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条恶狗，尖牙利齿，暴戾恣睢，狼戾不仁。
所有人都怕我，所有狗都畏我。只因我深明世事险恶，人心不古，人类主宰的这个世界早已麻木不仁，浮云蔽日。人类贪婪，自私，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把狗当宠物，当畜生。欢喜时，温柔抚摸，予狗一日三餐。不喜时，凶狠残暴，棒打脚踢，恨不得一刀宰了，炖一锅狗肉汤。他们狡诈阴险，满嘴谎言张口即来，他们是这个世界最恶毒的。
唯有比人更恶，比狼更狠，才能得以安生。我的尖牙咬过的人不止数百个，伤过的狗更是数不甚数，我喜欢咬破皮肤后，血流入嘴里的腥味，它能激起最大的愤怒，亦能抹掉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善意。
白雪嘴里含着一根长骨头丢给我说，这是黑子刚找到的。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趴下来慢慢咀嚼。白雪坐在一旁，望着远处城市在渐渐落下的夕阳中，逐渐模糊。我知道她又想家了，仍旧怀恋那个曾给予她温暖的“家”。
我骂她，“你还是那么蠢。”
她不说话。
过了一会，嘴里的骨头被我咬得七零八碎，油腻的香味环绕在嘴边，让我分外舒适。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略带关切的眼睛望着我。
“黑虎回来了。”未待她开口，我抢先说。
“傻姑娘，整天担忧真多，我能赶走他一次，就能赶走他两次。”我想这时我的表情是应该温柔的，因为白雪双眸如雪，柔和的望着我。经验告诉我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信号，若是此刻有人背后偷袭我，我根本来不及反映，白雪依然望着我，眼中看不出任何破绽。是的，我心存戒备，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白雪。
我从不相信世间有无端的好，狗和人一样，无利不起早。白雪和他们都是畏于我的凶横，同时能给他们庇护免于人类的追捕，才毕恭毕敬地围在我身边，老老实实贡献每天的食物，为此他们恨我不比畏我少。他们人人觊觎我霸主的位置，黑暗中龇牙咧嘴，都妄图趁我不备在我身上咬出一个大窟窿。
人心隔肚皮，狗心隔狗皮。黑虎便是他们以前的霸主，算算日子，我在黑虎背上咬得大窟窿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第一次到这的时候，我狼狈至极。这要从我离开人类的那天说起。那天，是我这辈子心存善意的最后一天，也是我为人宠物的最后一天。我的主人是对情侣，女的温柔善良，对我如同亲人，她让我体会到这个世界的温暖。男的残忍阴险，我在他脚底冷略了人性的变态。在这样的阴暗与温暖交织中，那个男人终于持刀相向，若不是我拼命反抗，怕早已成了锅里香喷喷的美食。我咬破他的手，咬破他的脚，我是那么凶狠。带着一身刀伤，逃出了那栋育我多年的房屋，也逃出了这座生活多年的城市。
黑虎不够狠，所以接受了白雪的恳求留下了我。那时的我流浪半年，亡命天涯，杀狗不眨眼。人类的虚伪狡猾我早已学的炉火纯青，没有狗，没有人会相信我这有一条人畜无害的狗，会乘其不备时张开血淋淋的大嘴，给其致命一击。黑虎就是败在我一脸讨好的表情下，一夜成名，我成了这里的霸主，食宿无忧。
二
黑虎来找我算账的那天下午，我刚吃完午饭，惬意的躺在小木屋外。他身高体宽，威风凛凛，四只健壮的腿走起路来不怒自威，颇有王者风范。反观我一身精瘦，体型一般，丢在狗堆里毫不起眼。他就那样大摇大摆地走来，都在他手下吃过亏，没有狗敢上前拦住他。
他张嘴时露出四颗大犬牙，“小子，上次不注意被你偷袭，今天我来要回我的位置。敢不敢光明正大的与我打一场。”
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居然以为我会和他单打独斗，也不想我为何有恃无恐地等待他来复仇。“位置就在这，有能耐就来抢。”我站起来，抖落身上的灰尘，四周尘土飞扬。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曾对他忠心耿耿的四大杀狗，此刻正护在我面前，咧着嘴与他怒目相对。
黑虎更猜不到，我向四大杀手允诺所有进贡的食物今后分他们一半。人心贪婪，狗心亦不知足，当利益足够大时，摒弃曾经的老大又如何，何况这个曾经的老大也待他们一般。
黑虎气的眼睛瞪圆了，“你们四个杂种，还真是护主的好狗！”
四狗气恼，得到我的命令后，纷纷扑向黑虎，纵然黑虎强壮，难以招架四个对手，一身伤痕终究还是不甘地倒在地上。我上前昂首挺胸，居高临下，“滚吧！下次不是这么简单了。”昔日的王者垂头丧气，一瘸一拐缓缓离去，曾经的手下奚落声不绝。
成王败寇，千古不变。谁会在意用过什么手段。
最初的我不是这样的，当然不是这样的，最初的我天真烂漫，无知愚钝，对这个世界心存希望。所以我饱受折磨，人见人打，狗见狗咬，老鼠都敢在我头上玩耍，除了那个女人，她叫小羽，一个刻在我心底的名字，她是我的母亲，世上唯一善良的人类。
从到这以后，我几乎没有熟睡过。白雪平静的呼吸声在耳边环绕，我破例又让她躺在我身边。这一个极为美丽的姑娘，一身雪白，她一脸爱意望着我时，就像心底阴暗的角落仿佛洒上了一束阳光。我赶忙一脸凶狠回瞪她，习惯在黑暗中踽踽独行，阴暗之中，我随时准备给予四周蛇马鬼怪致命一击，这暗黑无边的地狱，世上再无天堂。
凌晨三四点，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刻，我听见屋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尽管已经很轻，依然没有逃过我的耳朵，我鼻子轻轻的嗅两口，闻出来是一只毫不起眼的狗，似乎他的名字叫小牛。我装作熟睡，眼睛微眯，脚步越来越近，我弹身而起，吓得他一个哆嗦，毫不犹豫一口咬住他的大腿。
一声尖叫划破黑夜，醒来的白雪惊恐的盯着眼前的一幕。小牛的血顺着我的牙齿留到我嘴里，血腥味立刻在舌尖化作朵朵柔软的花。四大杀手闻声赶来，“老大，没事吧，狗日的不长眼睛，敢来偷袭，以后我门外给老大守门吧。”
我瞥一眼，“你们守门我更不敢睡觉了。”
三
城乡结合部有一片废弃的农房，鲜有人至，流浪狗便在这里落了家。屋顶向城市望去，高楼大厦宛若横倒立着的砖头，流浪狗很少去城里，有经验的狗都知道，城市是最危险的地方，因为那里又最危险的物种，人类。
我吃过早饭，站在屋顶。一只大黄狗忙里慌张地跑过来，“狗贩子来抓狗啦！大家快躲起来！”话音刚落，便看见一辆庞大的汽车轰鸣着冲过来，闻声大家都匆匆四散跑去，四大杀狗趴在我身后，“老大，怎么办？”
“蠢货！跑啊，还能怎么办，没看见有四个人吗？”
一路狂奔，边跑一只狗告诉我，“白雪被他们抓住了。”
“妈的！这个蠢货。”我立刻停下步子，心底没由来的一阵慌乱，他们也跟着我停下来。我转身往后跑去，四大杀狗无奈地跟着我，“你们四个向不同方向跑，把人类吸引开，我去开笼子。“他们颇为不乐意，我停下步子，瞪着他们，咧着嘴，“妈的！还想不想每天不愁食宿？想就给老子快去！”
抓狗的狗贩子们正望着跑远的野狗一脸失望，就看见我龇牙咧嘴地缓缓走来，几人乐呵了，“还有一只不知死活的野狗赶回来，哈哈，赶快抓住他，看着体型能买个好价钱。”我目露凶光，阴森森地盯着他们，白雪在笼子里哭的稀里哗啦，“你走！你快走啊！”
四人刚拿着棍子向前，我一身怒吠，四大疯狗从四个方向跳出，四人乐极，“你们去捉那几个，这个交给我来。”三人追着四大疯狗跑去，留一人一狗对峙。此时我知道万不可硬碰硬，故作欢喜躺在地上，四肢朝天，尾巴欢快的摆动。那人一脸惊愕，随即放下棍子，笑着拿着链子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我依旧欢喜，用舌头不住地添他的手。此刻他完全放下了戒备心，装作好人的嘴脸抚摸我的头。
我见机会来了，一口咬住他抚摸的手，瞬间将手咬破，不等他反应，又一口咬住他的腿，一个踉跄他倒在地上，我跳到他身上，本来咬在他脖子上的牙齿，被他生生用手挡住。他奋力翻起，已经被我吓破了胆，再不敢还击，我作势追上几步，这人如同惊弓之鸟撒开腿丫子就跑了。
正所谓兵不厌诈，攻其不备，我在人类身上学的炉火纯青。
劫后余生，白雪一脸幸福，笑嘻嘻地说“原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那么慌张，我是一条恶狗，向来只管自己性命，她人死活与我何干，可是为何心底慌乱如此真实。
我胡乱说，“我只是守护我的地盘，若是不救你，以后如何服众。”
白雪问我，“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我才不信。”
不觉中，心底阴暗的角落似乎正在逐渐被温暖。
四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黑虎再没来，我以为大概他放弃了，又或者早就死在了荒郊野外。
所有狗的畏我，低着头叫我老大，所有人都怕我，尖叫着说疯狗，不要命的疯狗。城外的狗贩子都知道我是一条疯狗，所以没有人来这片地里打流浪狗的主意，许多零丁的流浪狗听说城外有一个人类都不敢招惹的老大，竞相投奔于我，我来者不拒，队伍越见庞大。白雪开心地告诉我，又有十多只狗加入我们，算下来已经有将近一百只狗，来几车人都不怕。可是我却感觉不到开心，本意只想苟且偷生，却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队伍越大，夜晚声响更多，一只狗夜里撒尿我会惊醒，又一只狗打个喷嚏，我吓得纵身而起。尽管再没有狗敢夜里偷袭，我却不敢放松警惕，我是有多久没有安心地熟睡过了，大概有两年，或许是三年，我已记不清楚。迷糊中我仿佛回到了“家”，我躺在温暖柔软的小窝里，小羽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柔和地灯光洒满了整间屋子，厨房里传来熟悉的香味，我立着耳朵，听见小羽的呼唤，我蹦蹦跳跳冲进厨房。那时我还不会说话，嘴里咿咿呀呀，小羽蹲下来把我抱在怀里，呢喃着，“土豆啊，你要多吃一点，快快长大。”碗里丰盛的早餐被我吃的一干二净，小羽就蹲着看我吃饭，不时用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嘴里叫着我不理解的词语，“土豆，土豆。”
忽然，电闪雷鸣，小羽消失在黑暗中，男主人讪笑着递给我一只骨头，我抬头摇尾。刚把骨头咬在嘴里，一把锐利的尖刀划破我的皮肤，瞬间裂开一刀鲜红的大口子，我双眼血红，见人咬人，我四顾空空，唯一的光芒在黑暗中远去。我看见小羽满脸泪水，黑暗中四处寻找，“土豆，土豆，你在哪？”我仰头长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小羽离去，双眼噙满泪水。
钢铁森林里每个角落都无比冰冷，我蜷缩在垃圾堆旁边，路过的人冷眼相看，路过的狗冷嘲热讽。我咬死抢我食物的狗，咬伤踢我的人，我的世界将永无宁日，身前一片漆黑，身后万丈悬崖。
刺眼的阳光洒进屋里，我的眼角泪痕未干，我心里念着，“土豆，土豆。”
白雪说，“又做噩梦了？看你一会儿笑，一会哭，一会挣扎。梦应该很长吧？”
我睁开眼告诉白雪，“我叫土豆。”
屋里堆放的食物已经开始发臭，我叫白雪把食物分给大家吃，那些野狗对我感恩戴德。看吧，这些低贱的狗，一点恩惠就足以让卑躬屈膝，比人类蠢太多。
五
平静的日子里，我只用等待进贡的食物，偶尔兴起，独自在夜里走入城市。我不知为何总喜欢在城市的黑暗中漫步，也许是怕平静的岁月消磨我的凶狠，也许是妄图在街头遇见小羽，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我从来未曾遇见过小羽，却遇见了黑虎，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人贩子，那条小巷子里，人人面善，黑虎笑地最灿烂，“终于逮着你了！”
一棍又一棍，落在我身上，一粒万丈高空落下的雨滴，打在我血红的眼睛。脑袋上重重一棍，我彻底晕了过去。
城市万家灯火，照不到黑暗的角落。
黑虎得意的望着我，“你也有今天？”
一人拿着刀重重抵在我脖子上，丝丝鲜血渗出，我观察四周，四人一狗，毫无胜算。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一脸谄媚，故技重施。吃过一次亏，很显然他们都知道我的狡诈，丝毫不作放松。
当尖锐的匕首刺在脖子上的时候，我真切的感受到刀锋的冷冰，我真切的感受到死亡的来临，那一刻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凶狠阴险的我，本以为世间再无人或事让我牵挂，不曾想能长寿，也不曾想竟是现在。一生凶恶，杀狗不眨眼，此刻心中所念仅有那一丝曾经的温暖，小羽，我真的再也不能见到你了。我又想起白雪，我满腹疑惑，大概这个姑娘确实真心对我，不求一物。
就在我已经做好死亡准备的时候，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谁呢，居然会来救我。这样想着，白雪带着四大杀狗以及众多下属出现在眼前。狗贩子被一大群狗吓得手忙脚乱，也顾不得我，赶紧上车跑去，生怕被一群疯狗咬得支离破碎。
我呆呆地望着这群流浪狗，胸中忽的温暖不已。
“老大，没事吧？狗日的黑虎居然联合人类，幸好白雪及时通知我们。”众狗纷纷问候。
我目光望着人群外的白雪，她一身雪白，也一脸关切地望着我。
那天夜里，我睡得分外香甜，我梦中遇见了小羽，她跟我说好多话，我只记得一局，土豆，你快回来，我一直在家等你。
我最后一次站在屋顶做狗中王者，下面是近百条流浪狗，身后是四大杀狗和白雪，我声音洪亮，“我要走了，以后由四大杀狗带领大家。”
下面一阵沸沸扬扬，交待一些琐事后，我不再多说，在众人目光中和白雪并肩离去。
白雪说，纵然世事险恶，万劫不复，其实你心底一直有爱，你刻意隐藏，故作凶恶，睡觉时你眼角溢出的泪水出卖了你。
站在曾经的无比熟悉的门外，我的心扑通跳个不停，我嗅到小羽的味道，我嗅到男主人的味道已经淡了许多。白雪鼓励我，“去吧，不试试怎么知道。”我顺着青草中间的水泥地走过去，泥土的芬芳夹杂着其他狗的尿臊味儿传入鼻子里，我闻到没有男主人的味道，心底一下欢喜不已，越走越快，迫不及待地趴在门上，爪子用力地抛门。
脚步声近了，还是一双拖鞋，小羽的味道越来越浓。
门开了，小羽熟悉的样子出现在我眼中，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小羽一脸震惊，“土豆！真的是你！土豆”她蹲下来抱着我，“土豆，这几年你都跑哪去了，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她松开我，才发现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泪水刷的流了下来，“你都经历了什么？”我的泪水也模糊了双眼。狼戾不仁的我在她面前始终是个孩子，我所有的心酸，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
良久，我过头叫白雪过来，小羽开心极了，“这是你女朋友吗？”我和白雪纷纷舔她的手。
我忽然想起什么，窜进屋里每个房间找了一遍，小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早就搬出去了，我和他分开很久了。”
我蹦着跳着，在温暖的房间大大咧咧的摇晃着尾巴。
我在门口撒上一趴尿，这周围再没有其他狗的尿味。
我是一条恶狗，尖牙利齿，暴戾恣睢，狼戾不仁。我的尖牙咬过的人无数，伤过的狗更是数不甚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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