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重病親人自殺,該當何罪?

帮重病亲人自杀,该当何罪?

邊,是孝順的女兒、女婿和貼心的丈夫;一邊,是希望渺茫難以治癒的頑疾。她,最終選擇放棄。當著家人的面,一口喝下女婿買來的毒藥……面對家屬字字泣血的回憶,鄰居們催人淚下的述說,陪審員幾度落淚。那麼,法官將怎樣判決這樁交織著情與法的殺人案?

帮重病亲人自杀,该当何罪?

重病臥床一心求死

50歲的餘勇已有些傴僂,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6月1日,他木然地站在法庭上,一臉死灰,站在他身邊的是他的女兒餘蘭和女婿張祥傑。與以往不同,今天的法庭上瀰漫的不是仇恨與吵鬧聲,而是悲傷與哭泣聲。餘勇聲淚俱下,口口聲聲說:“把我關進去,讓我女婿出來吧!”餘蘭也大哭不止悲傷過度,虛脫倒在地上。但一切為時已晚,因故意殺人罪,被告人張祥傑、餘勇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被告人餘蘭因有自首情節,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三年。隨著法槌落下,案件塵埃落定,但一個令人扼腕唏噓的家庭悲劇才剛剛拉開帷幕。

雖然冷燕生活不能自理,但餘勇和家人一直不離不棄地陪伴左右,悉心照料,女兒餘蘭也辭去了工作,專職在家看護母親。出院當天,為了方便照顧母親,女婿張祥傑和女兒餘蘭把冷燕接到自己住處,之後一日三餐餵飯喂水,洗腳擦身,端屎倒尿。

系統性紅斑狼瘡是一種免疫系統疾病,很難治癒,要靠激素類藥物維持,冷燕的體重也猛長到150多斤。瘦小的女兒一個人搬不動母親,就由女婿張祥傑幫著翻身、洗腳、剪指甲。

一念之差家人買來鼠藥

2017年8月28日,張祥傑打電話給餘勇,問他要不要來家裡吃飯。之後,開著車接到了老丈人,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期間,冷燕又提起不想活了,想吃老鼠藥。家人再次勸她不要想不開,但冷燕態度堅決,一心求死。

老鼠藥是女婿張祥傑買的,花了12元錢,兩支紅色液體、一包紅色藥粉。丈夫餘勇把裝有紅色液體(藥水)的瓶子擰開,猶豫許久,但還是遞給了她。冷燕一把抓過藥水,當著家人的面,仰頭一口喝下。

“媽媽,你別喝…”餘蘭哭喊著。餘勇實在不忍心看,伸手打掉了冷燕手上的藥瓶,身子在不停地顫抖。張祥傑說自己根本不敢看,趴在床上一直哭。看著媽媽口吐白沫,不停地抽搐,張祥傑和餘蘭跪倒在地,失聲痛哭。“不要哭,不怪你們。”冷燕無力地拍著女兒和丈夫的背,輕聲地說:“帶我出去轉轉,我想回家。”

張祥傑揹著她下了樓,將她輕輕地安置在車後座。餘勇坐在副駕駛室。張祥傑說:“剛開始,她還有呼吸。開車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連老丈人什麼時候下車都不知道,我看到前面的車就跟著,一輛一輛地跟著走。”

根據警方調取的監控顯示,28日上午,張祥傑的車子漫無目的地在路橋街頭兜兜轉轉,見車就跟,一直開了三四個小時。

下午兩點左右,餘勇接到女兒電話,冷燕嚥氣了。

難掩中毒死亡真相

由於遺體火化需要死亡證明,一家人商量著由張祥傑載著冷燕的遺體到派出所去開證明。後座上的冷燕,臉上被蓋上了毛巾,由於中毒,面容已經烏青扭曲。公安機關在查看遺體時發現了冷燕的中毒跡象,對吞吞吐吐的張祥傑產生了懷疑。於是,張祥傑和餘勇被依法刑事拘留。後來,餘蘭也來到派出所投案自首。

民警問他們為什麼看著死者喝老鼠藥不救人?他們說,因為冷燕多次央求“我活著是受罪,死了才是解脫。”“老家風俗,老人想死都是吃老鼠藥死掉的。”餘蘭帶著哭腔說。

“老鼠藥是我買的……”法庭上,張祥傑一直低垂著頭,只有被問話時才會抬頭作答,聲音很輕。張祥傑說,進看守所之後,他一直在想丈母孃去世的事情,“我心裡很難受,我覺得我要對她的死負責。”

餘蘭在法庭上哭得聲嘶力竭,一度虛脫,母親的去世讓她深深地內疚和自責:“媽媽曾經跟我說,外公託夢給她,說你在那邊太苦,跟我來吧。現在,我也常夢到媽媽,她問我現在過得好不好?我說,很不好,我也想跟你去……”

餘蘭的妹妹和張祥傑的弟弟到庭作證。餘蘭的妹妹說:“他們對媽媽很好,姐夫還為媽媽洗腳、剪指甲、喂水餵飯,對我媽媽來說,兒子都做不到的,女婿都做到了。”

張祥傑的弟弟也說,為了給丈母孃看病,哥哥曾幾次找他借錢。

冷燕的弟弟遠在湖北,公訴人宣讀了他的證言:“姐姐生病十多年,餘勇他們四處求醫問藥,對她很好。不管我姐姐是怎麼死的,我都選擇原諒,請求法官從輕處罰。”

餘蘭歇斯底里地哭,法官一次次提醒她控制情緒,張祥傑也輕輕地拍打餘蘭的後背安慰她。

帮重病亲人自杀,该当何罪?

圖為本案開庭現場。池婉虹 攝

法庭裡,旁聽席有人在默默地啜泣,一名人民陪審員紅了眼圈,不停地擦拭著眼角的淚痕。休庭後,年輕的法警發了一條朋友圈:這次開庭,我真的心塞了。

其情可憫其罪不可恕

夏俏驊法官說,收到案件後,他反覆地閱卷、詢問,反覆推敲案情,生怕漏過一個細節,他說這是自己辦理的最揪心的案子,現在回想起來,還是無比的沉重。

對於三名被告人,夏俏驊坦言自己一度陷入糾結。雖然老鼠藥是冷燕自己喝下去的,但作為丈夫、女兒、女婿的三名被告人,在明知喝下老鼠藥會致人死亡的情況下仍然購買老鼠藥,並眼睜睜地看著冷燕喝下,不阻止,不救治,直接導致被害人冷燕死亡。

那麼,三名被告人真的是罪大惡極地蓄意殺害嗎?如果是,他們怎麼會悉心照顧長期重病臥床的冷燕,極盡所能給予她活著的信心;如果是,收入微薄的他們怎麼會花光積蓄、到處舉債帶著冷燕到武漢、到北京四處求醫;如果是,他們怎麼會帶著冷燕的遺體到派出所,自投羅網?

案件事實已然清楚,但擺在合議庭面前的是法理與情理的考量。最終,合議庭一致認為,對於三名被告人,其罪不可恕,但其情可憫。

6月1日上午10時30分左右,浙江省台州市路橋區人民法院第三審判庭第二次開庭宣判:被告人張祥傑、餘勇、餘蘭作為被害人冷燕的親屬,對冷燕具有扶助的義務,但張祥傑、餘勇在冷燕提出自殺請求後卻為其提供幫助,冷燕服毒後張祥傑、餘勇、餘蘭亦未盡救助義務,放任冷燕死亡結果的發生,其行為均已構成故意殺人罪。

宣判的那天,剛好是兒童節。夏俏驊法官知道,餘蘭有一個13歲的兒子,青春叛逆,只聽爸爸的話。庭審結束後,法官告訴餘蘭,“張祥傑判的是緩刑,他可以回家了。這是送給你兒子最好的兒童節禮物。”餘蘭不住地說著感謝,一直呆立在旁的餘勇突然轉身,撲通一聲跪下,向法官、檢察官重重地磕了個頭。這一跪,是餘勇對自己犯罪行為的深深懺悔,更是對司法者發自肺腑的欽佩和感激。

法官溫情寄語被告人

6月12日,判決生效後的第二天,一名中年男子匆匆地走進法院,他說自己是餘勇打工工廠的老闆,因為餘勇在廠裡工作了十幾年,是廠裡的技術工,一貫表現良好,想為餘勇求求情……

承辦法官夏俏驊對這位老闆說,對於這件交織著人性、道德與法律的案件而言,司法者作出正確的判斷,並不十分艱難,艱難的是如何在判斷中平衡情與法,既能實現打擊犯罪的目的,又能兼顧人性與情理。法院判決三被告人有罪,是要告訴大家,協助他人自殺是犯罪行為,不可取,不可學;告訴大家親人相救是基本義務,不可棄,不可違。也使人們明白罪與非罪,明白自己行為的邊界。法院判決三名被告人緩刑,是為了讓不至於再次危害社會的被告人改過自新,重新做人,過好未來的生活;是為了讓歷經苦難的家庭不致支離破碎;也是為了讓逝者得以安息。正如公訴人說,希望三名被告人從無私中反思出不足,從卑微中感悟到積極,從人性中體會到溫暖,低下頭,接受法庭的審判;抬起頭,過好今後的生活。

這份判決書一度刷屏朋友圈,夏俏驊被贊“最溫暖的法官”。無論如何,這份判決不僅維護了法律的尊嚴、體現了司法的公正,更彰顯了司法者的溫度。也正是這份溫度,才能真正樹立起社會對法律的尊崇和信仰。

對於此案,更打動我們的,除了案情本身,還有溫暖的“法官寄語”。

案子宣判後,承辦法官夏俏驊特意寫了一封“寄語”送給三名被告人,希望三名被告人面對現實,認清自己的罪錯,同時走出內疚、自責的泥沼,重新抬頭做人,讓悲傷的家庭不至崩裂。寄語情真意切:

“親情,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感情之一,因為親情,人們甚至可以直面生死。生命權,是至高無上的基本人權,任何人不能非法剝奪他人的生命權。法律,是嚴肅的社會規則,不管何人,只要觸犯刑律,必須要受到懲罰。三被告人,由於你們對法律的無知,自以為幫助親人解除痛苦的行為,卻嚴重的觸犯了刑律,法律必須要給你們相應的懲罰,為社會樹立正確的行為標杆。

面對你們這個已經傷痕累累的家庭,任何人都不忍再將家庭成員的痛苦拖入深淵。誠如庭上所言,當你們站在法庭上,可能只有冰冷的感覺,但要相信人們的內心是有溫度的,無論是對你們的行為表示諒解的親人,動容的檢察官,還是坐在審判席上的司法者。

今天法庭對你們作出上述判決,希望你們能珍惜這個機會,真正認識到自己行為的錯誤之處,在考驗期內好好表現,並在以後的日子裡珍惜和親人在一起的時光,遵紀守法,快樂生活,以彌補你們給這個家庭帶來的傷害。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對亡者最好的祭奠就是生者好好地生活。希望你們能放下思想包袱,把眼光望向前方,過好自己的生活,讓逝者也能得到寬慰。”

(文中人物除法官外均為化名)

普法講堂

本案中明明是冷燕自己喝下老鼠藥,為什麼餘勇等三名被告人也會構成故意殺人罪?

首先,讓我們明確什麼是故意殺人罪。故意殺人是指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此罪在主觀上須有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故意,即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生他人死亡的危害後果,並且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

本案中,三名被告人作為被害人冷燕的丈夫、女兒、女婿(在法律上屬於對被害人有救助義務的人,他們有能力救助但未盡救助義務而導致被害人死亡的,應當構成不作為犯罪),是最親密的家人,對冷燕具有當然的救助義務,他們在明知食用老鼠藥必然會致被害人死亡的情況下,仍然購買老鼠藥並遞給冷燕喝,不阻止,不救治,放任不管,最終導致冷燕死亡結果的發生,其本質上屬於非法剝奪了冷燕的生命,符合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故意殺人罪之要件,故構成故意殺人罪。

另外,本案在案情上,類似通常意義上的安樂死(指為免除患有不治之症、瀕臨死亡的患者的痛苦,受患者囑託而使其無痛苦地死亡)。在我國禁止實施安樂死的情況下,對實施積極安樂死的行為,法律上以故意殺人罪論處。

其實,提出安樂死的人,死亡未必是他們的本意,感到痛苦,或許是因為他們在最脆弱的時候感受到的是拖累別人的屈辱和無邊際的孤獨。他們堅稱自己喪失了尊嚴,生不如死,可一點微弱的希望又能給他們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與其幫他們解脫,不如多給予溫暖,給予希望,或許悲劇會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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