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課|肖克凡:從往事開始 ──談文學寫作

写作课|肖克凡:从往事开始 ──谈文学写作

作家與寫作者

我喜歡稱作家為寫作者,這種稱謂可能使寫作這種行為更加自然、更加隨性,也使這個行當更加寬泛、更加沒有門檻。

尤其進入互聯網時代,寫作已然成為世人皆可為之的事情,也成為世人皆可表達的事情。

互聯網的普及與應用,確實使得世人極大地獲得了寫作的權利。寫作即表達,也可以說世人極大地獲得了表達自我的權利。

寫作是一種表達,尤其是一種自我表達。這種自我表達就是個體生命經驗的傳遞,從而送達群體生命以共享。無論詩歌、散文、小說以及其他文體,

只要拿出去發表就可以視為將個體生命經驗傳遞給群體生命經驗,這種傳遞的過程是個性化的,因此這種傳遞本身就是寫作者個性的彰顯。

任何寫作者都是個人寫作,因此,他的作品肯定充滿個性化印記。張三與李四肯定不一樣,張三模仿李四難度很大,李四模仿張三同樣不容易做到。

藝術個性是天生的,因為人與人有著不同的血型、血質以及神經類型。同時,藝術個性更需要寫作者的後天強化。

我混跡文壇三十年了,看到有些作家藝術個性的消失和變異,有的甚至成為土豪和把頭,有的甚至成為官痞和小爬蟲,

這是現實生活對作家的消磨,還談何藝術個性呢?

那麼,一個寫作者究竟應當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答案很簡單,什麼樣的人都可能成為寫作者。放眼當今文壇,好比非洲野生動物園,什麼動物都有。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很難從作家隊伍裡找出帶有規律性的東西。換言之,文壇是現實世界最為雜亂的地方,這裡有最好的人,這裡也有最不好的人。

然而,我還是有自己的想法。只要從事寫作,寫作者就應當是一個有往事的人。

或者說,一個沒有往事的人很難從事寫作,很難成為一個豐富的詩人、豐富的散文家、豐富的小說家。

寫作應當擁有深厚的生活積累,也就是很多很多往事,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寫作本身就是對往事的咀嚼與回望,就是對人生的反思與痛惜。

比如,我們常講人生苦短、人生無常,這種感慨正是我們對往事經驗的總結。一個沒有往事的人,很可能難以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

一個不珍惜往事的人,很可能缺乏心靈生活,很可能不是一個深情的人。

因為我們的人生就是由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堆累起來,正是這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塑造我們的人品、影響著我們的靈魂、鋪展開我們的命運。

沒有往事的人就是健忘的人,健忘者不可能成為好的作家。寫作,就是對忘卻的一種抵抗。

只有珍惜往事的作家,才可能擁有真正的生活與真正的寫作。

往事,是喚醒文學記憶的溫床。往事,是凝結情感的容器。從功利意義上講,往事是我們的寫作資源。

一個心智健全的人,誰又能沒有往事呢?但是,我要講的是寫作者的往事,是文學意義上的往事。

写作课|肖克凡:从往事开始 ──谈文学写作

我們真實的經歷

從童年開始,或者說從我們具有記憶時開始,我們便有了生活經歷。

每個人的經歷各有不同,有人自幼嬌生慣養,有人從小失去雙親,於是,人與人自幼就顯現出差異。

這種差異將人與人區別開來,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命運。命運從童年開始,童年成為命運的起點,這也是寫作的起點。

寫作者的生活經歷各有不同,但是這種經歷通通被寫成為生活積累,這種生活積累與寫作者的生活軌跡是同步的。

從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乃至老年,每天每月每年的生活經歷,都成為寫作者的生活積累,從而轉化為寫作者的寫作資源。

如何描述生活積累這個概念呢?我想用兩個字來形容,這就是所謂往事。

顯而易見,從文學意義上講,所有的生活積累都屬於往事──過往的人物與事情。

人生往事的起點既然是童年,儘管你到了十八歲、二十八歲,甚至三十八歲才開始寫作,你的寫作出發地仍然是童年,

因為我們的寫作都是從一張白紙開始的,童年時代恰恰是我們人生的一張白紙。人生沒有第二張白紙,只有這一張。

在這一張白紙上落下第一筆的肯定是童年經歷與感受。

廣義地說,所有的人都是寫作者,日後成為作家的,他屬於顯性寫作者,日後沒有成為作家的,他屬於隱性寫作者。

兩者的區別在於“你的往事是否被喚醒”,或者說“你的寫作是否被往事所主宰著”,兩者的區別還在於,“你的往事被喚醒後,你是否將它們表達出來了”。

《創作心理學》認為,一個作家終生走不出自己的童年,一個作家的寫作終生被童年經歷所註定。

比如,美國作家福克納的名言:“我的像郵票那樣大小的故鄉是值得好好描寫的,而且,即使寫一輩子,我也寫不盡那裡的人和事。”

以前,我們解讀福克納的這句話,往往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鄉土作家。我則認為這句話恰恰說明,一個作家終生為童年經歷所註定。

因為我們看到故鄉二字,首先想到童年生活場景,無論來自農村還是來自城市。

一個寫作者童年的特殊經歷,無疑屬於他的往事範疇。他的真實的人生經歷對他的寫作必然產生影響,甚至主宰著他後天的寫作。

當然,也有不真實的人生經歷,這正是應當重點討論的命題。

我們虛假的經歷

關於寫作者的往事,現在我要轉換說法,一個寫作者除了屬於自己的真實人生經歷,更為重要的應當具有不真實的人生經歷,或者說虛假的人生經歷。

你虛假的人生經歷與你真實的人生經歷相比,它才是文學意義上的“往事”。寫作者需要的是這種並不真實的“往事”。

只有在這種時候,我們的寫作才逼近於文學的本質,我們也將進入一個更為自由、更為廣闊的寫作天地。

寫作,就是從真實到虛假,再從虛假到真實的過程。

這個過程是作家精神化的過程,就是所謂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終抵達“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過程。

你是一個寫作者,你積累的往事都是真實的。

這些生活積累隨著時光推移,你內心一次次複述著,便開始了“精神發酵”的過程。這個過程是你難以察覺的,有時候甚至很像我們的潛意識。

如何描述這個“精神發酵”現象呢?

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寫作者,那麼你所積累的所謂往事,應當是你真實經歷的變形,這種變形過程就是“精神發酵”的過程。

這個“精神發酵”過程,也正是你的最為原始的文學創作,它是依照你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而無意間創造出來的一個故居、一段經歷,甚至初戀。

有時候,我們認定的自己的初戀或暗戀,很可能跟真實情況不一樣,甚至大不一樣。

我們根據自己心理需求和精神需求,不知不覺創造了一段其實並非完全真實的往事。

寫作者恰恰需要這種並不真實的往事,同時恰恰需要具有這種創造並非真實往事的能力。我們姑且將自己的生活積累稱為寫作資源。

寫作者應當具備的能力,就是將自己的親身經歷與道聽途說的事情漸漸融合起來,醞釀出來一個精神化的真實世界,或者叫心理事實。

久而久之,就連作家自己都難以辨別哪些是親歷,哪些是耳聞。

這好比那句名言:謊話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理。一個追求百分之百客觀真實的作家,恐怕難以構建一個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

而我們的小說、散文、詩歌,恰恰出自這個精神世界,寫作者是生存在客觀世界與主觀世界接壤地帶的人,

也是擁有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雙重身份的人,更是終生難以逃離童年情結的人。

我們通常所說的“孩子氣”,其實恰恰逼近了寫作的本質,誰能說得清楚“孩子氣”屬於主觀世界還是客觀世界。

童年情結是文學酵母,“孩子氣”是這塊文學酵母的氣質特徵。

寫作者的生活積累,是經過文學發酵的往事,寫作者不需要絕對意義的真實,也不存在這種絕對意義的真實。

舉凡我們看到的東西都是具體的,都是有形有狀的,都是被幾何原理鎖定的,比如長的方的圓的扁的……

因為太具體了,它們也失去彈性變形能力,不具備任何可能性了。如果我們被所謂真實經歷鎖定,1+1=2,恐怕永遠就是這個樣子了。

作家不應當這樣。作家永遠追求多種可能性,即使百分之百真實的經歷,它儲存在作家記憶裡,也會不斷被豐富被變形被改造,成為作家獨有的記憶。

這種作家記憶庫裡的東西,就是我所說的“往事”。這種往事已經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往事了,這就是文學創作的彈性功能。

一個孩子講了一個故事,大人們肯定認為它只是故事,絕非真實。然而,對於這個孩子來說,這絕對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這就是孩子與大人的區別。在這裡,孩子代表著文學,大人代表著凝固的現實世界。

寫作者大多是往事的編造者,這也是童年情結的表現與佐證。

寫作,就是追求真實的虛假,或者說虛假的真實。只要用來自童年情結的“孩子氣”來解釋,就比較容易理解寫作本身的動因。

寫作者的任務,就是拒絕那種固化的俗套的毫無精神含量的敘述,保持童真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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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寄生的經歷

一個寫作者的寫作初期,往往依靠直接生活積累,或者說以直接生活經驗為寫作資源。

這種例子很多的,比如新時期文學以來,大量知青題材的文學作品,都是有著知青經歷的作家寫出來的,也可以說他們在寫自己的直接生活積累。

我的初期寫作,也是以直接生活積累開始的,工廠生活是我文學素材積累的第一桶金,我開始寫小說就是以工廠生活為主的,也就是所謂工業題材。

然而,大家也看到很多作家的作品,並不是他的親身經歷或者直接生活積累,沒當過警察的人,把警察寫得活靈活現,沒坐過監獄的人,把大牆生活寫得惟妙惟肖。

甚至男作家寫女人,並不比女作家差。這種現象非常普遍,這說明什麼問題呢?這就引出“別人的往事”的概念。

一個寫作者要有將他人往事變成自己往事的能力。

比如,通過閱讀前人的回憶錄,我得知了前人的童年生活,那麼我便進入了他的童年世界,漸漸將他替換為我,將他的往事成為我的往事。

於是我們獲得了“提前出生效應”,或者“前世生活經歷”,將自己的生命向前延展,你便贏得了120歲的生活閱歷。

作家,就應當有這種異乎常人的感覺──他山即我山,他人即我,前世即我世。

一個寫作者通過間接生活積累方式,能夠使我們的靈魂抵達我們肉身所沒有抵達的地方。

沒有去過西藏的人也可能寫好西藏,這正是間接生活積累在文學寫作中的作用,同時也印證了文學屬於精神世界,它肯定與人的靈魂有關。

將他人的往事化作自己的往事,將他人的生活經驗化作自己的生活積累,這正是一個寫作者精神寄生的能力。

如何提高這種能力呢?首先在於發現,然後將自己融入其中,甚至反客為主。

這種能力不是虛空的也不是炫幻的,我將其命名為作家的“精神溶解能力”。

我們在中學時代學過化學,老師講“溶解”概念的時候,肯定提出“溶質”和“溶劑”這兩個字眼兒。

我以一杯茶水舉例,茶葉是溶質,開水是溶劑。溶劑沖泡溶質,就是沏成一杯茶。

我們把生活積累比喻為溶質也就是茶葉,溶劑呢,就是作者的能力。

你有多少溶劑,就能沏開多少溶質,這是一個精神化的過程。一個作家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出來的能力,我稱其為“精神溶解能力”。

溶質是物質的,溶劑是精神化的,溶質是生活積累的素材,溶劑是作家的能力。一個作家的“精神溶解能力”大小,就看你有多少溶劑了。

我山寨一句名言:生活中不是缺少文學素材,而是缺少精神溶解力。

寫作者是生活的寄生蟲。他寄生於社會生活,寄生於歷史資料,寄生於他人的回憶錄,寄生於所有不屬於自己,但是隨時可以溶解的客體。

從這個意義上講,寫作者就是掠奪者,就是索取者,這使我想起嬰兒時代,我們在母親懷抱裡理直氣壯地吮吸母親的乳汁,稍不滿意就哭泣;

我也想起童年時代,我們掠奪小夥伴的玩具,我們向大人索取糖果,這一切行為都將延續到我們的寫作當中,

只不過我們成人了,卻以別樣的方式掠奪與索取著,然後將自己對生命與生活的感受傳達給別人。

將“前人的往事”或者說“他人生活積累”,化作你的寫作資源,這反映了寫作者的創造性勞動,

它更加逼近文學創作的本質,之後經過我們的重建與虛構,更加真實地傳給讀者。寫作本身就意味著成年的成熟與清醒,同時也意味著童年的迷失。

我們得意地看到自己有了知識、有了理性,有了面對社會生活的諸種本領,甚至可以打敗競爭對手。我們也感傷地看到,自己回不去了,

沒有重返童年的可能了,所以我們寫作,寫作的原始衝動很可能來自我們對生命終點的恐懼,我們通過寫作力求逆襲,儘管我們知道這種逆襲也是不可能的。

人生無常,有時生活真假難辨,有時愛恨交織無解,有時真理甚至受到質疑。於是,寫作只是微弱的人生表達而已。

但願,我們的寫作依然能夠不時流露童年時代殘存的“孩子氣”,這才是我們不願放棄寫作的基本理由之一,沒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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