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華表之木老銀杏(下)

梁衡:华表之木老银杏(下)

一般老樹上附載的故事多是些狐精鬼怪、八卦傳奇,而這棵老銀杏卻是在實實在在地說當時的身邊事,從公元前一直說到20世紀。它講的第三個故事,是陳毅怎樣在樹下“捉放曹”,懲治背信棄義的奸猾之徒。

梁衡:华表之木老银杏(下)

人心難免有一念之變,但來回反覆便為不義。正當民族危亡之時,有一個人忘恩負義,叛來變去,五次倒戈,實為史上之罕見。此人名郝鵬舉,本為馮玉祥的舊部,他從傳令兵幹起,一直升到少將旅長。1924年春,馮送他到蘇聯深造。不想郝回國之時正趕上蔣、馮、閻大戰,馮軍失利,郝立即背叛了恩重如山的老首長投向蔣介石。這是他第一次倒戈。

1940年3月,汪精衛在南京成立偽國民政府。郝覺自己不是黃埔系,不受蔣重用,又去投靠汪偽政府,任偽“淮海省”省長。他一下網羅了4個軍、7萬多人的漢奸兵力,表示對日本“肝腦塗地,死而後已”。這是他的第二次倒戈。

1944年11月10日汪精衛病死,日本敗勢已現,郝鵬舉又給蔣介石寫信“效忠”,願為反共馬前卒,又由一個漢奸成為了“國軍”的高級將領。這是他的第三次倒戈。

但蔣介石很有心計,他把郝的部隊放在我魯南解放區前線。欲借刀殺人。郝前面是士氣旺盛的新四軍,後面是裝備精良的國軍,他這個雜牌軍隨時會被吞噬。郝又設法託人與新四軍前線最高指揮陳毅取得聯繫,希望投誠共產黨。

在這國共決戰的關鍵時刻,如能促成萬人倒戈是件了不起的大事。陳毅說“歷史上國民黨軍隊起義到我們這邊來,比較大的有兩次,第一次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四日趙博生、董振堂領導的寧都起義,大約一萬多人;第二次是高樹勳在邯鄲的起義,也是一萬多人。這次郝鵬舉起義的人數最多,他自稱兩萬人,我看至少也有一萬七八千。”所以中央對爭取郝部極為重視。郝在蘇聯學習時有一同學名師哲,當時正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郝就給師連寫三封信。毛澤東親自出馬,直接以師哲的名義給郝連回了三信。可惜我們現在無法看到這三封信的原件,但以毛的文章筆力,估計像史上的那封“最佳勸降書”,庾信的《與陳伯之書》一樣,情理並用,是深深地打動了這個投機分子的。他慷慨地表示願投向人民,“我們在思想上,行動上,要完全和人民的利害配合起來,當著人民要我們流汗,我們就流汗,人民要我們流血,我們就流血。”這是郝的第四次倒戈。

郝鵬舉起義後,給毛澤東發去致敬電,中央也回了賀電。他又拜見了陳毅,請求派人幫助他改造部隊。陳毅讓郝軍開進莒縣休整,並數次與郝鵬舉交談。陳知道郝是讀過書、留過學的人,對他也很尊重。便邀他同遊浮來山,在老銀杏樹下,歷數盛衰興亡往事,借古論今,曉以大義。郝鵬舉聽得激動,面對古樹殘碑,也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並指銀杏為誓,願效當年魯莒兩國樹下結盟,與共產黨永結同心。郝知道陳毅是詩人,又吟詩一首,以表忠心,同時也為求陳毅唱和:“策馬浮來展大荒,齊桓劉勰兩茫茫。千年銀杏應知我,一片忠心照夕陽。”二人在樹下暢談,那老銀杏忽聽郝直呼它的名字,並引為知己,如夢中驚醒,不由渾身一個寒噤,樹葉紛紛抖落。心想,三千年來我在此閱人無數,這樹下過往的人不知有多少都是口是心非。對你還要靜觀細察。陳毅當時雖沒有和詩,也著實鼓勵了他一番。事情至此,應該已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不想1946年後半年國民黨軍隊開始向解放區大舉進攻,郝錯判形勢,又暗生叛心。這年6月,郝鵬舉向陳毅提出要到前線去“打蔣介石”,陳毅便知他有投蔣的企圖。陳毅勸他三思後行。郝部仍堅持離莒南下,暗中向國軍靠近。陳毅也做好了郝部有變的準備。他對郝說,我們有過君子協定的,來則歡迎,去則歡送。但有一條,你必須將我們派去的同志安全地交還我們,我們還是朋友。1947年1月26日,郝鵬舉召集營以上軍官開會,下達命令,重新投靠了蔣介石。作為投蔣的禮物,郝連夜抓捕我工作人員,包括將他當年在蘇聯的老同學、陳毅派去的政委及家屬全部捕殺。這是郝的第五次倒戈。

陳毅聞訊深為震驚,他沒料到郝鵬舉竟這樣喪盡良心,迅即發起攻擊,將郝部全殲,活捉了郝鵬舉。毛澤東隨即發電:“慶祝你們殲滅郝部及俘虜郝逆之大勝利,有功將士予以嘉獎。”

郝鵬舉就擒後要求見陳毅。陳說:我對於你要拖走部隊是料定了的,但竟敢捕殺我派去的聯絡人員,則大出我意料。人之無良心竟到了這種地步!你上次剛投誠時向我求詩,現在可以回你一首:“教爾作人不作人,教爾不苟竟狗苟。而今俯首爾就擒,仍自教爾分人狗。”從詩意看,還是要改造這個戰犯的。但不久國民黨重兵來襲,郝作為戰俘隨我軍轉移。路上過一河時敵機轟炸,郝又趁亂逃跑,我押解戰士抬手舉槍,郝撲通倒地,一嘴啃在泥灘裡,連同他一生的恥辱,永遠被釘在這古老莒國的田野上。山上的老銀杏遠遠聽見槍響,長嘆一聲:事不過三,郝鵬舉已經五次倒戈,天理難容了。說什麼“千年銀杏應知我”,當時我就知你心不善,果然今天有此惡報。

梁衡:华表之木老银杏(下)

中華文明五千年,有說不完的故事。可以讀正史如《左傳》《史記》,可以讀小說如《三國演義》。也可以聽人說書。但我們還有另一種方式,就是去讀一棵活著的老樹。每次來浮來山,我總要抽一點時間,靜靜地依偎在這棵老銀杏樹下,仰望它遮天蔽日的枝葉,撫摸著它青筋暴突的樹身,或秋葉飄零,斜風細雨,或月上枝頭,河漢茫茫,屏氣凝神地聽老樹胸中發出的歷史回聲,叫人如醉如痴,迴腸蕩氣。歷史這個東西很有意思,像一條地下河流,時隱時現。有時候丟了,就到書上去找,正史上沒有,還可找野史;有時丟了,就到地下去找,專門有一行叫考古;有時丟了,還可到樹上去找,樹上有一部中國史。因為連我們人類自己都是從樹上走下來的。那古樹上下,總會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事過留痕。

我總覺得,樹與人是平等的,它和我們一起創造歷史,記錄歷史。所不同的是,它遠比我們長壽,在文字、文物之外可以為我們存留一部活的人文史。像這棵老銀杏,能在三千時間的跨度內,活生生地為我們展示一幕幕的善惡人生,複雜人性,全球範圍也不多見。莒縣在春秋時名莒國,它立國800年,在正史上留下的痕跡並不太多。但是,國不怕小,有樹則靈;史不怕絕,樹在則存。一樹可以傳國,可以記史,可以延續國脈。莒國在公元前343年被齊國滅掉,所幸有這棵老銀杏在,至今還用它那3000年前的鮮活根系,輸送著古代文明的新鮮乳汁。聽說當地發展旅遊正在恢復莒國古城,最好的座標就是這棵春秋老銀杏。

國外當然有古樹,但沒有我們中華民族這樣完整的不斷線的歷史可記;國內某一個地區當然也有完整的人文歷史,但要找一棵足夠長壽的樹靜候一旁,不諱不藏,不漏不欺,直書國史,也不容易。其他長壽樹也是有的,如松、柏、槐就是。但松多藏於叢山峻嶺,避世自養,不問煙火;柏多在廟宇陵園之中,記些神鬼之事;槐則立於村頭路旁,耳中多是些愛情男女。只有銀杏,長壽古老,號稱樹中化石。它生於民間,長於廟堂,身挺如旗,葉燦若金,華貴巍峨,飄飄雲端。這是一種天生的記功樹、榮辱榜,是林中之華表,樹中之《史記》。是典型的“人文古樹”,幾乎就是中華民族的圖騰。在春秋戰國的無數個國家中,這莒國本是一個湮滅已久的小國,而山上的一株老樹卻能始終自盡義務,替它的鄰居齊魯大國,替整個春秋戰國,保存著一段遠去的歷史,這是我們應該向它致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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贊曰:

大哉銀杏,華表之木。雄枝接天,盤根通古。葉燦如金,果垂銀珠。天眼長開,俯察萬物。善惡有報,以身直書。民族圖騰,國之謗木。

(選自《新湘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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