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气息。

有一些城市是诗人的家园,给了诗人最初的回忆与梦乡。有一些城市是诗人旅居的地方,在城市中生活的诗人以“他者”的目光赋予了这些城市更复杂的意义。

今天带来十首诗,来自十位诗人,书写他们心中的十座城。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列宁格勒

[俄]曼德尔施塔姆

北岛 译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你回到这里,快点儿吞下

列宁格勒河边路灯的鱼肝油。

你认出十二月短暂的白昼:

蛋黄搅入那不祥的沥青。

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

我可以召回死者的声音。

我住在后楼梯,被拽响的门铃

敲打我的太阳穴。

我整夜等待可爱的客人,

门链象镣铐哐当作响。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布鲁塞尔的冬天

[英]W.H.奥登

王佐良 译

寒冷的街道缠结如一团旧绳,

喷泉也在寒霜下噤不出声,

走来走去,看不清这城市的面容,

它缺少自称“我乃实物”的品性。

只有无家可归和真正卑微的人们

才像确切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他们的凄惨集中了一切命运,

冬天紧抱着他们,像歌剧院的石柱。

阔人们的公寓耸立在高地,

几处窗子亮着灯光,犹如孤立的田庄,

一句话像一辆卡车,满载着意思,

一个眼光包含着人的历史,

只要五十法郎,陌生人就有权利

拿胸膛给这无情义的城市以温暖。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头衔

[加拿大]莱昂纳德·科恩

孙亚雷、北岛 译

我有诗人的头衔

或许有一阵子

我是个诗人

我也被仁慈地授予

歌手的头衔

我几乎连音都唱不准

有好多年

我被大家当成和尚

我剃了光头,穿上僧袍

每天起得很早

我讨厌每个人

却装得很宽容

结果谁也没发现

我那大众情人的名声

是个笑话

它让我只能苦笑着

度过一万个

孤单的夜晚

从葡萄牙公园旁边

三楼的一扇窗户

我看着雪

下了一整天

一如往常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从来都没有

幸好

冬天的白噪音

消除了

内心的对话

也消除了

“我既不是思想,

智慧,

也不是内在的沉默之音……”

那么,敬爱的读者

你以什么名义

以谁的名义

来跟我一起

在这奢侈

每况愈下

无所事事的隐居王国中

闲逛?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蒙得维的亚

[阿根廷]博尔赫斯

陈东飙 、陈子弘 译

我滑下你的暮色

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

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

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

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

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安达路西亚水手的夜曲

[西班牙]洛尔迦

戴望舒 译

从喀提思到直布罗陀,

多么好的小路。

海从我的叹息,

认得我的脚步。

哎,姑娘啊姑娘,

多少船停在马拉迦港!

从喀提思到塞维拉,

多少的小柠檬!

柠檬树从我的叹息,

知道我的行踪。

哎,姑娘啊姑娘,

多少船停在马拉迦港!

从塞维拉到加尔莫那,

找不出一柄小刀,

好砍掉半个月亮,

叫风也受伤飞跑。

哎,孩儿啊孩儿,

看波浪带走我的马儿!

在死去的盐场边,

爱人啊,我把你忘记,

让要一颗心的人,

来问我为什么忘记。

哎,孩儿啊孩儿,

看波浪带走我的马儿!

喀提思,不要走过来,

免得大海淹没你。

塞维拉,脚跟站牢些,

别让江水冲掉你。

哎呀姑娘!

哎呀孩子!

美好的小路多么平,

多少船在港里和海滨,

多么冷!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雨中过辛亥隧道

洛夫

入洞

出洞

这头曾是切肤的寒风

那头又遇彻骨的冷雨

而中间梗塞着

一小截尴尬的黑暗

辛亥那年

一排子弹穿胸而过的黑暗

轰轰

烈烈

车行五十秒

埋葬五十秒

我们未死

而先埋

又以光的速度复活

入洞,出洞

我们是一群鱼婴被逼出

时间的子宫

终站不是龙门

便是鼎镬

我们是千堆浪涛中

一海一湖一瓢一掬中的一小滴

随波,逐

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流

浮亦无奈

沉更无奈

倘若这是江南的运河该多好

可以从两岸

听到淘米洗衣刷马桶的水声

而我们却仓皇如风

竟不能

在此停船暂相问,因为

因为这是隧道

通往辛亥那一年的隧道

玻璃窗外,冷风如割

如革命党人怀中锋芒犹在的利刃

那一年

酒酣之后

留下一封绝命书之后

他们扬着脸走进历史

就再也没有出来

那一年

海棠从厚厚的覆雪中

挣扎出一匹带血的新叶

车过辛亥隧道

轰轰

烈烈

埋葬五十秒

也算是一种死法

烈士们先埋

而未死

也算是一种活法

入洞

仅仅五十秒

我们已穿过一小截黑色的永恒

留在身后的是

血水渗透最后一页战史的

滴答

出洞是六张犁的

切肤而又彻骨的风雨

而且左边是市立殡仪馆

右边是乱葬冈

再过去

就是清明节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芝加哥

余光中

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

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里——

一只来自亚热带的

难以消化的

金甲虫。

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

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

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

压我,压我,但压不断

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线。

迷路于钢的大峡谷中,日落得更早——

(他要赴南中国海黎明的野宴)

钟楼的指挥杖挑起了黄昏的序曲,

幽渺地,自蓝得伤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乐拂来时,街灯簇簇地开了。

色斯风打着滚,疯狂的世纪构发了——

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

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

而历史的禁地,严肃的艺术馆前,

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

盲目的石狮子在守夜,

槛楼的时代逡巡着,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级。

而十九世纪在醒着,文艺复兴在醒着,

德拉克鲁瓦在醒着,罗丹在醒着,

许多灵魂在失眠着,耳语着,听着,

听着——

门外,二十世纪崩溃的喧嚣。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食指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我的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多多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惟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树上的桔子

在秋风中晃动

我关上窗户,也没有用

河流倒流,也没有用

那镶满珍珠的太阳,升起来了

也没有用

鸽群像铁屑散落

没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显得空阔

秋雨过后

那爬满蜗牛的屋顶

——我的祖国

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

十首诗,十座城|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

地球仪布鲁斯(组诗节选)

包慧怡

1. Intro

我用左边肘窝想念巴黎,用肚脐,用盘突的脊柱

用胛骨间柔软的凹陷,我用十二指肠想念巴黎

我抵达前,巴黎是一船内脏缤纷的锦鲤

我被逐后,她是一屋子尖刀,一罐动脉,一井手影

我想念她的暴雨,当光之霰弹射向双偶咖啡馆的玻璃顶

我想念她的午后,当坏人们掸着烟灰等待天堂开演,而我是最坏一个

我想念她藤蔓的夜,当我被绞成浆果而时光成酒

我要跪下舔她梦的钢弦

我要晃动一只蔚蓝的小舟直到它载满淫棍,疯子和纵火犯

要它痛饮塞纳河水直到桅杆上升,处决着鹳鸟,捣毁黄道的驿站

为猎户座重新布棋,我用锁骨想念每列洞穿我的旧地铁

我想念因为我被禁止诉说吗,像那些深深嵌入生命的麻绳

碾磨出潋滟的碧玺,划出爱情一般空幻的光弧吗?

我知道在巴黎,所有的庆典都绝不可逆,地狱只能再现一次

在巴黎,爱神的名字在气球中浪笑,宇宙娼妇

扔掉阉人的风镐,在穹顶卷刃,在月食圆心与日珥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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