,“有钱”是所有人的欲望,那是因为衡量成功的标准是单一的,随着社会的全方位发展,“有钱”是成功的,“有趣味”“有灵魂”也是成功的,而且逐步演变为成功的另一关键标准,以至于“有钱”这一欲望,被其他欲望所填满或者是稀释。但我们不能说,人们对钱等物质的东西没追求,就表明人类进入到“低欲望时代”。

“低欲望社会”为什么是一个“美丽的悖论”

“低欲望社会”,也许从一定程度上延缓了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势能,但它越来越符合经济发展的规律,其本身是经济规律的一种反映。被誉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凯恩斯认为,“人类有两类需求,它们是基本(绝对)需求和相对需求。当基本需求得以满足之时,我们会乐于把更多精力投入到非经济目的上”。此消彼长,经济学给需求的一个界限,是被满足之后的“放空”。当基本需求已可以充分保障我们的生活开支时,我们曾经的那些勃勃生发的“物欲”,自然会被“有趣的灵魂”所替代、所浇灭。

然而,欲望一定就要被满足吗?法国思想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遥远的18世纪就说过,“真正的快乐在于欲望本身,而非欲望的满足”。另一位法国精神分析师雅各·拉冈(Jacques-Marie-Émile Lacan)则在20世纪进而呼应道,人们在欲望被满足的时候,的确会有十足的动力。但是,人们有时也会可以地避免欲望得以满足,因为他们害怕得到了欲望之物时,人生就此失去了期待的惬意、追求的动力和幻想的魅力。

在哲学的话语世界里,欲望和欲望的满足,其实是两个概念。欲望本身是人之本能,但欲望的满足并不一定是。有的人这一生就想要很多钱,但有的人则是选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境界。欲望可以成就一个人去追寻、去成长,而欲望的满足则可以填充人性中由贪婪和虚荣所构筑的空洞。如果说欲望的追寻和探究可以唤起一个人的快乐和运气,那么欲望的满足和填充则教人意识到人生的漏洞和局限。

有时候,欲望本身得不到“公认的满足”,也是一种幸福,就类似于艺术美学中的“残缺审美”,残缺也会让人感受到难得的惬意。于是我们终于能发觉,“低欲望的社会”,“低”的其实不是“欲望本身”,而是“欲望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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