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大戰殭屍:傳說背後的倉央嘉措祕史

月黑,風高。

荒涼的古道上,一隊行腳僧終於抵達破敗的村莊,他們相互並不熟識,只是因為共同的朝聖目標才結伴同行。

無邊無際的黑暗,絲毫看不到活人跡象,村中央有座寬敞院落,從前似是寺院,但大殿的門卻怎麼也打不開。藉著微弱的燈火,跋涉勞累的僧人們草草果腹,便在院子裡躺下。

午夜時分,人們突然被一陣噪音驚醒,睡眼惺忪中,只見院中那扇殿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寒風吹曳下來回擺動,帶動門軸發出不安的刮擦聲。但更讓他們心膽俱裂的是,陰暗的門裡面,似乎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正蠢蠢欲動。

兩個黑影拖著古怪蹣跚的步子從殿門中跳出,直奔院子裡的朝聖者們而來。老天,那是殭屍啊!人們驚叫著四散逃命,可是院子大門牢不可破。

就在這時,一個年青僧人的身影吸引了殭屍的目光,他站在院子中央一動不動,似乎嚇得呆了。四隻利爪馬上就觸到他頭頂——藏族傳說,如果被殭屍摸頂,人就會也變成殭屍——僧人突然從腰間抽出一物,殭屍看到後立刻發出銳不可聞的尖嘯,旋風般轉過身體向後逃去,原來那是支金剛降魔杵。

僧人緊跟在後面,幾步追上,一把竟然同時抓住了兩個殭屍的頭髮,將它們拽倒在地,隨即一個摞一個踩住,高高舉起降魔杵,剛打下去,殭屍就動彈不得了。

直到天色漸亮,大夥才敢聚攏過來,仍是心有餘悸,他們互相議論,認為這位年輕的朝聖者必是位遁世的高僧。其中一個老僧率領大家五體投地,感激涕零,爭先恐後用頭觸碰年青僧人的腳,據說這樣就可以領受到高僧的護佑。

年青僧人卻說:“剛才你們認為兇險可怕的殭屍,說起來卻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脫離輪迴,遠離惡趣,才是我們這些朝聖者應該做的,否則殭屍這樣的邪惡力量就會時刻將你糾纏,永無盡頭,晝夜無間。

“如果舍掉正途,毫無勇氣,遇到困難就逃竄,如此下去,是得不到任何正果的。聖者米拉日巴曾說過:‘心靈沒有逃掉,光身體跑起來有什麼用?’”

眾人於是都去圍看殭屍,只見一具幾乎已成骷髏,骨頭上卻連著筋絡,另一具則是皮肉毛髮俱全,長相如同厲鬼,讓人魂不附體。

言畢,年青僧人飄然而去,再也尋不見了。

這則故事,是我當年在甘孜某地,聽一位當地中學老師講的,言者鑿鑿,稱此乃經書記載,絕非杜撰,那個制服了殭屍的年輕僧人,就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活佛大戰殭屍:傳說背後的倉央嘉措秘史

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我後來特意查了查,還真找到個十分相似的故事,那是一本自稱乃倉央嘉措弟子寫的師父傳記。可是,尊貴的達賴喇嘛不應該在布達拉宮嗎,怎麼跑到野外,竟然還撞上殭屍?

這還要從頭說起。

十七世紀上半葉,統治西藏的藏巴汗政權與新興的格魯派(黃教)集團勢同水火。受黃教秘邀,遊牧新疆的蒙古和碩特部突然殺來助拳,席捲青藏,滅亡藏巴汗建立了和碩特汗國,尊五世達賴為最高精神領袖。後來趁汗位更迭,達賴自行任命攝政奪取了西藏政權,但軍權仍在和碩特人手中。

到十七世紀末,西藏攝政桑結嘉措與蒙古可汗拉藏汗積怨日深,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也深陷其中。原來,五世達賴圓寂後,桑結嘉措秘不發喪偷偷尋訪靈童,藏南鄉下的倉央嘉措幸運中選,他被桑結藏匿到十六歲才迎回拉薩坐床繼位,無論和碩特人還是清朝皇帝對此都十分不滿。

活佛大戰殭屍:傳說背後的倉央嘉措秘史

西藏攝政桑結嘉措

雖然桑結對小達賴的教育極為嚴格,但嚮往自由的少年卻對世人豔羨的神王寶座毫無興趣,學起黃教經典也無精打采,雙方衝突不斷。作為無言的反抗,倉央嘉措既不修法,也不爭權,據說他私自在布達拉宮正門旁開了道小門,夜間悄悄溜出,帶上假髮,穿上世俗人的服裝,混跡拉薩民間,尋芳獵豔過他的快活生活,那裡也是他詩歌的靈感之源。

有意思的是,最早記錄倉央嘉措傳奇故事的外地人,竟是一位來拉薩傳教的歐洲神父。不過,放浪形駭的黃教神王使虔誠禁慾的傳教士驚駭莫名,在給羅馬教廷的信中,他以非難的口吻形容這位年輕的異教教宗如何酗酒、賭博、舉止粗俗。

當時在外人看來,離經叛道的達賴簡直就是情慾的化身,他那些情詩難道不是鐵證嗎?但西藏人並不接受,他們爭辯道,倉央嘉措寫的其實都是“道歌”而非情詩,詩歌裡鮮活的青年男女形像及細膩的心理描述不過是一種修辭手法,體現的是密宗修行的觀想,絕非現實意義上的愛戀。而即使傳教士也不得不承認:“儘管如此,倉央嘉措還是深受西藏人民的愛戴。他們認為他違反教規是受到神靈的啟示,來檢驗他們的忠誠。”

活佛大戰殭屍:傳說背後的倉央嘉措秘史

倉央嘉措情詩,曾緘譯

無疑,飽受非議的小達賴成了拉藏汗攻擊桑結的絕佳靶子,給兩人本就劍拔弩張的關係火上澆油。班禪等人多次調解無效後,1705年雙方終於調集軍隊火併,桑結嘉措戰敗被殺,蒙古人徹底控制了西藏。失去根基的倉央嘉措在劫難逃,被拉藏汗奏請皇帝剝奪達賴喇嘛尊號,押送北京。

在拉薩西郊,哲蚌寺僧兵突然襲擊押解隊伍,搶走倉央嘉措。蒙古軍隊猛攻數日,喇嘛們損失慘重,但他們寧願死,也不肯交出教主。為避免更大犧牲,倉央嘉措主動走出寺院,任由蒙古人發落,後世學者感慨道:

這位年僅二十三歲的詩人,就這樣,在成千上萬的喇嘛目送之下,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跟他的支持者桑結嘉錯一樣,成為歷史上匆匆的過客……

對他的結局,《清史稿》只有寥寥數筆:

拉藏汗集眾討誅桑結,詔封為翊法恭順拉藏汗,因奏廢桑結所立達賴,詔送京師。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亂者拋棄屍骸。卒,年二十五。時康熙四十六年也。

歐洲傳教士則確信,倉央嘉措是被拉藏汗謀殺的。在詩人神王的最後時刻,派來執行死亡任務的劊子手問有何遺言,他吟誦了這首生命的絕唱,慨然赴死:

天上潔白的仙鶴,請把翅膀借我,

不會遠走高飛,到了理塘就回……

藏地僧侶後來根據他的絕命詩,在理塘找到了轉世靈童——七世達賴喇嘛噶桑嘉措。

正史中六世達賴就這樣孤獨地走了,但他卻繼續活在民間野史裡,前面的《倉央嘉措秘史》就是一例,作者是個叫阿旺多爾濟的蒙古貴族喇嘛,按他的說法,該書是倉央嘉措口述後由自己筆錄的。

《秘史》寫道,押送倉央嘉措的隊伍剛到青海湖,聖旨就來了,按照皇帝的暗示,一個風雪交加之夜,清朝官員任由倉央嘉措越獄而去。近代大德法尊也說:“行至青海地界時,皇上降旨責欽使辦理不善,欽使進退維艱之時,大師乃捨棄名位,決然遁去。爾時欽差只好呈報圓寂,一場公案,乃告結束。”

如果他們的說法成立,倉央嘉措其實是被故意放走的,幕後主使正是深謀遠慮的康熙。當時拉藏汗自立新達賴,但蒙藏多不承認,倉央嘉措如果繼續存在,肯定亂上添亂,可要殺了他勢必又導致信徒對朝廷惡感。最後可能達成妥協,六世達賴從此隱姓埋名,而皇帝則睜一眼閉一眼,暗中放跑了事。

對倉央嘉措之後的蹤跡,法尊只說他“周遊印度、尼泊爾、康、藏、甘、青、蒙古等處。宏法利生,事業無邊”。而《秘史》則寫得頗為詳細:他先隨馱隊進甘青藏區,再到川滇藏交界的康巴,去四川朝拜峨眉山後,向西經川藏南路,悄悄回到拉薩。為躲避聞訊而來的拉藏汗,他不得不逃到尼泊爾,然後去印度朝拜佛跡,又重返老家門隅和林芝地區。

期間,倉央嘉措經歷疾病、強盜、狼群、人熊甚至殭屍等種種磨難,但每次都有驚無險。幾年後,他再到青海,一路東行後沿騰格裡沙漠邊緣向北,進入內蒙阿拉善,在此遇到當地貴族阿旺多爾濟一家。

《秘史》寫道,作者當時還是個孩子,但倉央嘉措一見便驚為天人,立即認定他是自己愛恨交加的師長桑結嘉措轉世,“老人後來告訴我,當時我是爬到佛爺懷裡的,佛爺撫摸著我的頭,慈愛地說了聲‘阿次曼’(蒙語‘可憐人’)!”

在蒙古高層引薦下,倉央嘉措與阿拉善王爺搭上了線,略施神通便讓王爺家五體投地虔心膜拜,成為王家上師。王妃甚至以自己長髮編成僧帽,上面鑲嵌各種珍珠寶貝,獻給他做供養,即使回孃家(她是清朝親王女兒),也帶著他隨時請教。

在當地王公支持下,倉央嘉措開始修建阿拉善石門寺,前後花了十六年時間方才竣工。後來他去青海住了九年,據說以卓越學識辯倒所有對手,先後擔任過十三個寺院的堪布即方丈。無敵是多麼寂寞,他決定還是返回阿拉善終老。

活佛大戰殭屍:傳說背後的倉央嘉措秘史

阿拉善廣宗寺,內供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鎦金靈塔

按照秘史的說法,藏曆火虎年即1746年,六十四歲的倉央嘉措圓寂,弟子阿旺多爾濟為其尋訪轉世靈童,開創了阿拉善最大的活佛系統——達克呼圖克圖,而第二大活佛系統迭斯爾呼圖克圖,當地俗稱“喇嘛坦”活佛,則由阿旺多爾濟本人當仁不讓地笑納。事實上,單就精幹之才和跋扈之風而言,阿旺多爾濟還真與桑結嘉措有些相似,他是乾隆時內蒙西部政壇的風雲人物,最後也像桑結一樣不得善終。如果不厚道地揣測,這部頗為詭異的《倉央嘉措秘史》,倒更像是阿旺多爾濟為自己量身定做的推廣軟文。

相傳隨阿拉善王妃進京探親期間,倉央嘉措竟然與兒時夥伴不期而遇。當時,桑結嘉措的三個兒子和女兒,被拉藏汗派人押送到北京,他們都是與倉央嘉措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悄悄八卦下,在清朝官員的滿文密奏(感謝苗欣宇兄提供資料)裡,認為桑結家的小姐和倉央嘉措還有過一腿,這對少男少女曾是情侶,而拉藏汗則更狠,竟說攝政真將閨女嫁給了小達賴!

一天,倉央嘉措從安定門經過,巧遇發小們被押往德勝門,遂駐足流連,嘆息不已。這時,他們帶來的一條藏獒遠遠從人群中認出了以前常與主人往來的那位熟人,於是就跑過來,親暱地舔著倉央嘉措的衣襟,顯得極其快樂。

人間的滄桑和輪迴的虛妄,讓倉央嘉措無法抑制內心的憂傷,想到自己背井離鄉孑然一身,連一個故鄉的親人也難見到,等好不容易看到當年的朋友,他們卻早已成為階下之囚……此情此景,不由得他感慨萬分,潸然淚下。

身為犯人,桑結嘉措的兒女無法與倉央嘉措會面,但那位不幸的女公子託人把一枚戒指轉交給曾經的戀人,請求為她死後的靈魂祈禱超度。

此後,他們今生再也未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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