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女婿|王梅·玉水鬼村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可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好小伙。个头大,国字脸,长得亮堂,人也精神。

乡下人去赶集,逢单赶程集,逢双赶胡庙。我爸爸二十啷当岁,和村里的壮小伙子们一起骑着洋车子,一口气蹬了十来公里跑到程集去凑热闹。

小街小道稀罕多,半晌午挤到理发店前,铁钳子外形类似大剪刀放到烧得火红的煤炭上烤一烤,烤热了卷起头发,那么一烫,呲呲啦啦一阵响,伴着一股子头发烧焦的香味,时髦的发型就成了。

我爸爸人大马憨也爱美,大大咧咧往小板凳上一坐,要烫头发。老师傅手脚灵活,烫发不伤人,手上从来不出错,奈何一上午煤炭烧到底,我爸爸烫了一半,灶肚里没了火,老师傅无奈,只得嘱托我爸爸下集再来。半顶鸡窝头好风光,围观的年轻男女笑哈哈,我爸爸臊红了脸蹬起车子往家跑,围观的姑娘里就有我妈妈。

我爷爷奶奶子女多,四个儿子,三套土房子,两个儿子成了家,两个儿子到了年纪没着落,家里只剩一套房。我爷爷奶奶托人说亲,说到麻龙家。

两个年轻人头一次见面,我妈妈就认出了大集市上闹笑话的愣头青。我爸爸人憨性子直,第一次见面,老底都抖落出来,对着我妈妈讲:“我家穷,爹娘只有一套房。我三哥个子矮,娶不着媳妇,房子要留给他。”我妈妈欣赏他孝顺爹妈,一来二去,这门亲算是定下。

我爷爷没房子,我姥爷没男丁,两个人思索一夜,琢磨到天明,我爷爷道:“在哪不是个住,儿子给他!”我姥爷想:“人到老,膝下哪能没有抬棺的人,女儿再亲也是别人家,一个女婿半个儿,索性收下他。”我爸爸两块钱买一双旧皮鞋,五块钱买个粗布呢子的西服外套,半截火棍头也没带,风风光光走去我姥爷村里成了家。

五大三粗的汉子,住在老丈人家,寄人篱下,锅碗瓢盆,磕磕绊绊,金窝银窝,到底不如自己的狗窝。打工风潮还没吹到王小庄,一亩三分地,手上无闲钱,年轻的小伙子血气方刚,无力养家。

年年回村给自己老爹妈贴门对子,哭哭唧唧不愿回家。没房没有立锥地,不是自己的房子不算家,时间长了,王小庄一起长大的半拉橛子们人人得了房,成了家,说话也利亮,玩玩闹闹各自回家,人人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我爸爸棋牌散场没处去,承不承认,都慢慢被人排挤开,回村成了客。

再到我姥爷村里,一村一个同姓大宗族,人人姓韩,村东头到村西头,不出二里路,人人也要抱团,怎么能忍下一个杂姓王。封闭乡村,事事讲究人情,婚丧嫁娶,你来我往,我爸爸没有插话地,人也憋屈。

我姥姥性子直,我姥爷脾气暴,生闲气,话赶话,难听话也说出来,赶他走,我爸爸忍不下这口气,当真回了自己家。我妈妈两头受气,大着肚子还下地,顶箩筐,种生姜,得了儿子没足月,体虚发热就要送医院,差人去找我爸爸,年轻的小伙子二锅头喝得畅快闷头睡,我奶奶信迷信,找了农村的婆子,又唱又跳,清水碗里放锅灰,活活耽误了一条小生命。我爸爸酒醒,后悔了一辈子。

村里打工风潮兴起来,我爸爸揣着一件劳动呢子褂,一双手纳的新布鞋跟着村里人离了家。

平原土疙瘩上长大的小伙子,到浙江沿海去打渔。几个人一艘小破船,按网上的鱼虾斤数算工钱。遇到海上有风浪,不死也掉半条命,没有风浪太阳大,照在水面上,海浪一波接一波,绕的人头晕眼花,一起去的小伙子个个打了退堂鼓,转而干起岸上接网、卸鱼、补网的活。

我爸爸不蒸馒头争口气,人要脸面树要皮,出海打渔咬牙坚持到年底。打渔的活还没干几年,孩子一个一个落地,工钱全部寄回家,还是没给自己挣个半砖片瓦。

长期在海上,风吹雨打太阳晒,骨头变形,风湿伤身,海上出了大机器,不再靠传统人力,打渔吃饭越来越不景气,只有另谋生路。海南天涯海角也去过,新疆顶着毒辣的太阳拾棉花,一路走南闯北,到海边到草原,求生艰难,过年回家还是苦哈哈。

我爸爸人快到三十,喜得千金三个,还要靠我姥爷帮衬养家。年轻的小伙子,一晃就要到中年,茂盛的头发慢慢谢了顶,亮堂的高个慢慢变了形。

万事艰难,从头再来,没有本钱,就从收废品干起。借来脚蹬的三轮车,二手市场买个电瓶自己装上,在大城市里走街串巷,到大工厂里收废电脑,废铁,没有文化,全靠体力。捞得第一桶金,回家不敢跟老父母说自己在外面干的啥。

我爸爸在杭州收废品干了五年,才算能养家糊口,有了人生第一笔存款。那时候,手机在大城市市场上开始时兴,在农村还不多见,翻盖诺基亚,翻盖摩托罗拉,好使又结实,进水磕碰都不怕。

我爸爸拿出存折里所有的钱,跟着老板去了深圳,夜里住二十五块钱一晚的发霉小旅社,白天啃馒头就着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带回来一袋新手机回杭州,翻卖赚了钱,转了行,有了能在老父母面前说出口的营生,回家才算抬起头。

我爸爸用赚的钱翻新了我姥爷家的旧瓦房,成了村里第一个住平房的人。我姥爷慢慢老了,我爸爸说话有了分量。韩姓辈分小的来攀亲,酒桌上一来二去,就要认干亲,两人不过相差四五岁,姑爷变干爸。结婚十多年,我爸爸在韩庄才有话语权。

蹉跎十来年,我爸爸凭借一部小小诺基亚发了家。生意慢慢做得好,钱包充实,腰杆也硬,时间长了依然发现人生不足,有钱没文化,依旧遭白眼,有文化就有脑子,没文化就要靠体力。

这把年纪,我爸爸这辈子不再奢望儿子,专心培养膝下三个女娃娃。我姐姐十一岁考进镇里中学,十二岁就可以用英文写日记,十五岁写剧本被搬到市里的舞台上演出。而我,相差一岁,差距就跟一个天一个地那么大。十一岁上三年级,十五岁上初中,初学英语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它不识我,我不识它。

我爸爸在外做生意还要每周打电话问功课,我说英语难学,外国人讲话听不懂。我爸爸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问我:“‘学生’的英语拼法是不是s t u d e n t?”我爸爸用汉语拼音的读法给我拼了一个英语单词。又跟我讲当年我爷爷家穷,在农村里到处揽工,供他读书到初中,可是他当时不懂生活苦,年少不知愁,读书不知用功,轻轻松松下了学,人到中年才了悟,没有文化走弯路。

我爸爸更加严格要求我们,早上五点就要醒,站在平房房顶读英语,从村东到村西,人人都道,王贺峰家的闺女又在读外国话,女儿也要当状元。晚上放学要加时,去当地小有名气的老先生那学书法,学国画。中午练字半个小时才能去上学,墨水用尽就兑水,宣纸用尽换冥纸,从床头柜到水泥板,到处都是梅花篆。

二零一二年的时候,我爸爸已经头发花白谢了顶,人也发了胖,王小庄的新一代小孩子已经不再认识他,韩庄的韩姓宗族里始终没有血亲的家窝人。王小庄没有他的祖基地,韩庄没有属于他的片砖片瓦,这个上门女婿蹉跎半生,只得在外面花高价买了地,安了家,盖了一套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房。

杭州的老板找到他,几个人要合计投资开厂,我爸爸憋着一口气,奋斗半生要证明自己,这时却迟了疑,小女儿中考,二女儿高考,大女儿还在读大学,到处都要用钱,人到中年,一身拖累,早已身不由己。

错过了这次机会,我爸爸闷头在城市间奔波,捯饬自己的老本行。生意场上瞬息万变,商机遍地有,有心人同在。一波一波的年轻人介入进来,年轻有冲劲,有胆不怕赔,脑子够活,手段够变通,这片生存地很快成了年轻人的天下,上头货商被垄断,下面散客被争抢,我爸爸做起生意越来越吃力。

二零一六年杭州G20峰会,所有外来人口遣散回家。我爸爸在这个城市从他的咬牙奋斗的青年走到小有所成的中年,从萧山的西兴村到杭州的商品批发市场,从借来三轮车收废品到自己做生意当老板,这个城市有他太多的汗水和辛酸,但是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杭州没有真正接纳他,就像王小庄不再是他的家,韩庄一直排挤他一样,时光再怎么变迁,改变不了同姓宗亲血脉里的排外,他成了一个无处可依的漂泊者。

和我爸爸一样,我十岁从王小庄搬出,异土异乡,在外生活又是十多年。我回不去儿时生活了十年的王小庄,现在的我与那里的泥土、白杨格格不入,梦里是乡,十年梦醒,早已身是客。

我融不入韩庄,于韩庄人而言,我是一个闯入者,是一个异乡客。时光走过两代人,我还是成了一个和我爸爸一样心灵漂泊,无乡可归的人。

二零一七年,政府文件下来,阜阳即将多设一个西湖区,颍州西湖附近的程集镇、胡庙镇全部归为西湖区。村庄推倒,沟壑填平,王小庄也好,韩庄也好,住户全部迁出,东奔西散,昔日村庄变麦田。

从封闭乡村搬进新农村,东家姓李,西家姓韩,独门独户,各家各院。无地铺张,婚丧嫁娶一切从简,不再讲究什么宗亲出力,同姓帮忙,饭店里摆几桌乐呵乐呵,热闹散尽,各回各家。

至于我爸爸,老韩家的上门女婿这一说法没人再提,倒是羡慕他,命里无子人争气,一手供出三个女儿,个个有文化。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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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门女婿|王梅·玉水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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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王梅,安徽大学17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安徽省,阜阳人。我从小在阜阳的一个村庄长大,后来慢慢搬离老家,离故乡越远,故乡的样子在心底越来越模糊。我们可以离故乡很远,甚至慢慢淡忘掉故乡最初的样子,但是故乡给予我们生活的智慧,对待生活的态度和观念,却一直伴随着我们。

第三篇文章,以“我爸爸”为主角,乡村上门女婿,穷人家的男孩,去富有的只有女孩的家庭里。被村里同姓宗族排挤,乡村男性话语权的反例。这也是封闭乡村开始外出的一代,摸索,跟随时代潮流,被迫不断融入,又不断幻想打工致富,但始终没有被城市所真正接受,他们心里也没有真正的想在城市生活。土地不能满足人的生活需求了,手里有了自己的房子,才有了话语权。

我与《返乡画像》

张新颖、梁鸿、白岩松、梁永安、孙良好、薛晋文、张欣、汪成法、赵普光、谭旭东、赵建国、严英秀、刘海明、陈晓兰、曾英、唐云、徐兆寿、胡智锋、辜也平、杨位俭、刘广远、吕玉铭、庞秀慧、晋超、张德明、金进、黎筠、武少辉、陈离、叶淑媛等与李辉共同成为《返乡画像》首批“返乡导师”!正在带领首批近30所院校学生,共同推动青年知识分子乡土报告……

文|王 梅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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