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裕生:哲學的使命關乎全人類的普遍正義與最高原則

《哲學是什麼》,作者黃裕生,原載《江蘇行政學學報》2012第一期

黃裕生:哲學的使命關乎全人類的普遍正義與最高原則

提要:

就哲學是在有無之間的擺渡而言,哲學是一門科學,因為它涉及“有”,同時哲學又不僅僅是科學,因為它還關乎“無”;就哲學是追尋本原的一種努力而言,哲學既是一種返回自身的返鄉之旅,也是一種成就自身的未來之旅,因此,哲學在根本上乃是一種為己之學與成己之學;就我們只有回到本原處才能回到自由身而言,哲學是還給我們自由的一種解放事業;而就真正的自身乃是自由身來說,作為成己之學,哲學的使命就在於成就自由與守護自由。

什麼是哲學?哲學是什麼?這兩個問法一樣嗎?如果我們想對哲學的本質有所把握,我們應對哲學採取哪一種問法?籠統地說,這兩種問法好像是一樣的。在日常語境裡,人們也通常把這兩個問法當作是同一個問法。而在西語句式中,中文的這兩種問法直接就被抹平(“統一”)為一種問法。但是,如果深究起來,這兩個問法實際上並不一樣。

在前一個問法中,真正問的是,哪些東西可以歸到哲學之下?但歸屬於哲學的東西並不就等同於哲學本身。反過來說也一樣,哲學並不等同於歸屬於它的東西。知識論是哲學,存在論是哲學,倫理學是哲學,美學是哲學,但是,哲學並就是知識論或其他,甚至也不等同於所有這些分支的組合;同時,一種沒有知識論或美學的思想系統卻也可以被稱為哲學。這意味著,在“什麼是哲學”這種問法中,並不真正涉及哲學的本質。

在“哲學是什麼?”這種追問中,真正探問的才是哲學的同一性問題,即與哲學本身同一的東西。“哲學是什麼?”這個問題要尋求的是哲學的同一性規定。同一性規定才是對事物的本質的規定,而不是關於事物的關係屬性。同一性規定是使一物區別於他物的自身性關係的規定。在這個意義上,追問哲學是什麼,首先也才是追問哲學的本質的規定。

同一性規定或本質的規定,實際上就是最初的規定:既是邏輯上最初的規定,也是時間-歷史上最初的規定。就像對樹的本質的規定就是對最初被稱為樹的那個東西的規定,或者說,就是對最初作為樹本身被給予的那個東西的規定。儘管樹在後來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規定或屬性,但是,它的所有這些規定與屬性都以它的本質及其規定為基礎。

由於同一性規定是最初的規定,因而是離我們日常生活最遙遠、也最容易被遺忘的規定,以致人們常常迷執於事物的關係屬性,倒忽略了事物的本質規定;也由於同一性規定是最初的規定,所以它是最直接卻也是最模糊的規定,以致人們在展開對事物的認識過程中往往只抓住同一性中的某一方面或某些方面的規定,而遮蔽了其他方面的規定。所以,追尋同一性規定不僅要突破事物的關係屬性方面的規定,而且要“綜合”本質性的規定。

這裡要指出的是,同一性規定,也就是本質的規定,不同於本質本身。本質本身,也就是事物本身,是在直觀中被給予的,或者說是在直接意識中被給予的,而對同一性規定也即關於本質的規定,則是在反思活動中完成的。因為只是在一本質物被給予我們之後,我們才反過來追問,這一本質物是什麼,以求對這個本質物作出某種規定,以便可以對它進行演算與推理。

實際上,一切定義式的發問都隱含著對同一性規定的反思。在“哲學是什麼?”這種追問中,就是對哲學之同一性規定的反思,或者說,是要在反思中把握哲學的同一性規定。

要在反思中把握哲學的同一性規定,也即其本質性的規定,首先要對哲學在其活動中所追問的問題進行反思。因為哲學正是在追問自己的問題的活動中作為哲學本身給予我們。所以,只有通過對哲學問題本身的思考與反思,才能對哲學的本質進行反思,從而達到對哲學本質的把握。如果我們對哲學問題進行足夠的反思,那麼,我們至少可以從這兩個方面的問題來理解與把握哲學。

一個是本原問題;一個是有無問題。

黃裕生:哲學的使命關乎全人類的普遍正義與最高原則

哲學最初是作為追問本原-始基問題的一種努力出現。本原問題並非簡單只是一個世界的本質問題。本原問題的提出意味著人類的起源意識的覺醒:人們覺察到,我們生活的世界是有來源的,而我們自己是有來歷的。這種起源意識使我們不停滯在眼下(也即現在)的事物,不滿足於眼下事物;動物只能滯留於眼下的功能事物,也滿足於眼下的功能事物。而人因起源意識對一切眼下事物與自己的身份持有懷疑與不信任,所以,人們不安於眼下事物而要越過眼下的事物,去追尋構成眼下事物存在之理由與根據的存在,這也就是在前或在先的存在。起源意識讓我們獲得一種超越性的眼光,讓我們能夠越超眼下事物,透過眼下事物,而瞥見源頭事物。也可以說,因起源意識,我們能夠開眼看“過去”,能夠張開一隻看“過去”的眼睛。動物是張不開這樣的眼睛的,既使它有千里眼,它看到的永遠也只是當下的東西。動物只有眼力,而沒有眼光。眼力只能看到眼睛能看到的東西,而眼光則能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對於起源意識來說,不僅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不可靠的,而且連我們自身的身份都是可疑的:我們並不僅僅是當下的關係存在者,不僅僅是眼下的關係角色。

所以,起源意識也是一種懷疑意識,但又不僅僅是一種懷疑意識,因為它只是懷疑眼前的事物與當下的角色,卻並不否定眼前的一切,相反,它因懷疑而要進一步去追問當下事物與當下角色的非當下性的根據,也即在先的根據。只有找到在先的、非當下的根據物,直至追尋到不出場的源頭存在者,起源意識才不會因為當下事物的變動不居而惶惶不可終日,並且也才會發現並確認自己的本相身份而安於自己的真身與天位。簡單說,追問本原問題,在根本上也是追問人自身的天位與真實身份的問題;而抵達本原,則意味著人回到了自己的天位而回到了自身。

在這個意義上,哲學追問本原的努力,既是追尋世界源頭的努力,也是尋找與發現人自身的努力,也就是使自己成為自己的努力,使自己“成人”的努力。這實際上是同一個事情。因為返回世界源頭的過程,一方面是突破一切派生的關聯物而回到與本原共在的過程,同時也是我們不斷擺脫經驗自我、擺脫關係身份而返回自身的過程。世界的源頭處,既是萬物歸一的場所,也是我們真正回到自身所在的位置。真正的自己,真正的“人”,並不是天下無敵、封閉獨尊的原子獨夫,也不是被網結在某種關係網絡中的關係角色(比如父-子、君-臣、階級分子等等),而是一個有天有地而頂天立地的中間者,一個超越了一切關係角色而與絕對源頭共在的自在者,同時也是一個突破了一切因果性關係卻可以開闢整個因果關係系列的自由者。

實際上,只有作為自由-自在的存在者,人才能真正洞見到本原,覺悟到絕對的源頭。

這裡,就人的自在與自由而言,自在與自由實是同一個意思。它們標明的都是人的一種超越性存在,也就是超越於一切關係物與一切派生物的存在。人這種存在者的存在總是要比一切關係物與派生物“多”出一些,他既能開展出各種關係而置身於這些關係之中,也能突破這一切關係而超出這一切關係。就他能夠置身於一切派生性關係之外而守於自身來說,他是一個自在者;而就他能夠從自身開展出一切關係又能夠突破這一切關係而返回自身來說,他是一個自由者。前者標明的是人的超越性存在的消極維度,也就是不可被穿透、不可被窮盡的維度,後者標明的則是這種超越性存在的積極維度:既能肯定出一個關係世界,也能從這個關係世界退身出來。退往何處呢?退回到關係之外卻能開闢一切關係的自身。沒有這個超越而開放的自身,我們不可能開闢出一個人的關係世界,也不可能從這個關係世界突破出來而對這個關係世界進行反思與改善。在這個意義上,超越性存在的消極維度更具有根本性意義。這意味著,真正的自由存在必定是包含著自在於自身的自由,或者說,人的真正自由必定是自在的,而人的自在也必定是自由的。

那麼,為什麼說,只有作為自由自在的存在者,人才能洞見到本原而返回本原呢?

我們知道,人向來就存在於關係世界之中而作為關係角色存在,比如一出生就作為母-子、父-子、兄-弟等等關係中的一個角色出現,同時還與周圍事物處於各種功能性關係之中。但是,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這個關係世界裡,僅僅在這個關係世界裡理解我們的存在與生活,那麼,永遠找不到這個世界的源頭,永遠遠離這個絕對的本原。因為在這個關係世界裡,我們能遇到的都是相對事物:一切功能性事物都會失去功能,正如父母都是會死的一樣。難道這個關係世界的本原不在這個關係世界中?它既在這個關係世界中,又不僅僅在這個世界中。說它在這個關係世界中,是因為它從來就不曾離開過這個世界,它不在遠處,既不在時間上的遠處,也不在空間上的遠處,因為我們循著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有限存在者,都能夠遇見這個世界的源頭;說它不僅僅在這個世界裡,是因為它越出了這個世界,超出了這個世界,否則,它無法成為這個世界的本原。因此,如果我們只是作為關係角色而只看到關係事物,那麼,我們永遠也不能遇見它。

但是,實際上,我們這種特殊存在者從來就不只是作為關係角色存在,我們向來也作為自在-自由的個體存在,甚至首先是作為這種自在的個體而存在,因而這種自在自由的個體存在甚至是我們展開、確立一切關係角色與關係事物的基礎和前提,也是我們突破、改變與完善一切關係世界的基礎。

一方面,只是基於我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個體存在,我們才能展開與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不是器具與器具的關係,不是單純的強者與弱者的關係。雖然我們的確一出生就進入了關係之中,但是,因為我們是作為一種特殊的關係項進入關係的,所以我們進入的關係不是一般的關係,而是自由體之間的關係(儘管人們通常並不覺悟到這一點)。正因為人們實際上都是作為自由者來確立和展開與他人的關係,才會確立起一系列仁愛的、充滿道義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是由於每個人都能夠有自由的理性而是自由的存在,每個人才能夠設身處地地把他人當作如自己一樣的存在者來理解、對待,從而才能不僅僅把他人當工具,而是也把他人當作目的本身來對待,因而也才能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確立為人與人之間的基本法則,或者說,也才能把“你要別人怎樣待你,你也要怎樣待人”確立為人間法則。凡是違背這一法則的人間關係之所以需要加以改變和修正,就在於這一法則既是基於個體的自由存在,又是維護個體自由的底線。因此,凡是違背這一法則的人間關係都必定是對關係項的自由的損害。從另一個角度說,那些建立在這一法則之上的倫理規範之所以正當而需要加以維護,不是因為別的原因,而只是因為它們間接地基於所要規範的對象的自由存在,同時也是對這種自由存在的維護。比如,在一些後儒思想中被看作是基於血緣親情的“孝”,實際上與血緣毫無關係,否則,孝道無法外推。換言之,孝道之所以正當而值得加以維護,並不是因為它是出於血緣關係,而是因為它出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一法則,而在根本上則是出於關係項的自由存在。不管是孝道中的“養”還是“敬”,都是基於孔子與耶穌所覺悟到的法則才成為正當的。否則,養的要求與敬的要求都不具有正當性。以為孝悌這些倫理要求與實踐是基於血緣親情的想法,實際上是對血緣關係的一種古老迷信,它與圖騰崇拜以及其他偶像崇拜一樣,是人類精神尚未達到絕對意識而停留於有限性事物的一種體現。① 孔子的偉大就在於他以仁學的絕對精神突破了血緣關係,確立起了超越一切(被夏商周奉行了幾千年的)宗法制度的普遍仁愛原則。在孔子這裡,孝之所以成為行仁之“本”,不是因為孝是基於血緣關係而產生的倫理規範及其實踐,而僅僅因為母-子與父-子關係是每個人(不管是以親子身份還是以養子身份出現)遇到的第一個關係場所,因而成了每個人實踐、確立、貫徹仁愛原則於人生的出發點。也就是說,在母子或父子關係中行孝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我們行仁的起點。這裡,普遍仁愛原則是孝道的標準與尺度。換言之,仁愛原則是父-子關係的尺度,也是一切親情的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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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說,一切正當的人間關係都是基於孔子與耶穌所覺悟到的基本法則,而根本上則是基於人間關係項的自由存在。因為只有從這種自由存在出發,才能理解、確立、開展出一切正當的人間關係。但是,人們不僅生活在正當的關係中,往往也生活在不正當、不健康的關係中,而人們之所以會展開出各種不合理的關係,同樣也是基於人們的自由存在。正因為人是自由的,人們才會越性而為,背叛自己的自由本性而背離出於這種本性的法則;倘若人的存在不是自由的,而完全是必然的,那麼,人們在生活中展開的各種關係也就無所謂正當不正當、合理不合理。在這個意義,不管是正當還是不正當、合理還是不合理,一切關係都是基於關係項的自由存在才展開出來。

另一方面,也只是因為關係項的這種自由存在,我們才能夠從各種關係中突破出來,以便修正一切不合理的關係,改善一切有待於改善的關係;同時,也只是因為人是自由的,我們才能從各種關係中解放出來,放下一切關係身份,既不再把自己與他人當作關係中的角色,也不再把相遇中的任何他物看作關係中的功能物,而這在根本上意味著退回自身而把他人當作自由者來對待,也就是當作他人自身來對待,同時也意味著把相遇的他物當作非功能性的自在物來看待。人成了自由人,物成了自在物,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不管是自己,還是他人他物,都是未完成而是敞開的、活生生的,都置身於一個整體的可能性之中,或者說都被拋入一個永遠不可被我們完全捕捉與把握的可能性整體之中。這個整體可能性或可能性整體,不是別的,正是一切事物的源頭。一個置身於可能性整體之中的事物,也就是處身於它的源頭之中。在這裡,源頭或本原以不出場的方式被置身其中的事物指示著。在場物總是指引地顯示著一個不在場物。而放下了一切功能性關係角色的自由-自在的在場者,則既顯示自身,又指引著不在場的源頭。源頭或本原不在遠處,就在在場者之旁,不過,不是在角色在場者之旁,而是在自在或自由的在場者之旁。因此,只有真正能突破關係角色而回到自身的自由者才能洞見本原。

這意味著,要尋回本原,必須首先回到自身。在這個意義上,作為追尋世界本原的一種努力,哲學就是我們返回自身的返鄉之旅。本原意識或起源意識,實乃一種鄉愁,一種憂煩(sorgen),是對與源頭共在的那個天位之所的懷念與嚮往。哲學就是一種帶著鄉愁的返鄉之旅,它通過讓我們脫離-擺脫當下-現在紛繁多彩的現象世界而把我們帶回“過去”,在在場的當下世界的背後打開了一個以不在場方式在場的“過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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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種返鄉之旅,我們也可以說,哲學在打開一個“過去”的世界的同時,也就讓我們能夠以過去的眼光看當下,能夠以過去的立場看現在,把“過去”當作理解我們當前的生活與世界的維度,使當下世界不只是具有實用的意義,還呈現出“歷史的意義”。儒家強調述古追遠,並不是為了真相與故事,而是為了獲得一種超越當下、超越“眼前”的一種立場,一種擁有本原力量的超越性立場。

但是,作為追尋世界本原的努力,哲學不只是一種返鄉之旅,同時也是一種“未來之旅”。因為只有從當下的關係世界擺脫出來,才能真正返回本原。徹底的返回,就是徹底的解放。而徹底的解放,徹底的擺脫,就是自由。所以,徹底的返回本原有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意味著回到與絕對的源頭共在,與一個永遠以不出場的方式出場的絕對他者共在,或者說,與一個永遠以無的方式有著、以不在的方式在著的他者共在;另一方面意味著我們回到自身而回到自由。所以,對我們來說,回到源頭,就是回到與絕對他者共在的自由存在中。相對於各種關係性存在總是封閉於關係之中而言,超越性的自由存在在根本上則是一種開放性的存在:它不僅讓自己退回到可能性當中,而且讓一切存在者都置身於可能性之中,甚至當下的現實世界,也不過只是一種可能性的展開。簡單地說,自由就是守於可能性而打開可能性的存在。而這也就是未來的存在。未來是什麼?未來就是希望,而希望就是被打開的可能性,就是靠眼光才看到-看出來的事物。在“希望的田野上”,就是在打開了可能性的地平線裡。

所以,在源頭處,在自由中,我不僅能夠以“過去”的眼光看世界,而且同時也能以未來的立場看生活。哲學既是一種返鄉之旅,也是未來之旅,自我解放之旅,自我成就之旅。哲學讓我們能夠站在未來的立場上理解與思考,而不是迷執於當前。哲學讓我們能退出當前而返回自身,也讓我抬眼望向未來,打開未來。哲學不僅讓我們張開回望過去的眼睛,也讓我們開了遙望未來的眼睛。哲學讓我們擁有三隻眼睛。

就本原意識帶領著我們返回過去,又打開未來來說,本原意識或起源意識實際上也就是一種時間意識,至少它包含著時間意識,或者要以時間意識為前提。這意味著,哲學作為追尋本原的努力,它實際上一直運行在時間意識中,甚至我們可以說,只是因為我們有時間意識,我們才會有哲學。雖然哲學曾經是以追求永恆的、非時間性的事物的方式運行在時間意識當中。在這個意義上,時間意識將隨著哲學的成熟與反思的深入而成為哲學最核心的問題。這也是為什麼胡塞爾特別是海德格爾要專門討論時間問題的原因。

但是,時間意識,實際上,也就是從有到無與從無到有的意識。沒有對“無”的意識,沒有對終結的覺悟,也就不會有真正的“開始”與“過去”,而只有從“有”到“有”的循環。而循環實質上是一種位移式的空間運動,而不是時間的綿延與擴展。但是,我們之所以有“開始”的意識,之所以會去尋找與發現“開始”,首先就因為我們有“無”的意識。有對“無”的意識,我們才會意識到有一個從無到有的事件,從而才有真正的開始。哲學通過概念的自由演繹從現實世界,也即從作為“有”的當下世界擺脫-解放出來,所能達到的真正本原實際上就是一個“無”,一個永遠不出場的絕對他者就是一個無,就是一個整體的可能性存在。哲學退回到無而打開的可能性,也即打開的希望與未來,是一種有待於實現的“尚未”。未來是創造的,就在於它是從無中開顯與實現出來的。

因此,真正的哲學並不只是與“有”相關,更與“無”相關。哲學在有無之間。作為一門科學,哲學是一門關於“有”的學問,但是,哲學不同於其他一切科學就在於,它不僅是科學,因為它不只是關於“有”的學問,它同時是一門與“無”相關的學問;或者更確切說,它不僅涉及有,而且涉及無,而其他一切科學只涉及有。不過,哲學與無相關並不是也不可能提供關於無的知識,而只是提供向無敞開的橋樑。有無之間永遠存在著斷裂,哲學就在有無之間進行擺渡。

如果說從當下世界擺脫出來而返回到源頭處是一個從有到無的解放過程,那麼,從源頭處打開可能性而打開未來,則是從無到有的創造事件。但是,不管是從有到無的解放,還是從無到有的創造,都是一種自由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說哲學就在有無之間進行擺渡,那麼,也可以說,哲學既是以自由為前提,又是對自由的實踐與維護。就哲學從追尋本原開始而言,哲學一開始就基於自由;而就哲學以追問世界本原為使命而言,哲學就是以守護自由與維護自由為使命。

如果說作為一門科學的哲學是一個概念體系,那麼,它一定是一個自由體系,即向無敞開的體系,向絕對他者敞開的體系,因而一定是一個永遠有可能性尚待展開的開放性體系。

就哲學實際上是運行於時間意識之中而言,哲學首先是一門通學。它不僅能夠回望過去,而且能夠打開未來,而這也就意味著既能夠以過去的立場,也能夠以未來的立場去面對和理解當下的現實。對於哲學來說,只有在過去與未來的視野下才能真正面對現實。換言之,哲學首先要能進入過去與未來,才能進入當下的現實,並進而理解現實和開闢現實。

同時,就哲學是追尋本原的一種努力而言,哲學更是一門經天緯地、安身立命的“大學”,它的使命首先不在於探究一國一族之興衰(如果說有一種哲學只為一國一族服務,甚至只為某一集團某一黨派服務,那麼,這樣的哲學一定不會是真正的哲學,而只是利益與權力的僕從),真正的哲學的使命在於立定世界之根本而昭明天下普遍之理於普天之下。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是一門以普遍主義情懷與普遍主義視野去追尋天下普遍之理的“世界之學”。因此,哲學不僅要窮通古今,貫通未來,而且要會通世界普遍之學,達乎天下普遍之理,以安天下人人之心。唯有安心,才能安身。

作為安身立命之學,哲學同時也是一門親證的科學,一門為己而成己的科學。哲學所追問的本原、有-無問題既是這個“世界”的問題,同時也是每個人自己的問題。因為正如前面所說,唯在本原處,唯在作為整體可能性存在的“無”處,我們每個人才真正回到自由身而成為自身。因此,追尋本原的努力同時也就是返回自身的歷程,而在有無之間的擺渡,同時也是每個人的自我解放與自我開顯。這意味著,經歷追尋本原,就是親歷自我返回,自我成就。實際上,任何哲學體系,首先都必須是對哲學家自己心靈生命中升起的問題的回答,否則它就無法安己之心而安天下人之心。唯有能安己之心,才可能安人人之心。這意味著,哲學學者必須首先以自己的生命、以自己的心靈擔當起問題,換言之,必須首先在自己的生命中喚起那些大根大本的問題,使自己不解決、不面對這些問題就惶惶不可終日,只有通過親自嘗試解決這些問題來求得安寧。因此,真正從事哲學研究的人面對哲學史,其興趣首先不在於哲學家說了些什麼,而是理解他的問題,並努力與他一起面對問題,也就是說,首先是努力使哲學家的問題成為自己心中的問題,以便驗證哲學家的解答的有效性——是否足以安心。

黃裕生:哲學的使命關乎全人類的普遍正義與最高原則

因此,哲學既是一門天下之學,也是一門為己之學。這裡的“己”不是君臣父子關係裡的自己,因為在這種關係裡沒有真正的自己,只有可被替代的各種角色;也不是什麼利益主體或慾望主體,因為一切這樣的主體都是臨時的、不統一的,將隨著利益相關項或欲求相關項的不同而發生變化。因此,這樣的主體無法真正成為一個具有自身同一性的統一體。不管是關係角色還是利益主體,都只不過是每個人的一種臨時身份,而不是他的真正自己。倒是隻有退出這一切臨時身份,擺脫各種功能性的關係世界,每個人才真正回到了他自身。這樣的自身實際上就是自由身。哲學作為為己之學與成己之學,其所“為”的乃是這樣一種自由之己,所“成”的乃是這樣一種自由之身。

所以,當我們說,哲學是一門為己之學時,我們實際上也就是說,哲學是一門成就自由與維護自由的學問。哲學通常是以保持獨立思想的方式承擔起成就自由這一使命。從事哲學研究的人,既要能承擔起哲學的這一使命,又要能受這一使命的塑造。成就自由與維護自由的普世情懷,以及窮通古今未來之變的超越精神,被哲學帶進了從事哲學的人身上,又被哲學家發揚為一種傳統,延續為一部歷史。雖然我們今天就哲學學科的分類來說,有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等不同學科之間的劃分,但是,不管是從事哪個學科分支的研究,只要是真正在做哲學研究,那麼,窮通古今未來之變,追尋天下普遍之理,永遠都應是從事哲學研究的學者們的一個基本追求。

就哲學的使命與精神來說,在今天,從事中國哲學研究,不僅需要堅守傳統經學那種明明德於天下的普遍主義精神,而且更要以一個本源文化民族的開放胸襟去面對西學的深度與廣度,使今天的中國哲學研究不是簡單地重溫國故,而是力圖以現代性視野構建今日之“大學”。而從事西方哲學研究,雖以西方哲學為具體研究對象,卻同樣是以探求普世之理為要務。對於真正的哲學來說,“學不分東西,唯理是學”。因此,如果是在哲學層面研究西方哲學,那麼,這種研究既不會認同歐洲文化中心論,也會警惕中國文化民族主義,而惟以探求天下真理為目標,惟以會通中西普世之學為歸宿。

作為一門自由的科學,哲學同時也是一門純粹科學,即不以任何派生性事物與經驗性關係為考量的學問。因為只有排除一切派生性事物與經驗因素,哲學才能找到構成一切派生事物與經驗性關係的基礎,也才能發現貫穿古今未來之變的最高原則。換言之,哲學是一門尋求從派生性事物與經驗性關係中擺脫出來的學問。這意味著哲學要從各種日常世界與功用關係中解放出來。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是一種解放事業。

作為這種純粹的科學,哲學同時也是一門奉獻虔誠、呼喚虔誠的學問。哲學不僅要求一切科學所要求的嚴謹與嚴肅,而且更要求思想的虔誠。唯有虔誠,能為真理與正義而抗拒誘惑,唯有虔誠能因真理與責任而抗拒浮躁,也唯有虔誠能為真理與信仰而忍耐苦難和不幸。簡單說,唯有思想的虔誠,才能突破對功名利祿與派生事物的迷執而進入本原,回到自由。

《大學》說,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誠其意。如何才能誠其意?《大學》說格物致知。問題是,如何才能格物?首先是要問:要格何物?顯然,要格的不是派生物,不是日常功能物,也就是說,不是要格角色物,而是要格純粹物,也就是自身物。與角色物打交道,是日常生活與具體科學和技術學的工作。一切角色物都是關係物,也就是可被概念所規定與把握,並被帶進各種關係中的事物。在不同的概念與關係中,事物將顯現為不同角色。在化學概念系統裡,水顯現為H2O,而在物理概念系統裡,它則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液體,而在日常話語系統裡,水則是解渴的飲料。事物要擺脫角色物的地位,就必須擺脫概念,從概念中突破出來。哲學的使命就是通過概念的演繹擺脫概念,走向非概念的事物,也就是在純粹意識中又不僅僅在純粹意識中的自在物。自在物,就是在自己位置上的事物。這樣的自在物,實際上就是整體物,是不可被概念-名相所劃分的整體存在。

顯然,致知格物,要格的就是這種作為整體的自在物。而要格這樣的物,也就是要與自在物打交道,就必須從概念-名相中解放出來。唯有這種解放,才能真正面對自在物,與自在物打交道。而從概念-名相中解放出來意味什麼呢?意味著空出我們的心靈,意味著把一切概念物、從而把一切經驗物從我們的心靈中、從我們的思想中、從我們意識中排除出去,剩下什麼呢?剩下純粹的意識本身,剩下一個自主的自由域。純粹意識本身就是一個自由的存在,因為一切關係,包括因果關係都是以這個純粹意識為基礎。自由的存在,就是自己的存在,就是作為自身的存在。作為自己存在,才是真正的“誠”。

因此,大學之格物,分開來說,一方面是我們從概念世界即角色事物中返回自身,返回自由,另一方面,是讓事物在自己位置上存在,也就是讓事物以自在物來與我們相遇。格物而知者,乃自已之自由與物之自在。知自己之自由,則明自己之為真實自己而能誠,知物之自在,則明他者之尊大而存敬畏之心。

黃裕生:哲學的使命關乎全人類的普遍正義與最高原則

所以,哲學呼喚虔誠,也成就虔誠。通過喚呼虔誠而喚回人的自身,成就人的自身。就哲學是一門維護自由而明明德於天下的“大學”而言,哲學不是一門日用之學,而是一門根本之學。它擔當的是全人類的普遍正義與最高原則;唯當哲學真正承擔起全人類的使命,它才能真正服務於一國一族之需要。哲學開闢的歷史不是民族史,而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世界史。

中國曾經以自己的哲學開闢了具有世界意義的東亞史,而今天,中國將再次面臨著這樣的使命,那就是:以會通了中西普世之理的哲學參與開闢新的世界史。這也是我們作為中國人在今天的哲學研究中能夠打開和應當打開的一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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