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 5·12 汶川大地震已經十年了。
今天的故事，來自 10 年前親身經歷了那場地震後倖存下來的人。
去年 8 月九寨溝地震時，我們寫了一篇《9 年後，我還是沒有跑出去 | 震後餘生》。
隨後的幾天裡，有1000 多萬人讀了這篇文章，有 7702 個人留言講述他們關於汶川地震的真實經歷。
這可能是關於汶川地震最近也最大規模的集體回憶了。
7702 個故事，就像 7702 次餘震。
我們整理了這些留言，回訪了其中一百多個當時身在重災區的讀者。問他們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有個讀者在地震後決定不離婚了，現在還在一起，兒子已經上大學。
或許 10 年前你並沒親身經歷那場災難，但大多數人都在那一刻擔心過某一個人，打過很多個電話，捐了自己的生活費或工資，流過很多眼淚。
在生死麵前，人往往變得更脆弱，也更強大。
但我永遠不會問一個人“災難讓你學會了什麼？”
一個在地震中失去了所有親人的男孩，當年 19 歲。現在他 29 歲，去年結婚了，在北川工作。
他說自己並沒變強大，“就是硬撐的，我得活下去”。
被災難深深傷害過的人，沒有誰會感激它。
只能咬著牙，在心裡的廢墟之上重建人生。
（因為文章篇幅有限，我們還專門製作了一個 H5，將更多人的留言展示出來。你可以點擊文末的“閱讀原文”查看。
我希望曾發生過的事，都能被記錄。曾悲傷過的人，都能繼續努力活下去。）
汶川地震十年了，你已經走了多遠？
自述：新世相的讀者們
採訪整理：Cassie、小象
“媽媽拉著我說：活下去”
@大寶
2008，11歲，青川：
家就在青川，08 年地震看著山崩地裂，發瘋的人群呼喊著親人的名字，
媽媽當時有孕在身，拉著我，對我就說了一句話：活下去。
2018，21歲，成都：
我活下來了。如今在西藏航空做空乘。
“各位四川的同胞們，早！安！”
@毛毛
2008：
10 年前，和姐妹們蜷縮在操場，震後第二天瓢潑大雨，廣播裡那句：各位四川的同胞們，早！安！
播音員哽咽了，所有人都哭了。
“她給我發了最後一條信息”
@張先生
2008，22歲：
汶川地震的那年，我的女朋友也走了，她當時給我發了最後一條信息：快樂健康地活。
2018，32歲：
這些年，我再交女朋友時，總會想起她。
“麻將館的阿姨哭著說我好漂亮”
@黃太陽
2018，22歲：
那天穿了一身橘色的長裙去麻將館找我姨。
吃晚飯時我姨告訴我，她旁邊一個阿姨看見我第一眼就紅了眼眶。一直說，這個女娃子好漂亮，好漂亮。
她女兒九年前在地震裡遇難了， 如果還好好活著，和我一樣大。
“他給我打了200個電話，7年後才知道”
@cmy sunny
2018，28歲，九寨溝：
當時在汶川讀高三。2015 年我要準備結婚時，他告訴我說，地震時他給我打了 200 多個電話。
如今我在九寨溝上班，我問他什麼時候結婚，他說可能不會結了吧。
“小夥子快跑啊，還來得及”
@崈
2008：
08.5.12 ，研一，驚恐萬分中從樓上衝下來，奔向操場的途中被絆倒，此時路兩邊的舊樓房頂的瓦片不斷落下，心想這麼年輕就死在這裡了，頓時泣不成聲。
清楚地記得此時一位老太婆向我喊：“小夥子，趕快站起來跑啊，還來得及。”
“每年我都去她的空間留言”
@匿名
2008，25歲，西安：
08 年我 25 歲，初戀女友 24 歲。
5 月 12 號凌晨我們在 QQ 上聊天，她說媽媽想她了，讓她回北川。我還回復她說，是該回去陪陪家人。
結果中午剛上班不久開始地震，第一時間打她電話沒打通，第二天早上她閨蜜給我打電話說聯繫上她爸爸，她家整個五層樓全部沒有了。她和她媽媽由於當時在家午休雙雙遇難。
一切都停在那個 5 月。
2018，35歲，綿陽：
10 年過去了，我已經有了一對雙胞胎女兒。
每年 5.12、春節、她生日，我都去她空間留言問候，說說最近的天氣，我最近的生活。
“20 個男生把 80 個女生護在中間”
@青燈
2008，18歲，綿陽：
地震跑下樓時，班主任拿個木棒頂著搖搖欲墜的吊頂讓我們趕緊跑，平時很瘦弱的他那一刻非常威猛。
晚上大家都在操場上過夜，班上男生都在外圍，把女生護在中間。我們是文科班，男生就 20 來個吧，女生 80 來個。那會兒覺得他們特別高大。
2018，28歲，成都：
10 年了，班主任還在綿陽中學當老師。
現在我在成都當老師。
“他不在了，我才知道他也喜歡我”
@仙女姐姐~
2008，16歲，北川：
地震後我們轉移到空曠的地方。我失去了一個我暗戀的人。直到他死了，我才從同學那裡知道原來他也喜歡我。我老夢見他拉著我，叫我救救他。
2018，26歲，綿陽：
那年他大我近一歲，現在我大他 9 歲 4 個月零 9 天。
每年我都會祈禱。這是去年的
“我爸爸回來了，她爸爸沒有”
@徐靈Wing
2008，11歲：
當時還在上五年級的我，從教學樓逃生出來，因為擔心自己父母而哭泣，閨蜜一直抱著我，告訴我他們肯定沒事。
結果我的父母平安歸來了，她的教師父親卻長眠於地下。坍塌下來的教室劃破了他的臉，但是他護著的三個學生還活著。
“她哭著哭著就沒了聲音”
@姑娘，請留步
2008：
我曾是一名消防員，是地震後進汶川的第一梯隊。
2018：
永遠忘不了那個姑娘抱著我哭著哭著沒了聲音的樣子。
“你為什麼不站在那兒等我？”
@王晨迪
2008，20歲，都江堰：
地震那年我大一他大三。學校頂樓跑下來，他急衝衝過來找到我，說“為什麼不站在某個地方等我，我都來來回回找你三遍了。”
2008，30歲，成都：
今年，是我在一起的第 11 年，結婚 4 年了。
“從此我見到的每一個老人都是他”
@狂躁土拔鼠
2008，13歲，綿陽 - 2018，23歲，成都：
從小由爺爺一手帶大的。
爺爺在北川失蹤，從此我見到的每一個老人都是他。
“隊長給了我一巴掌，讓我別哭”
@小小
2008，18歲，汶川：
永遠記得第一天，發現一個倖存者的欣喜，不等救出來，餘震來了，眼睜睜的看著他消失卻無能為力，為此哭到聲嘶力竭，隊長一巴掌打在臉上說，有矯情的功夫再去找下一個！
最後堅持了 23 天，感染疫情被撤到後方。
2018，28歲，濰坊：
現在在濰坊開了一家小吃店，業餘和當地的愛心組織一起做公益。
其實當時我是因為 18 歲叛逆期不想高考，離家出走去了九寨溝。後來跟著驢友自發組織的車隊去參加救援的。
我媽說：“我女兒，在 18 歲的夏天換了一個靈魂”。
“還是害怕聽到啤酒瓶倒地的聲音”
@六汀幾何
2008，四川：
汶川地震當晚，在客廳打地鋪，爸媽把啤酒瓶倒立在枕邊。
2018，四川：
天知道我後來的這些年裡有多害怕聽到啤酒瓶倒地的聲音。
“狗狗在門口待著，不讓門關上”
@金花
2008，10歲，北川：
當時我們一家人躲在廁所裡，抱著水管和樓房一起晃，牆壁上的牆皮往下掉。
媽媽張開手從後面抱著我，爸爸張開手從後面抱著我和媽媽。我突然問了句，爸爸如果房子垮了怎麼辦啊？爸爸說要垮也不怕，我們一家人死也死在一起！
家裡的狗狗先衝出去了，發現我們沒有出去，它又跑回來，在門口待著不讓門關上。
2018，20歲，臺灣：
萬幸，房子沒垮，家人平安，狗狗也還活著。它今年 16 歲了。
“一段 8 小時的錄音”
@夢眠劍屬
2018，北川：
整理大哥物品時，找到一盤 8 小時的任務錄音資料。日期 2008 年 5 月 17 日，地點北川。從斷斷續續的語言交流中得到了這個故事：
一個被掩埋超過 140 個小時的女孩，一個班的戰士，8 小時的奮力救援。獲救後的死亡，不甘的怒吼，和我第一次聽到從未見過的哭泣。
我從不流淚的大哥，戰友犧牲沒哭，嬸嬸過世沒哭，負傷流血沒哭。我問他哭什麼？他說他眼睜睜看著獲得希望的生命慢慢燃盡，後悔沒有再快一點。
“懷念老班長看我敬禮時露出的笑容”
@文韜～
2008，18歲，汶川：
9 年前，我是一名解放軍戰士。
我的老班長正在救一個小女孩出來，突然一陣餘震，他為了保護小女孩被滾落的石塊砸中了脊柱。小女孩獲救了，我的班長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2018，28歲：
現在退伍了，每年都會去我戰鬥過的地方看看，也去老班長的墓地看看他。我喜歡他看我敬禮時露出的笑容。
“拍照時我擠到了最前面”
@夢夢
2008，16歲，北川：
5.12 地震時我剛上課，跑出去時被磚塊砸到了頭，剛剛走完樓梯，樓梯就塌了。然後在空地上老師拿著相機給我們拍照做記錄報名安，我想讓我的親人能看見我，就一直往前面擠，站到了最前面。
後面才知道我親人已經離開了。
2018，26歲，綿陽：
10 年了。這些年都在外地，從不敢回北川，今年我想去看一看。
“媽媽見到我，給了一耳光”
@問題
2008，15歲，邛崍：
那時我在成都邛崍讀初三，地震後全校同學都在等父母來接，下午六點我等不及了，就自己跑回家。
那時又沒手機，震後通訊信號也都斷完了。走到晚上 8 點 40，在一個不知名的街頭與母親相遇。
我笑了，我媽怒了。衝過來就給我一耳光。然後跪在地上抱著我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消失的父親因為地震出現了”
@紫薇
2008：
我的父親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我三歲時出軌和我媽離婚，之後幾乎音訊全無。
我對他唯一的一次感動，是高中的時候，5.12 那天學校不許我們獨自回家，他是全校第一個趕來接我的。
“他走了 4 公里來找我”
@可可
2008，22歲，成都：
地震那天，男朋友聯繫不到我，從順江路 19 樓的公司衝下來，一路走了 4 公里到我上班的春熙路。
我從員工通道走出去的那一刻，等在外頭的他一把把我抱住了。
2018，32歲，成都：
現在我們結婚七年了，兒子四歲。
“廢墟里挖出來的鋪蓋現在還留著”
@瓶子姐姐
2008，18歲，綿陽：
地震後第三天才回家，已經沒幾棟立著的房子，家也成了廢墟。
2018，28歲，成都：
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十年了。
兵哥哥幫我們從廢墟挖出來的鋪蓋，我媽還留在老家，一直沒捨得扔。
“我坐在地上等媽媽和弟弟來找我”
@一隻露
2008，12歲，北川：
10 年前我在北川讀六年級。餘震疏散時被掉下來的預製板砸了腦袋。
班主任讓我們躲在課桌下面，有一個男同學跑得太快了，人就沒了。
轉移到空地上，街道全是水泥，天空灰濛濛一片。大家就是哭的哭喊的喊，我坐在地上等我媽和我弟弟來找我。
2018，22歲，成都：
我等啊等，等到現在他們也沒來。
“當年拉我下樓的人，後來再沒見過”
@汪蛋蛋
2008，20歲，汶川：
當時在汶川讀大學。中午剛把寢室門打開，就被一雙大手拉著往樓下跑，說是地震。我整個人都懵掉了，搖搖晃晃怎麼下的樓都不知道。下樓後拉我的大手就去指揮其他學生往操場跑。
2018，30歲，阿壩州：
他是我們學校的一名電工。現在我在阿壩州當老師，至今都沒找到他對他說聲謝謝。
這是我們學校，阿壩師範高等專科學校，位於汶川縣城
震後第三天，我們班同學合影
“被截肢的小男孩說以後想當數學老師”
@小玫
2008，15歲，綿陽：
那時候讀高一。地震逃出來被接回家後，我一口氣吃了兩碗方便麵，便跟著舅媽去醫院做義工。
有個被截肢等待治療的小男孩告訴我他很喜歡數學，想做數學老師。我默默地給了他一個蘋果，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們把存摺留給了暫時安全的兒子”
@馬
2008，茂縣：
朋友在茂縣，他兩個姐姐在汶川讀書，他的爸媽戴著安全帽來學校找到他，把家裡的存摺給了他，然後紅著眼眶就去了汶川。
好朋友一個人悄悄哭，都知道他父母的意思，卻不敢說出口。
當時能看到很多一身塵泥的中年人，揹著書包掛著乾糧，沿著岷江往下走，都冒著餘震危險去找自己的孩子。
那時候的生死哦，就在一瞬間，可是父母親情，卻是高山不能阻，落石不能阻，餘震不能阻，千難萬險都不能阻。
2018：
現在朋友一家都好好的。
“戰友回來後只是抱著我哭”
@姓陳的達芬奇
2008，汶川：
當時我們團衛生隊去災區援救。兩個月後回來了，集體二等功，每個人都是三等功，但是他們一點也不高興。
記得那天晚上我去找一個戰友講講汶川的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抱著我哭。
又過了一個星期，總隊派了很多人來我們團，我還以為是來檢查的，後來才知道那幫人全是心理醫生。
“她在廢墟上掛了9層橫幅”
@蛋糕笑了
2018，北川：
在北川中學的廢墟上，有一個地方掛有思念橫幅。仔細一看已經有 9 層了。有一個媽媽每年都要來掛一層。上面還留有她的電話。
別人問她為什麼要年年來掛橫幅，還要留下電話。
她說“萬一哪天我失蹤的兒子看到了，就可以跟我聯繫回家。”
“我們在廢墟下約好出去就結婚”
@阿坤
2008：
汶川地震那年，我跟她一起困在了廢墟下。我們承諾了彼此，要是能出去就結為夫妻。結果她沒熬住就去了。剩下我一個人，走過這 10 年。
“失去所有親人後，我想死了算了”
@文先生
2008，19歲，遂寧：
5.12 晚上 9 點多，全班除了我所有人都撥通了家人的電話。我失去了我所有的親人。
我變得自暴自棄，渾渾噩噩，把賠償剩下的一丁點錢都花光了，想著活不下去就死了算了。
2018，29歲，北川：
10 年過去我已成家。在北川的一家鄉鎮銀行上班，去年結的婚。
我並沒變強大，就是硬撐的。就是想著我爸媽會希望我怎樣過。
我得活下去。
“我一下午腿都在發抖”
@任雨
2008，17歲，汶川：
地震時從二樓跑下去集合到足球場，那一下午腿都在發抖。
2018，27歲，九寨溝：
去年 8 月 8 日九寨溝地震，我在震中帶著遊客，這一次，我沒那麼害怕，那麼慌張，把我所帶的 32 位遊客集中到了安全地帶等待救援。
10 年，我成長了。
寫在最後：
有好幾個人都是遲疑了很久，才決定接受這次回訪。
有好幾個人是 10 年來第一次跟別人說起這件事。
北川女孩夢夢這些年一直在蘇州，今年她回到四川，已經工作了半年。
另一個女孩前幾天剛買了去汶川的火車票。
說出來不是為了從此釋懷、忘掉，而是告訴自己，不用強迫自己忘記了。
可以帶著它們往前走了。
我整理了 7702 個人的留言，這是關於 2008 年 5.12 汶川地震最近也最大規模的一次集體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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