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酒氣衝天

“啊——”

皮一修在醫生引導下,迎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張開烏洞大嘴。

醫生的手電摁開,光柱像條白蛇“哧溜”鑽進皮一修臭氣熏天的嘴裡。於是,內面桃紅色的口腔、絳紫色的舌苔和藏滿煙垢的槽牙畢現無餘。皮一修緊閉雙眼,任由鑷子在他的菸嘴內撥弄。鑷子碰到牙齒,他聽到了堅硬的聲響,有金屬撞擊石頭的質感。醫生說:“找到了,在這兒。”然後,他感到左上顎被挑開,鑷子的尖刺用力戳破某個軟溜的東西,隨後有腥鹹的液體流出來,伴隨而來的疼痛讓他的臉部肌肉痙攣幾下,整張臉變形得厲害。直到醫生用酒精棉球蘸出口腔內的全部淤血,皮一修繃緊的臉才鬆垮下來。他吐出積在嘴裡的一泡涎水,綿長地籲出一口氣。

“怎麼會在這個位置?吃飯不至於這樣嘛。”醫生清創完畢,從職業角度提出疑問。

皮一修沒做理會。這時候,他的痛苦尚未解除,左手托住半邊臉,呲開的兩片厚嘴唇正“嗞嗞”吸氣。對醫生的提問,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誰幹的?下手這麼重。”醫生的問話直逼事實真相。醫生和皮一修彼此認識。警察皮一修的傷害讓醫生感到不可思議。

“進門我就說過,吃飯咬的。嘎嘣,一粒砂子磕出個血泡。”皮一修話語含混,藏著不耐煩的情緒。

醫生再未深究,開出幾種消炎丸子,如此這般叮囑一番,就讓皮一修去拿藥。

走出衛生院大門,皮一修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狀態整理一下。如果擱平時著便裝出門也就算了,可今天他穿著春秋裝制服。肩章上的兩槓一星白光閃閃,兩邊的領花襯托出藍色領帶,左邊的警號對應著右邊的胸花,看上去甚是威嚴。可惜皮一修離告別這種威嚴的日子不遠了——他退休只差兩年半。皮一修不想在自己脫下警服的最後時光里弄出什麼洋相,敗壞警察名聲。他已經有過一次教訓,再摔不起第二跤了。他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做人是這樣,辦案子也是這樣。因此,就算有再大的委屈,都要忍一忍。他檢查完制服上的所有佩飾,佩飾一樣沒少,然後去摸自己的臉頰。連續三天沒刮,皺褶的臉上毛茬茬的。而且,左邊的臉明顯比右邊“胖”了一些。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過,別人如果問及,他完全可以支應過去,只說是虛火上來,牙齦發炎。他想,誰沒個頭痛腦熱?沒有人會在乎一個老警察的牙痛。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把這件事情抖摟出去,那些陪吃的人誰都不敢說三道四。他們都是鄉長的手下,得罪鄉長等於是自己找死!再就是戴老闆和他的女秘書。戴老闆和女秘書的嘴巴自然會有人想辦法塞緊,除非他姓戴的不想在鄉長的地盤上混下去!皮一修最擔心的是自家的“穆桂英”——他老婆姓穆,獨攬大權的一家之長,平時在皮一修面前頗有幾分霸氣,大家暗地裡都把她叫成古代英雄人物。皮一修大小的陰謀在“穆桂英”面前從沒得逞過。他不敢想象,自己這次撒謊能不能矇混過關。

皮一修大約是上午十點鐘左右被鄉長叫去的。鄉長想去戴老闆的工地上看看。戴老闆的工程是鄉里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原來由書記親自聯繫。前不久,書記調走了,聯繫人順理成章變成鄉長。書記在任時,鄉長和書記有些不睦。好在兩虎相鬥只限於暗裡較勁,面子上還沒撕破。那時候,戴老闆有書記在背後撐腰,眼睛長在額頭上,壓根不把鄉長放眼裡,從沒正眼看過鄉長。鄉長是組織部出身,暫時雖說只是鄉長,可擠跑書記後,位子空缺著,鄉里的工作由他全權負責,實際上就是書記、鄉長一肩挑。鄉長的半邊屁股已經挪到書記位子上去了,只等著上面一紙文件就扶正。據說,鄉長的堂舅在市裡當副市長。靠山這麼大,鄉長升任書記的事情只需假以時日,應該沒有懸念。所以,鄉長要去看看戴老闆,自有深意。問題是要去看看“重點工程”,你去去就得了,何必拉上警察?又不是去打仗!可是,誰都知道,鄉長是有個性的人。這話是他開會時自己說的。他說他想幹的事情沒人擋得住,“我就這麼個賤脾氣,把本鄉長搞毛了,操你外婆,滾一邊去!”這是他的原話。當場聽會的人都納悶,堂堂鄉長想操誰不行,怎麼偏要操人家外婆?

當時,所裡幾個兄弟出去辦案子,只剩所長和值班的皮一修。皮一修快“畢業”的人,所長一般不安排他出外勤,呆在所裡聽電話、搞接待。接到鄉長指令,所長很為難。所長說:“這個年輕人太那個,我還是和他保持點距離為好。”皮一修聽出所長的意思是不願去,只好整整衣冠出門。所長把皮一修叫住:“皮所長,鄉長就是想擺擺威風,你讓他耍。不要瞎摻合,別把什麼鳥事情惹到派出所來。再就是你把自己那件事情當面向他說說,這是個機會。另外——”所長想了一下,最後擺擺手:“算了,你去吧。”

三年前,這個派出所還是皮一修當所長。現在的所長在他手下當副所長。

皮一修喜歡喝點酒,酒風好爽,人也仗義。這樣一來,醉酒是必然的。

醉酒後,皮一修就成了話癆,說話卻不著調,逮住什麼說什麼,一件事、一句話可以囉唆一百遍。說話時還不利索,舌苔好像剪掉一截,喉嚨讓什麼東西卡住,呼隆呼隆,發出的氣流並不順暢。清醒的時候,皮一修把醉酒的狀態分為“文醉”和“武醉”兩種。他所說的“武醉”是指醉酒後嘔得一塌糊塗,不知今夕何夕。有的人甚至發酒癲,破口謾罵,摔東西,動手動腳打人。皮一修最多隻是藉著酒精的燒勁把憋在肚子內的話和怨氣一股腦兒吐出來。他把自己醉酒的狀態歸類為“文醉”。

三年前的那個晚上,皮一修一不小心又喝出狀態來了。所裡幾個兄弟擔心被所長逮住陪聊,都找藉口躲得遠遠的,有的乾脆早早關上房門裝睡。皮一修一扇門也沒敲開,連找個“說酒話”的人都沒撈著。下半夜,他實在憋得不行,便獨自上街溜達。斯時夜涼如水,對解酒大有裨益。西街頭走來一對可疑男女。雜沓的腳步踩得岑寂的街面一驚一乍,唧唧咕咕的說話聲激起皮一修的興頭。“站、站住!”這是皮一修平時對某些人習慣性的命令口氣。“嘿嘿,你這是幹什麼?”打頭的男人走上前來搭話。派出所的皮所長,大小是個人物,他是認得的。他們兩口子臨時要趕去親戚家奔喪。他想這是說得清楚的事情,皮所長哪怕查夜維護治安,總要講道理。他哪知道,皮一修當時正處在理性的盲區,恰是橫不講理的時候,這會兒跟他講道理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皮一修說:“這話——我——正要問你,跟、跟我到派出所去、去一趟。”

男人見門子不對,忙緊解釋:“皮所長,親戚家裡死了人,我們去幫忙。你是不是有點醉?”

皮一修打出一個飽滿的酒嗝,“咦,你還猜、猜對了,我這叫文、文醉。”

女人說:“皮所長,我們趕急,今天不得閒,改天請你到我們家喝正宗苞谷酒。”

兩口子跟皮一修走,警察的話必須得聽。

“孤男寡女,你們兩、兩個什麼關係?”

“俺兩口子。”男人用兩大拇指比對著說明。

皮一修不相信:“是親、親兩口子?”

“我們扯了結婚證的。”

“這就日、日怪了。”皮一修又噴出一個酒嗝,“兩親口子——夜晴不是好晴,走夜路不是好人——鬼鬼祟祟的,什麼意思哈?”

“不是說了嗎,親戚家死人了。”

“他怎麼——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夜裡死?”

這話應該去問閻王爺。兩口子啞口無言。

問題卡在這裡。皮一修顛來倒去地糾纏了將近四個小時。天熱熱鬧鬧地亮了,最後是副所長出面解了圍。

這件事有人不服,後來被人家一狀告上去,大領導簽字要求嚴查。據說,皮一修面對調查態度很好,交代問題徹底,只可惜坦白不能從寬,違紀必須從嚴。他正好撞在“禁酒令”的槍口上,而且牽涉到警民關係。皮一修成了活靶子,誰也不敢保他。結果,上面把他的所長帽子擼掉不算,還降下一級工資,記他大過。

本來,皮一修是全局資格最老的所長,按規定他可以幹滿五十五歲,功德圓滿,沒想到天亮了撒泡尿在床上,教訓慘痛。他開始戒酒,且賭咒發誓:往後再若喝酒就是婊子養的!

體檢,皮一修血壓有點偏高,醫生早就建議他戒酒。皮一修做出這樣的決定,意義非同小可,不亞於三中全會。“穆桂英”很支持,還將了男人一軍:“說話可要算數,不要讓你老孃在地府那邊背罵名。”

皮一修揭了所長帽子,當時的副所長就成了現在的所長。

鄉長見前來報到的是皮一修,臉上的表情馬上就像水泥一樣凝住。他不冷不熱地問一句:“你們所長怎麼沒來?他眼裡是不是沒我這個鄉長?”

皮一修想到所長最後擺手沒說完的話,解釋說:“報告鄉長,所長在局裡開會。”

鄉長沉下臉,做了個揮手招呼的動作,一干人緊隨其後,逶迤而行。

戴老闆的工地離鄉政府不遠,步行十分鐘就到。戴老闆已經接到鄉辦公室秘書的電話,早就等在門口迎候鄉長的大駕。他身子前傾,臉上的笑堆得快要掉下來,一雙手早早伸出,嘴裡道著辛苦,趨步前來。鄉長本來是迎面去的,突然擺動腦袋,目光轉向別處,裝作沒看見。有那麼幾秒鐘,戴老闆的一雙肥而白的手僵在胸前,像是要去抓住一條泥鰍而失敗一樣,弄得他伸不是縮也不是。就在他束手無策的時候,鄉長的右手勉強遞過去,象徵性地碰了一下戴老闆的手,接著就縮回來。

戴老闆正在建一個柑橘市場,收購、選果、保鮮、包裝、配貨一條龍。鄉長一圈轉下來,對工程進展頗不滿意,指出了這樣那樣一堆問題。鄉長說:“再過兩個月,早熟橘子就要下果。按你這個進度,是要誤事的。耽誤橘農的事,我就扣你的工程款。”

鄉長的話硬得像生鐵,一句句砸得戴老闆暈頭轉向。他除了搓手,再就是使勁賠笑臉。

扭過頭來,鄉長髮現身後跟著的皮一修。他把皮一修扒拉一下,對戴老闆說:“這是派出所老皮,以前當過所長。治安上沒什麼問題吧?有問題找他,要多聯繫。”

“那是那是。”戴老闆點頭如栽蔥。

鄉長轉過頭來問秘書:“下一步怎麼安排?”

秘書看看手機,說:“聽戴老闆的。”

戴老闆說:“到了飯點,我安排了工作餐,請鄉長指導一下。”

戴老闆在前面開路。鄉長樂於接受這種“指導”。

哪想到,事情最後壞在“指導”上——這是後話。

皮一修從衛生院出來,把心情和儀表整理一番,然後又犯起猶豫,不知道該往派出所去還是回家。

年輕的所長很精明,什麼事情休想瞞過他。他看不慣別人氣指頤使,還有些護犢子。以他的脾氣,要是知道自己的手下在外受了欺負,一定不會選擇沉默。皮一修想,年輕人的進步是大事,自己的委屈是屁事。所長已經看出鄉長不是善茬,選擇敬而遠之。這時候如果因為自己讓兩個年輕人掐上,所長的前程就毀了。況且,這件事情說出去,皮一修覺得自己面子上也不太好看,贏了又怎樣?想到這裡,皮一修就給所長打電話請假,說中午在戴老闆那裡吃飯後鬧肚子,不舒服。

皮一修扛著半邊腫臉回到家裡,嚇得“穆桂英”嘖嘖連聲。“穆桂英”踮腳把嘴鼻碰上去嗅一陣,沒聞出酒氣,問:“哪摔的?”

皮一修說:“沒哪摔。”

“打的?”“穆桂英”追著問。

皮一修有過兩套“謊”案。一是說牙齦上火。這說法顯然站不住腳。早上出門好好的,再大的火氣升得也沒這麼快。再就是忽悠醫生的那個說法。可事到臨頭,皮一修心煩意亂,不想無中生有地嫁禍一粒無辜的砂子。

皮一修說:“狗咬的。”

“穆桂英”搗一拳過去:“放你的狗屁!老實點!”

皮一修說漏了嘴:“鄉長就是一條狗。”

“穆桂英”聽出蹊蹺,撒腳丫子就往外跑。皮一修沒攔住,對著背影子喊:“你別給我添亂——”

主賓席上坐著鄉長。兩邊都是秘書。鄉政府男秘書坐左邊,右邊是戴老闆的女秘書。秘書對秘書,體現公平,男女搭配,陰陽協調。戴老闆這樣安排座次,可謂費盡心思。

服務員給皮一修的杯子裡斟酒時遇到阻力。皮一修用巴掌將杯口罩住。理由是戒酒了。

見服務員壺裡的酒斟不下去,鄉長髮話:“今天一視同仁,第一杯先把每人的杯子斟滿。”

一旁的女秘書跟著起鬨:“酒杯都不端,哪裡像公安?”

皮一修解釋說:“鄉長,我有個特殊情況……”

不等皮一修說完,鄉長馬上駁回:“老皮,你的酒量我是曉得的。你莫跟我講價錢。人家在座的女同志都沒有特殊情況,你哪有特殊可言?”鄉長的話惹出一片笑聲。

皮一修囁嚅道:“鄉長,不瞞你說,我以前是能喝點,但現在戒了。嗯——情況你是知道的。”

“平時,警察的工作很辛苦。今天,我要借花獻佛,敬派出所兄弟一杯。所長沒來,你是唯一代表。你看著辦吧。”鄉長不讓步,還說:“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提。你現在又不是所長。”

鄉長的話像一針毒藥打進皮一修心裡。皮一修拒酒的想法更加堅定。他捂住杯口的手堅持不肯鬆開,弄得服務員左右為難。戴老闆到底是場面上混的,見機行事走到皮一修身邊,從服務員手裡接過酒壺,和稀泥說:“這樣,皮所長,我們遵照鄉長指示,先還是把酒滿上。至於怎麼喝,我看可以因人而異。不然,下面的節目不好開展。”戴老闆的話只差挑明,無非就是要皮一修給鄉長面子。

“戴老闆言之有理。喝多喝少是水平問題,喝與不喝就是態度問題。”鄉長的話上升到高度。

皮一修想到自己兜內還揣著塊擋箭牌,就勉強把手鬆開了。

鄉長很滿意,指著戴老闆:“你是地主,你發球。”

戴老闆舉杯走到鄉長身邊:“我先敬鄉長,然後挨個敬。歡迎鄉長常來指導。”說完脖子一仰,喉結滾動,滿杯酒灌下去。

“你好像是第一次請我喝酒吧?”鄉長起身拍拍戴老闆,話裡暗藏機鋒。

“是的。鄉長,戴某以前給你彙報不夠,今後加以改正,還請原諒。”

鄉長吧嗒一聲喝完杯中酒,然後酒杯倒豎,敲打戴老闆說:“不是彙報少,你是走錯了門。你這傢伙蠻狡猾的,我理解。”

女秘書很會來事。見戴老闆尷尬難堪,馬上舉杯圓場:“鄉長,戴總是冤枉的。他多次讓我請鄉長來指導工作,我去鄉政府請過你幾次,可機會不巧,你每次都不在家。是我的工作沒落實好,不能怪戴總。這樣吧,小女子這杯酒算是領罪了。”

“聽秘書這話,是我錯怪了戴老闆。這樣吧,你說這酒怎麼喝?”鄉長放過戴老闆,注意力轉了向。

女秘書的潑勁上來:“鄉長,我如果說錯話,你多擔待。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淺,舔一舔。鄉長你隨意,看我的——”話一落音,女秘書把滿杯酒一口乾完。

場面上頓時響起掌聲,氣氛熱鬧起來。眾人監督下,鄉長興致盎然,喝得滴酒不漏。

戴老闆順勢而為,衝女秘書眨巴眼:“小蔡,鄉長今天的酒如果沒喝好,你的麻煩就大了。”

男秘書和鄉長關係很鐵,說話毫無禁忌:“鄉長的酒喝好後,女秘書的麻煩恐怕更大。”

鄉長得意地杵了男秘書一胳膊:“你說些什麼屁話?本鄉長的形象全毀在你一張臭嘴上了。”

鄉長自嘲的話引出一片笑聲。

“穆桂英”敲門的時候,所長還在午睡裡夢遊。

聽說皮一修出事,所長激靈一下。“他不是說鬧肚子嗎?我準了假,出麼事?”

“半邊臉腫成豬八戒。他也沒說啥事,只說和鄉長有關。他在所裡值班值得好好的,怎麼去惹鄉長啦?”“穆桂英”嗶嗶啪啪,說話就像放鞭炮。

所長心裡有數。皮一修是頂替自己陪鄉長下企業“視察”,設若有事,責任難逃。“穆桂英”的母老虎脾氣他早有耳聞。事情不可小覷。“嫂子,你坐。皮所長對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包在我身上。”

所長聽出來了,皮一修不就是個臉腫嗎?哪有什麼大事!他心裡暗自嘀咕:你個皮一修,有事先不回所裡報告,搬出“穆桂英”上門興師問罪,不夠意思嘛!

所長抓起座機,剛把號碼撥到一半,皮一修就闖進來。

不等所長開口,皮一修就說:“沒麼事。”他把臉扭給所長看:“牙齦發炎,老毛病,好多年沒發作,吃藥就好。”

兩口子說法不一。所長的目光在他倆身上滴溜亂轉,很費解。

“穆桂英”說:“你在撒謊。你把先說的話當著所長面再說一遍。”

皮一修用眼睛給了所長一個暗示。然後對老婆說:“先是騙你的,你上當了,空腦殼!”說完,拉上老婆離開派出所。

“穆桂英”聳著一對大乳房和兩隻肩膀不願走,非要所長給說法。所長配合皮一修說:“皮所長,以後一是一二是二,這樣的玩笑不能開。嫂子是個好人,聽說你有事,他會急死。一個警察,自己家裡的事都搞不定,怎麼把社會治安管好?”

皮一修心領神會,說:“所長批評得對,這是誤會,下不為例。”

所長和皮一修的雙簧起作用,“穆桂英”情緒上有所鬆動。所長再來一句狠的:“皮所長,你是老同志了。我要提醒你一句,往後不要動不動把家事帶到工作中來。單位人人都像你,我管得過來嗎?這種搞法很不好!我對你有看法。”

所長越說越“嚴重”了。“穆桂英”怕給男人惹出麻煩,趕緊表態說:“所長,是我自己要來的,與老皮沒關係。他只要沒事就萬事大吉。”

“穆桂英”要走。所長覺得應該給點安慰,就說:“嫂子一向是支持派出所工作的,我心中有數。今年年底評先進,我給皮所長留著名額。”

所長感覺出皮一修真有事。送走兩口子,他決定到鄉政府走一趟。

話題依然回到酒桌上。

大家都輪流著給鄉長敬了酒,只剩下皮一修沒“報到”。

鄉長端坐如儀。有人不時地朝皮一修看一眼,似在有意無意地暗示。皮一修坐不住了,端著面前的茶杯,走到鄉長面前:“鄉長,只要感情有,白水也當酒。我以茶代酒,意思意思,請鄉長賞臉。”

鄉長遭遇幾輪攻擊,面色酡紅,醉意已現。見皮一修要用茶敬他,眼皮都不抬一下,當即回絕道:“皮所長,喝茶就算了,莫壞了酒桌上的規矩。”

皮一修已經離席走到鄉長身邊,沒有臺階可下。但想到丟帽子和九泉之下的老孃,酒是絕對不敢喝的。皮一修說:“鄉長,我還有件私事想請你關照,無論如何要敬你這杯茶。”

鄉長吹出一口酒氣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只要是本鄉長權力之內的事情,我堅決辦。但話說回來,今天這杯酒你要是不喝,對不起,一切免談。”

眼看皮一修被逼得沒有退路,戴老闆不得不在桌底下踩了女秘書半腳。

女秘書端杯起身:“鄉長,我有個請求,希望得到你的恩准。”

鄉長醉眼咪咪地說:“小蔡有什麼事只管講。”

“今天的酒桌上,只有皮所長是老同志,我看他可以搞點特殊化。要不這樣,他這杯酒我替他喝下。你看如何?”

鄉長說:“本鄉長只聽說自古英雄救美,今天卻反了過來。好吧,小蔡既然開口了,只要皮所長過意得去,我同意。”鄉長說完,欣然和女秘書碰杯,且誇讚說:“小蔡不光海量,巾幗不讓鬚眉,還有俠義之氣,值得佩服。戴老闆,你這個手下了不起!”

皮一修瞅空要走,被鄉長一把揪住。鄉長讓服務員將自己的酒杯滿上,然後歪歪斜斜地送皮一修回到座位邊。大家都看出來了,鄉長已經很有幾分醉意。

鄉長把皮一修按在座位上,然後結巴說:“皮所長,來而不往非禮也。剛才你要敬我的茶,小蔡代你喝了酒。現在我要回敬你一杯,這你應該沒有二話了。”

皮一修像按下去的彈簧又彈起來。他摸索著在口袋內摳了半天,總算找出那張隨身攜帶的《禁酒令》卡片,解釋說:“鄉長,警察在工作時間不能飲酒,這是公安部的規定。我怕犯紀律。我想,你也不會讓手下犯錯誤。”

鄉長一手搶過卡片,像甩一把鼻涕扔出去,說:“公安部的狗屁規定在老子地盤上不管用,這裡是我說了算。你又不是所長,怕卵!喝!我先乾為敬。”話畢,一杯酒又幹淨利落倒進了喉嚨。

這回不是皮一修沒臺階下,他要是不喝完一杯酒,鄉長真就下不來臺。

有人蠢蠢欲動。鄉長酒醉心明。他舉著空杯掃向桌面,吐字不清地說:“你們要搞明白,這杯酒是本鄉長敬皮所長的!”言下之意,誰都沒資格瞎摻和。

皮一修曾經也是海量之人,真要較量,鄉長未必是對手。可時過境遷,他已有前車之鑑,又把毒誓發在前面,斷斷不能自食其言,在同一個地方跌倒。他近乎求情說:“鄉長,我今天值班,有公務在身,實難從命,請你放過老朽。”

鄉長死要面子,哪肯讓步!他提出一個方案,讓皮一修從桌底下鑽過去。他承諾:“皮所長只要鑽桌腳,我還加喝一杯。”

這是萬萬不可接受的!對警察皮一修來說,它比《南京條約》還恥辱一萬倍!

鄉長的張狂勁兒大家都看不下去,連戴老闆也不買這個賬。戴老闆期期艾艾地說:“鄉長,喝酒就圖個高興。你看這樣行不行……”

鄉長的手把空氣劈一下,打斷他的話:“你又想出什麼餿主意?”

戴老闆冒險說:“皮所長的這杯白酒不喝也可以,他就淋在身上。反正酒是他的,不喝帶在身上就行。”戴老闆的提議和當年曹孟德割發代首有異曲同工之妙。

鄉長戳了一筷子菜在嘴裡嚼著。好半天才表態:“戴老闆這主意有點意思。那好吧,看你戴老闆面子,淋就淋吧,從頭上淋下來,讓皮所長洗個酒澡,蠻有味。哈哈——”

大家好像都跟著鬆了一口氣。

皮一修看看自己這身威嚴的制服,斷然否決了戴老闆的提議。他放下酒杯時,在桌面上磕出很大的聲響,杯內的酒灑出來許多。他扯扯制服,挺直了身子說:“鄉長,我從警幾十年,把警察的榮譽看得比命還重。你今天侮辱了我的身份和職責,太過分了。請收回你剛才說過的話。”

鄉長並不示弱。他的話很雷人:“皮一修,你信不信,這杯酒你要是不喝,老子就修理你。”說話時,巴掌揚起來。

大家都以為鄉長只是開玩笑。

“鄉長,你嘴巴說話不太乾淨,請注意你的言詞。”皮一修已經忍無可忍,他在給鄉長提出警告。

接下來的情況誰都始料未及。鄉長揚起的巴掌果真落在皮一修臉上。那聲脆響不亞於廣島上空的爆炸。皮一修感到眼前金星亂竄,左臉上火燒火燎地痛。這小子也太囂張了!老虎不發威,真還當病貓。得給他點顏色瞧瞧。皮一修攥緊的拳頭剛要出擊,男秘書斜刺裡插在中間,把皮一修和鄉長隔開。他給傻在一邊的戴老闆遞眼色說:“鄉長醉了,我把他扶下去。”戴老闆會意後,一抱箍住皮一修,附和道:“鄉長真的醉了,走,我們去休息。”

被拖下去的鄉長嘴內還在喋喋不休地嚷嚷什麼,樣子真像醉了。

酒席不歡而散。

門掩去大半,只留指縫寬。所長在鄉長辦公室門口聽出內面有動靜,連忙剎住腳步,沒敢往裡闖。

秘書在和鄉長議論喝酒的事,言辭間提到了皮一修。所長馬上敏感起來。他打開手機同步錄音。

“鄉長,我還真以為你醉了呢。”秘書在給鄉長倒茶。

“可能嗎?我是組織部裡第一把壺。牛皮不是吹的。”看來,鄉長沒醉。他開始酒後吐真言。

“不過,你那一巴掌還是重了點。”秘書說:“我擔心皮一修可能承受不起。他老婆不是好惹的角色。”

“一個農村潑婦,能掀起什麼浪來。媽的!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跟老子作對是什麼下場。”鄉長恨恨地說:“實話告訴你吧,我這一巴掌既是打給姓戴的看,也是捎給派出所長的。他們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平時不把我放眼裡。我正要找個機會給他們一點厲害瞧瞧。你懂嗎?”

秘書附和道:“那也是。我理解,鄉長是在借酒樹立自己的威信。”

“一個小雞巴所長,居然指使不動,好大的派頭。”

秘書奇怪的語氣:“怎麼?鄉長知道派出所長躲著不來?”

鄉長說:“我敢打賭,他百分之百呆在所裡,根本就沒去縣局開會,不信你可以去查。說不定,等會兒還會找上門來。”

秘書趕緊拍馬屁:“鄉長就是鄉長。我壓根就沒想那麼複雜。”

“不過,老皮今天是代人受過,他那一巴掌捱得有點冤枉,本來是留給所長的,便宜那小子了,下次碰到我,有他的好戲看。”

秘書說:“鄉長,我要進你一言,目的已經達到,就算了。今後誰還敢在你面前翹尾巴?”

鄉長說:“官場如戰場。你強他就弱,你弱他就強。這樣的道理你不懂。我觀察你這幾年,你最大的缺陷就是缺少敢作敢為的大丈夫氣概。”

秘書諾諾著,似有離開之意。

所長不敢久留,悄沒聲息地退去。

兩個月後,鄉長被免職,調往別的鄉當一般幹部。據說,他打皮一修的那一耳光引起上面高度重視。鄉長成了《禁酒令》頒佈以來的第一個反面典型,連他的副市長舅舅出面說情都不管用。

有人說,鄉長調走後就戒酒了;也有人說,他不僅沒戒,喝酒比以前更猛,動輒必醉,而且是習慣性“武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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