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後，有些涼意。
民政局大廳稀稀拉拉幾個人，老劉（原諒我無法再叫他老公）的面色陰沉，行動有些無措。
我又捏了一下包裡的紅色摺頁，內心有種一切釋然的踏實與安頓感。
心情並無半點傷心不悅，倒彷彿久居醫院的病人，出院呼吸到新鮮空氣。
一切都會重新開始的，我在內心對自己說。
老劉發動了路邊那輛奔馳，滑下車窗對我說：“我送送你吧，可以嗎？”
彷彿在乞求。
我說：“你自己走吧，我想一個人。”
“我想去看一下清香。”
“現在並不適合。”我說得很決絕。
說完便從車旁離開，很長一段路，他車子都並未從我身旁經過。我回過頭去，老劉正將車調了個頭，逆著我的方向緩緩駛離。
那一秒，心又彷彿被紮了一下，不過瞬間就恢復過來。
十年來，我們終於走向陌路。
1。
2008年夏天，還在讀大四的老劉，做出了後來他認為一輩子最驕傲的事。
他在學校操場，點了一圈蠟燭，向我求婚！
不錯，他是在向我求婚！
這個年齡，別人都還只是表白，他上來就求婚，並立下一輩子非我不娶的志願。
那時才大三的我，與他在一起已一年。
這一年的校園戀愛，讓我對老劉這個人，有了依賴。那晚，他的舉動儘管幼稚，卻將二十一歲的我，結結實實的感動了，哭得稀里嘩啦。
我捧著他的臉說：“五年感情不變，我就嫁給你。”
老劉狠狠地點著頭。
第二天，老劉就坐上了赴北京的火車，成為萬千北漂中的一個。
老劉家境不好，按他的話說是窮怕了，他在學校就開始接項目賺錢，年年都拿獎學金。
這次據說是加入到一個網站開發的項目，他說如果成功，會很快把我接到北京去。
那一年暑假，老劉每晚跟我煲電話粥，講述北京的好。
高樓大廈，燈紅酒綠，到處都是機會，遍地俊男靚女。
並稱自己的項目就快要成功了，說得我迫不及待的想見到他。
大四畢業，我坐幾十個小時的硬座來到西客站。那天，老劉在車站來接我，還專門買了一束玫瑰花。
我飛奔過去撲到他身上，說：“劉哥，以後就靠你養我啦！”
老劉說：“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又是一個多小時的地鐵轉公交，我最終來到了他的住所。
一進門，就顛覆了之前的想象。
推開那個只有六平米隔斷間的門，一股襪子的惡臭就撲鼻而來，衣服雜物凌亂擺放，地上床頭到處都是菸頭，唯一的小桌子上，電腦還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小屋子一點縫隙也沒有，我只能一屁股坐床上。
而隔壁傳來的“吱吱呀呀”各種聲響，這邊聽得清清楚楚。
我說：“劉哥，你咋不租個大點的房子呢？”
老劉笑笑：“呵呵，這比地下室好多了啊。”
老劉接著說：“項目失敗了，我沒拿工資，也沒有拿到預想的股權收益，這一年等於白乾，我現在正在重新找工作。”
儘管結果是這樣，他騙了我，但我真的不怪他。
我說：“先不說這些，你下去買點吃的！我肚子已經餓得受不了了！”
老劉遲遲沒有行動，最後很不好意思說：“我沒有錢……”
“唯一的一百塊錢剛才給你買了這束花！”老劉囁嚅著，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從包裡掏出一百塊錢塞到他手上，說：“去買點好吃的回來，以後老姐我養你。”
老劉接過錢，一路小跑出去。
醞釀多時的眼淚最終奪眶而出。
第一次來北京，我就以淚洗了面。
2。
剛剛大學畢業，懷著對愛情與未來的美好憧憬，來到異地了一年的男朋友身邊，等待我的是，一輩子所經歷的最艱難的日子。
這本是一個套三的房子，但是房東用隔斷間將它一分為六。
裡面住著各種外來人，口音各異，雖然互相不說話，但每天乒乒乓乓，我一日不得安寧。
那會心中只有一個願望，早日賺到錢，搬離這個鬼地方。
老劉幾天後找到工作。在這個逼窄的隔斷間裡，我也開始海投簡歷。出去過那麼幾次，也只是參加招聘會。為了湊齊公交費，只能少買一包榨菜。
我身上總共只有三百塊錢，老劉身無分文，這點錢要熬到發工資，方便麵是吃不起了，我們就買了一袋米，就著乾飯泡菜，勉強度日。
老劉每天加班，我就餓著肚子蜷縮在床上等他，有時候睡著了，迷糊中會感受到一陣暖意，不知何時，老劉回來，把我抱在了懷裡。
有時候深夜餓醒，盯著天花板，聽著隔壁的喘氣聲，我倆十指相扣，訴說著遙不可及的夢想。
有時候，說著說著，眼淚就會不自覺的流出來。
我第一份工作是活動策劃，底薪2000，不包吃住。
老劉當時的工資是我的兩倍，做軟件開發。
我們每天早出晚歸，趕最早班的地鐵出門，晚上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在隔壁啪啪聲中入睡。
每個週末，我都要做各種兼職，服務員，打字員，派傳單，裝大熊，擺地攤來者不拒，只要能夠賺到錢，我都幹。
來北京的頭一整年，我沒有去過一次天安門，沒有爬過八達嶺，沒去過後海，不知道頤和園在哪裡。
這一年時間，我由一個敏感柔弱的小姑娘，變身成百折不撓的女漢子。
3。
北京很大，大到置身其中，人就像一粒沙子融入大海，被吞噬，被淹滅，找不到北。
我努力想讓自己融入其中，生存下來，但北京仍舊讓人遍體鱗傷。
有一次為了節省早餐，我匆匆趕路，卻因低血糖暈倒在地鐵裡。
坐了三個站才自己慢慢醒過來，身邊人來人往，不斷有腳從我身邊移動並碰到我，但沒得一個人扶我起來。
沒得一個人。
我感受到大城市的冷漠，殘忍，冷血和無情。
大家行色匆匆，見死不救。
從地鐵裡爬出來，我再無力氣走路。
只能坐到地上哭著給老劉打電話，這裡的人咋這樣啊，老子今天暈倒差點死在外面。
老劉電話裡不斷說，小敏，你不要怕，你在哪裡，我馬上過來。
大概半個鐘頭，老劉趕到了我的身邊，送來牛奶麵包，一把扶起我，將我背在身上。
“我們不坐這該死的地鐵了，我們回家！”
“你今天不加班嗎？”
“不加，哥現在漲工資了，等下就帶你吃好吃的！”
“漲到多少？”我內心充滿期待。
“漲到了一萬。”
我“哇”的一聲叫了起來，把酸奶噴到他一頭都是，周圍匆忙趕路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我幾眼，我連忙說：“好了好了，終於苦盡甘來了！”
“等我賺到了錢，帶你住大房子，我們買大奔馳！”
“好，住大房子，買大奔馳！哈哈哈哈！”我在他背上揮舞著酸奶，笑得像個傻子，笑著笑著就哭了。
4。
那一天，在老劉平坦的肩膀上，我沉沉地睡去。
他就這樣揹著我，慢慢地走著。走在大街上，走過天橋，走過手機店，走過肯德基，走過公交站，走過行色匆匆的人流。
老劉的底薪漲到一萬，他參與開發的遊戲的提成，在我們當時，也算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我們終於搬出了隔斷間，搬到了三環內。
而我輾轉過幾個公司，有了經驗，收入也開始穩定起來。
這依舊只能算生存，只比以前生存得稍微好了那麼一點點，一點點而已。紮根北京，依舊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尤其是房價的逆天增長之後。
2014年，北漂第五年。老劉與我回到老家，領了結婚證。
我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五年感情不變，就嫁給他。
結婚之後，很快我就懷孕了。
於是我們拿出所有積蓄，在父母的支持下，成都買了房。
老劉也把事業全部轉到成都，新加入了公司，收入並不比北京高。
但我們有了房，不用付房租，成都的消費也沒有北京高，我們的日子總算走上了正軌。
終於有了家的模樣。
而北京，就像一個久遠的夢境。
是一個關於貧窮的夢。那時的確窮，窮得要死，窮得吃不起飯，但心卻是溫的。
那是我們愛情最炙熱，最忠貞的時刻，足以抗拒一切苦難。
2015年，女兒清香出生。我辭去工作，當起全職太太。
這一年，老劉升到主管，底薪已經過兩萬。
2016年，老劉參與開發了那個後來火遍全國的手遊，那一年底，光獎金就高達六位數。
後來每次看到無論大人還是小孩痴迷那款遊戲，我都感到由衷的自豪，都忍不住想衝上去說，這款遊戲我老公有參與過開發。
也就是那時起，我們開始聚少離多，單獨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老劉經常加班到深夜，很多時候，就直接住在公司不回來。
我總覺得，男人嘛，忙事業，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如果沒有他的努力，沒有我們昔日的那些窮日子的刺激，我們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支持他，理解他，從未有過抱怨，我一個人在家帶孩子，累並快樂著。
有一天，我打趣地對老劉說，你還記得當年你在地鐵上揹我回家時候說的那句話嗎？
老劉說，我記得，記得，這個願望馬上就要實現了。你等等。
2017年底，老劉帶著我與女兒，去4S店提了車。
車的名字寫的是我，他說，這是奮鬥多年，答應給你的禮物。
他留了一把鑰匙給我，自己緊緊的拽著另外一把：“以後，我就是你一輩子，不，你們母女一輩子的專職司機！”
我抱著女兒，從內心感到溫暖，眼淚也奪眶而出。
此刻，老劉在我眼裡是多麼偉大驕傲的存在，我終於沒有選錯人，沒有看錯人。
苦盡甘來，我們越來越好過，我們的未來也不再是夢想。
女兒經常在我面前抱怨爸爸怎麼不陪我們呢？我總是說，爸爸在外面打拼，他是一個大英雄，沒有他，我們就沒有房房住，沒有車車開。
清香於是說，我要車車開，我要車車開。
我們母女相依入眠，在對他爸的無盡崇拜與眷戀中，進入夢鄉。
很多時候，我會在夢中見到他。
回到北京，回到那張隔斷間的小床上，我們背靠背，他碼他的代碼，我敲我的文案。
困的時候，就相擁入眠，醒來之後，再繼續昨日未完的工作。我們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但日子過得充實，幸福，心是滿滿的。
而現在，我睡在大床房中，擁抱女兒，有時心卻空蕩蕩。
我一度認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有一個那麼努力的丈夫，有這麼一個可愛乖巧的女兒，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呢？
5。
有一天，我抱著女兒在菜市場買菜，遇到樓下的劉媽媽，她一見我，上下打量一番後欲言又止。
我說：“怎麼了？”
劉媽媽說：“昨天，小區外的那輛銀灰色奔馳是你家老公的吧……”
“是啊，怎麼了？”
“沒什麼，就問問！”
“真沒事吧？”
“沒事，我就是羨慕你。男人在外面有本事了，你都不用上班的！與我兒子兒媳就是一個鮮明的對比。”
“你說什麼話呢？這不都是為了孩子嗎。”
劉媽媽不再多說，隨即離開。我在身後明顯看到她搖了搖頭。
她那句“男人在外面有本事了”反覆出現在我腦海中，語句之離奇，語調之怪異，倒完全不像是在羨慕我。
女人的第六感，讓我倍感恐慌。
第二天中午，我做了老劉最愛吃的小炒肉，帶著女兒一起到公司看他。
他身邊的部分同事，似乎也是用劉媽媽的眼神在看我。
我並沒有在意，心想是多疑了，在家呆太久，過於敏感了罷！
老劉見到我後，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熱情，還怪我不應該跑到公司來。
我說：“是女兒想見爸爸了！”
即便老劉經常夜裡不回家，我也願意相信他的人品，多年來，我對他一直放心。
我覺得是我神經過敏，在家憋出毛病了，決定約閨蜜出去散散心。
直到某天，老劉打電話說，臨時要出差飛上海，有個重要客戶要見，晚上不回家了！
我說就你一個人嗎？老劉說：不，同事小王和我一起。下午才定的機票，晚上走。
小王是他的公司剛來不久的程序員，老劉看他天賦不錯，就親自在帶，我打電話給小王問劉哥下班了嗎，豈料小王說，劉哥已經下班走了，我們還在加班。
我丟掉手機，癱坐在沙發上，腦子一片空白。
清香走過來摸著我的額頭，媽媽，媽媽直叫。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他騙我。
我從此無法確認他之前的那句話是真的。
老劉“出差”一天後回來，我趁他不備，將行車記錄儀卡拔了出來，調出了視頻。
雖然之前的視頻全部覆蓋，但那一天街頭的一個女人等她，然後停車上車，開到某酒店的地下停車庫的紀錄卻還在。
不但有畫面，還有聲音。從那段對話我推斷出，他們已經交往半年以上。
我將行車記錄儀的卡捏在手中，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他太信任我了，對我沒有任何防備。我也太信任他了，以至於外人都看出來，而我卻矇在鼓裡。
我就是一個大傻叉。
蹦出我腦海中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離婚”，我不想成為那些電視劇中捉小三的愚蠢女人，我不是羅子君。
我受不了背叛，一丁點也不能。
那次之後，我把卡插回原處，當著沒事發生，卻經常在家失聲痛哭。
我不想去諮詢律師，我不想去找證據，我甚至不想再見到這個人。這件事情，無關對錯，無法原諒。
如果一直貧窮下去，我和老劉大概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是我沒有辦法了。
女兒見我經常在家以淚洗面，總吐字不清地說，媽媽不哭，媽媽不哭了！
我把她抱在懷裡，對女兒說，爸爸已經不是你原來的爸爸了，媽媽永遠會和你在一起。
女兒哭鬧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我無法跟她解釋，母女倆經常哭作一團。
當我拿出離婚協議的那一刻，老劉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直扇自己的耳光，一遍一遍對我說，都是對方勾引自己的，一時錯誤，自己在內心，從來只有我一個人。他無法割捨家庭。
他向我磕頭認錯，但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想聽，我只覺得眼前這個人髒到了極點。
十年來，我以為我認清了他的本性，原來我從不曾瞭解他。
折騰了十多天，老劉就是不願意離婚。我對他說，如果你不願意，我會立即殺了你，再殺掉我們的女兒，然後自殺。別逼我走極端。
他始終不願意，直到我拿刀子劃破了他的手臂，他才相信，我做得出來。
6。
三天前，奔馳車已經過戶到他的名下，除了女兒和老家當年父母出資為我們購得的房產，我沒有再要其餘任何東西。老劉硬塞給了父母三十萬，說是給女兒和二老的。
父母不同意離婚，認為男人有錢後就把持不住自己，這是正常情況，夫妻同患難易，共富貴難，他能如此做，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對父母說，你們如果堅持留下這個女婿，要原諒他，就只能失去我這個女兒，你們看著辦吧！
我現在住在老家縣城裡，與女兒一起。
心已經不再痛，因為淚已流乾。
這段感情，堅持了十年，到現在為止，我沒有任何遺憾。
只因我有了寄託，那就是我的女兒。
等她稍長大一點，我會告訴她實情，告訴她媽媽和爸爸之間的故事。
我會教導她，以後要做一個溫暖善良的人，內心秉持著愛與責任，永遠愛著自己，永遠愛家人；你要勇敢，堅強，不僅要做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子，還要做一個時刻保持風骨的女人。
我會告訴她，每個人的內心都住著一個天使一個惡魔，當你貧窮時，你要做天使，當你富貴時，你依舊要做天使，但一定要努力控制惡魔。
我會告訴她，任何時刻都不要去試探人性，你需要做的是，保持自己的本心，忠於它，一切行動由此出發，辨善惡，知榮恥，一件事情無法原諒它，也不可以毀滅它。
我會告訴她，你要保持靈魂的高尚，內心的完美，時刻驕傲，時刻戒驕戒躁，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世間美好，你不會永遠得到它，也不會永遠失去它。
我同樣也會告訴她，爸爸是一個好人，曾經是。你依舊要相信愛情！
我成了單親媽媽，已經三年不上班了。我之前做過策劃，會寫點文字。我紀錄下此刻的心路歷程，不指望成為彼時回望的紀念，只為忘卻曾經所歷經的一切。我和女兒，會重新經歷貧窮，會遭遇波折，或許吃不飽穿不暖，人生路有多少風雨，又怎樣呢？
我還有她。或許有一天，你還會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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