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與四個菲傭的故事

這天回來得較早，一進門，Alisa像往常一樣接過我手中大包小包的東西。我努了努嘴，指向其中一個方盒，故作淡定：

“This is for you.”

內心的驚喜躲閃不及，大朵大朵的笑靨在她臉龐浮起。那是一個小小的芒果蛋糕，她卻像得到棒棒糖嘉獎的小姑娘一樣，聲調激動得有些變形，一連說了好幾句“Thank you,mam”。

這是Alisa的25歲生日。噹噹捧著尤克里裡給她彈唱了生日歌，我們陪她吃了生日蛋糕。許完願，她大大的眼睛忽閃著光，上揚的嘴角始終沒有落下來。她望向我，迫切想說些什麼，末了仍是一句“Thank you,mam”。

她是新來的菲傭姐姐，來我家快兩個月了。菲律賓經濟狀況不好，拿到大學文憑的她，在國內找工作一樣不如意。她動了出國當家傭的念頭，來香港遇到的第一個僱主就是我。目前她融入得不錯，跟孩子相處十分融洽。

我很珍惜這樣的緣分。Alisa已經是我們家請過的第四個菲傭了，踩過的坑有多深，才明白得到的愛有多真。

叮叮的出生，讓請保姆這事變得火燒眉毛起來。以前過二人世界，怎麼造都可以，天天在外面吃，好幾天不開火。有了娃後，突然有了軟肋，也突然有了鎧甲。生活必須得精緻起來，給娃煮輔食、熱牛奶、換尿布、做學前教育，每樣都需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那時，我們正忙著搞科研，家庭事業難以兼顧。我從親子王國的網站上火速聯繫了香港阿姨Ivy，白天把叮叮送去她家照看，晚上再接回來自己帶。

跟Ivy姨姨純屬萍水相逢，我選擇了無條件相信她，這份信任也收穫了頗豐的回報。那一年多，阿姨天天變著花樣給叮叮煲湯，盡心盡力的程度連我都自愧不如。直到現在，我們兩家人的關係都非常好，經常相約出來聚餐。

後來噹噹出生後，家裡的居住環境有了很大改善，我跟山老師商量著趕緊請個菲傭。Lani就是在這時候，走進我們家。我們第一次請菲傭，人是朋友介紹的，只有手續是通過中介辦理的。Lani也是第一次當菲傭，雙方都毫無經驗，初次見面一下子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們把她當家人看待，同吃同住，也毫無防備之心，幫她迅速適應了香港的生活。剛開始那半年，一切都很順利。半夜噹噹哭醒，她會忍著睡意起來，幫我一起照顧他。有一次山老師帶叮叮去北京玩了幾天，我臨時起意要搬家，也是Lani幫我打包裝箱，連續好幾個晚上收拾到凌晨一兩點。能讓我扛住這麼多事還不崩潰的，Lani要記一大功。

然而，慢慢地，我發現錢夾裡的鈔票經常無端少掉幾張。有好幾次，我以為是記憶出了錯，忘記花在哪。終於有一天，我取了錢準備給Lani發工資，特意放到錢包夾層裡，結果上樓沒多久，又有500塊不翼而飛。

這回我很嚴肅地問Lani，她倒是痛快地承認了。她說來香港要交一大筆中介費，那些錢是找人借的，為了還錢她不得已出此下策。

我心生不忍，很多菲傭肩負一家人的生計，賺到的錢大部分都寄回國了，經濟負擔確實很重。說了下不為例後，我們打算翻篇了。

沒想到，惡念一旦滋生，就很難掐滅了。

那年聖誕節，我們舉家去輕井澤玩，也給Lani也買了回家的機票，讓她好好跟家人團聚下。可就在臨行前兩天，我原本放在床頭的錢包，怎麼也找不著了。

這下我必須辭掉她了。那種沒法再去相信一個人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Lani走後那三個月，新工人還未到崗，我們過得很狼狽。我和山老師每天互對時間表，今天幾點下班，誰去接孩子，進入“鐵人模式”，連生病都不敢。心急如焚下，我們匆忙找了在港合約未滿就辭工的菲傭Mini。

面試Mini時，她的一雙手密佈著繭皮，皸裂的皮膚裂開幾道口子，一看就是勞動人民的手。我們大喜過望，以為找到一個吃苦耐勞的樸實菲傭。

哪知4個月後，我們不得不重新踏上找工人的路。這是最失敗的一次僱菲傭經歷。像Mini這種未完約的菲傭，人已在香港，手續辦得比較快，大概2個月就能搞定。但這種工人一般都是被炒掉的，素質不會太好。而且在港多年，老油條了，偷懶成性。45歲的Mini，在香港呆了8年，幹活慢條斯理，出去買個菜都要花3個小時。後來她承認，在外面交了男朋友，經常溜出去約會。

有了前車之鑑，這下我們縮小了目標範圍：堅持從菲律賓找首次來港的年輕菲傭，已經在香港的未完約工人堅決不要。

中介聽了我們此前的遭遇，毫不留情給予了嘲笑，說我們這種僱主最容易被欺負了。我的額頭擰成麻花，耐著性子聽他說。香港有些人家對菲傭特別苛刻，手機和網絡都不讓用，吃的東西也不一樣，像我們這種把菲傭當自家人的僱主，很容易被愛鑽空子的人佔了便宜。中介建議，一開始就跟菲傭立好規矩，每月發薪日雙方都來他這裡，由中介轉交薪水給工人，並將一些需要改進的問題反饋給她。

如此慎之又慎的情況下，我去中介那領回了第三個菲傭Mary。

Mary來的時候怯生生的，臉上一直帶著客氣的淺笑。我先帶她熟悉家裡的環境，簡單立了幾項規矩：不能偷錢；不在外借高利貸（很多菲傭會借高利貸，留僱主的電話）；不亂和別人鬼混（極少數菲傭會利用休息時間出去從事性工作）。她一一點頭，悶聲不吭開始幹活了。

由於前兩個菲傭請得不太成功，好友力勸，這回一定要看緊了。我這人對世事一向保持審慎的樂觀，面對一個人，傾向於先相信，隨後在時間的洪流中再堅定或修正自己的看法。當然，這種“天真”有時也讓我付出慘重代價，總有一些人會顛覆你對人性的認知，利用你的信任反過來傷害你。

好消息是，我開始走運了。

Mary來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在酣睡中被敲門聲驚醒。打開門一看，Mary披散著頭髮，雙眼通紅，滿臉憔悴，帶著哭腔說她不幹了。

我大驚，以為受了什麼委屈，再三詢問下才弄明白了。她說孩子們不接納她，今早去接他們放學的時候，他們都不願跟她走。

我趕緊解釋，跟小孩子相處需要時間，熟悉了就沒事了。她仍嚶嚶地小聲抽泣，嘴裡一直唸叨著想回家。

後來我才知道，Mary情緒突然崩潰，跟家裡的情況也有關係。她老公剛剛在一次車禍中去世，留下了她和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為了養活家人，她第一次離家這麼遠來當菲傭，兩個孩子一個由她母親照料，另一個託給了她姑姑。

小孩子其實很好相處的，只要你用愛悉心對待他。一個禮拜過後，跟叮叮和噹噹越來越親密的Mary像換了一個人， 笑容多了起來，開心地跟我說很想長期做下去。

Mary把很多耐心和陪伴給了叮叮和噹噹，卻迫於生計犧牲了和自己孩子在一起的時間。這一點我一直十分感恩，每次全家出遊，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Mary也跟著放大假，我們也允許她回家看孩子。

現在想起Mary，吃貨如我，最懷念的是她做的香噴噴飯菜。我朋友老叫囂著要請一個川菜阿姨來家裡掌勺，其實Mary的廚藝也算是菲傭界扛把子。之前她當過廚師，擺盤很漂亮，在我的啟發下，還相繼學會麻辣香鍋、包餃子等中餐。我節食健身那陣子，她還為我量身定製了減肥餐。

同一個菲傭，可能在不同家庭的表現截然不同。在我看來，和Mary之所以化學反應良好，運氣、技巧和真誠缺一不可。

運氣不用贅述，人與人千差萬別，你會有看走眼的時候，也會有得到意外驚喜之時。技巧則十分重要，聰明的方法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用。

一是主僕分明，讓工人明白自己的工作職責，不能發生求著她幹活這種事；

二是明確工作內容，將每天需要做的事情條分縷析，越具體越好；

三是定期檢討工作，哪些方面要提高，哪些問題亟需解決；

四是獎罰分明，有進步要給予物質和精神上的激勵，出問題要明確擔責。

此外，彼此進行坦誠無礙的溝通，有問題直接提出來，及時調整，才能徹底不放心上。

電影《桃姐》講述了服侍羅傑一家幾代人的桃姐，老去時受到羅傑照顧的故事。因為主僕關係，她始終在少爺面前有些拘謹，但看少爺的眼神，早已充滿母親般的疼愛。她將一生都獻給這個與自己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家庭，中風後卻擔心連累他們，執意要去養老院。最打動我的畫面是，每次羅傑去養老院，她都早早穿戴整齊，端坐在養老院的門口等他。

哪怕是給別人當了一輩子的傭人，尊嚴都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我不贊成一些家庭連菲傭出門坐著休息會、跟別人聊會天都不許。充足的休息時間是一定要保證的。一般我們晚上回家後，孩子都自己帶，讓Mary出去遛會狗，給家人打打電話，早早就休息了。

有一陣子，Mary沒精打采，臉色很差，工作狀態下滑了許多。她說夜裡總是失眠，我趕緊給她聯繫了醫生。後來診斷結果是季節性失眠，醫生給她開了藥後，睡眠質量大為改善。

Mary總共在我們家呆了三年多，我們都很喜歡她。最後一次，她回菲律賓跟男友結婚，給我們發來了美美的婚紗照，同時也遺憾地告訴我們，她回不來了。

由於其中一個孩子進入叛逆期，開始逃學了，焦急的Mary沒法再離開自己的孩子。

於是我們又等待了三個月，迎來了新工人Alisa的出現。如今，她在YouTube上對著教學視頻學做菜，陸續解鎖了烙餅、煲湯、蒸包子等技能，我們的中國胃被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同時，她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照顧起叮叮和噹噹時，格外有耐心。

網上曾有個段子，說的是你每天在外辛苦奮鬥，你家的菲傭住著你買的豪宅，陪著你心愛的狗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才是真正的人生贏家。

此說法跟現實有出入，其實菲傭們普遍很辛苦，每天買菜做飯、整理家務、接送孩子、洗衣熨衫，空閒的時間並沒有多少。很多朋友都戲稱，老公可以不在，沒了菲傭可不行。

遇到靠譜的菲傭是修來的福分，務必要珍惜。電影中，桃姐打開自己的全部家當，有收藏起來的第一份工錢，有保存很久至今還很香的力士香皂，還有許多跟這個家庭的美好回憶。她一輩子沒有結婚生子，全部投入了羅傑一家的生活中，彼此早已渾然不分，難以割捨。

我的菲傭姐姐們，大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搵食艱難，打這份工是為了養活一大家子。互相尊重，有同理心，才讓我們彼此靠得更近。哪怕有過不愉快的經歷，我依然選擇相信她們，相信拿真心能換回真心，相信真誠本身就是通往一切的道路。

Alisa說，再辛苦幾年，賺到的錢可以在菲律賓買一塊地，蓋一棟氣派的房子，孩子上好一些的學校，未來的生活好過一些。衷心祝福她早日實現心願。

PS：據傳內地很快將開放引入菲傭，希望本文對內地朋友們也有所幫助。菲傭幫助很多香港雙職工家庭平衡好家庭和事業的關係，大幅提升了幸福感，因此，對於住在香港的我們來說，能以較低的成本請到菲傭是一大福利。希望大家都能遇上靠譜的菲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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