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做你自己
車子穩穩當當地在新藏線上跑著，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兩邊景物不住地向後飛去。說是景物，其實就是極其普遍的戈壁礫石和沙土，以致車子開了許久，窗外景色如故，讓人有原地不動的錯覺。
正無聊之際，駕駛員突然伸手指向遠處，興奮地叫道：“排長！前面就是康西瓦！”我連忙欠身，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康西瓦，一個在心裡始終唸叨的名字。
讀軍校時，教員常常講，在祖國西部邊陲，有些地名是註定要承載動人故事的，如神仙灣、紅柳灘、甜水海、獅泉河……在我心裡紮根最深的還是康西瓦。
半個多世紀以前，舉世矚目的邊境自衛反擊戰在喀喇崑崙山打響，我軍前指便設在康西瓦。戰爭結束後，前指撤離，留下83名烈士的遺體，後人便在這裡修築起中國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園——康西瓦烈士陵園。後來因公犧牲的軍人也陸續葬在這裡，截至今天，共有106位烈士長眠於此。
教員講到這些時，聲音變得虔誠，眼睛裡也隱約閃著淚花，讓人備受感染又心生嚮往。我翻開地圖，順著219國道蜿蜒向南，找到了康西瓦。在這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上，人們所謂的康西瓦通常指的就是康西瓦烈士陵園，陵園並沒有守墓人，但地圖上仍以居民點的圖例標識。
這一刻，我距離康西瓦的直線距離為1220公里……
畢業後，我奔赴正在外地駐訓的部隊報到。機緣巧合，報到單位距離康西瓦並不遠。這天，上級安排我帶車去拉水。得知拉水路途中會經過康西瓦，我興奮起來，匆匆準備後便急忙去找駕駛員。車子打著火正準備出發，連隊的通訊員巴巴地跑來，從車窗塞進來一件大衣，並解釋說，是連長吩咐的，因為高原天氣變幻莫測。
穿上大衣坐在駕駛室裡，漸漸地感覺到熱，路邊的風景又千篇一律，使人感覺倦乏，於是更期待看到康西瓦，直到駕駛員向我提醒。
遠處的山腳下，灰白的矮牆圍了一個方圈，中間矗立著灰黑的紀念碑，在周邊灰黃的山體映襯下，它孤零零地座落在那裡。這就是高原軍人的精神高地！這就是康西瓦烈士陵園！
駕駛員也顯得很激動，一下打開了話匣子。“康西瓦是個很神奇的地方，附近的駐軍不管是誰，上任後、復員前第一件事就是到康西瓦向烈士報到，還自覺地定期過來彙報工作，都形成傳統了。”可見行走在新藏線的人們對這片土地滿懷的敬畏之情。
車子開始減速，即將經過一個岔路口，岔路口的另一頭便是烈士陵園。駕駛員不再說話，按響長長的鳴笛，向先烈表達敬意。我始終扭頭盯著看，不由自主地舉起了右手，緩緩行個軍禮。
車子繼續向前開。終於看不見了。我轉回頭問駕駛員：“剛剛岔路口距離山腳下的烈士們有多遠？”
“不到2公里吧！”
這一刻，距離康西瓦不到2公里！我覺得我能觸到大山主人的心跳！
十幾年前，考慮到康西瓦地處偏遠，不便於後人祭奠，新疆軍區曾打算把烈士陵園全部遷下山。
打開陵墓後出現了令所有人驚訝的一幕：這麼多年過去了，烈士們的遺體依舊保存完整。此刻，汽車連續爆胎、毫無徵兆的高原大雪更是為此次遷墳增添幾分傳奇色彩。
“是不是烈士們不願意離開這個地方，生前在這裡為國作戰，死後在這裡長眠戍守？”
或許出於對康西瓦的敬畏，或許出於對先烈的美好願望，此後沒人再提遷墳的事，長眠在這裡的106名烈士就成為了康西瓦的主人。
後來由於任務需求，部隊將要轉移。開拔前，上級指示，全體將士祭拜陵園，算是向先烈們告別。
車子終於在烈士陵園前50米處停下。組織者迅速整理隊伍。不到5分鐘，數百人的方陣在陵園紀念碑前的水泥坪上整齊肅立，如同活的雕像，只有陣陣的高原風吹過，耳邊全是呼呼的聲音。
這時，我才抬頭仰望紀念碑。碑高約10米，上面鐵畫銀鉤了13個紅色繁體大字：保衛祖國邊疆的烈士永垂不朽！烈士的墳塋在其後成行成列……
這10米高的紀念碑就立在我面前了，這一座座烈士的墳塋就在身旁了，我有點猝不及防。其實我內心準備了很久，從讀軍校開始，直到後來帶車拉水，我與康西瓦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現在，我走進他的懷抱裡，依然感受到強烈的震撼。
這種震撼，不需要音樂會現場式的的氛圍渲染，不需要複雜的儀式，不需要鋪陳他們的事蹟，沒有“看景不如聽景”的困惑，當你身處其中的時候，有種感動就像山對面的喀拉喀什河一樣在心中靜靜流淌。
每一座烈士墓前都立著一塊灰色水泥墓碑，刻有烈士姓名、生前單位、生卒年月以及籍貫。從時間上推算，絕大多數烈士犧牲時只有20歲左右，如果他們也能跟著大部隊凱旋歸來，那麼他們應該70多歲了，享受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然而，硝煙與戰火將他們的芳華永遠定格，並在祖國的西線堅定地綻放……
正在緬懷之際，身後傳來兩聲汽笛。回頭一看，另一支部隊長長的車隊正緩緩地經過岔路口，通過鳴笛方式告祭烈士在天之靈。頃刻間，萬人千車齊聲鳴響，此起彼伏的汽笛聲，在山谷中久久迴盪不息。誰能抵得住這樣的場面？淚水早就模糊了雙眼，再看烈士時，他們分明就站在那裡，背靠喀喇崑崙山，俯視喀拉喀什河，緊握手中鋼槍，等待著祖國一聲召喚……
一陣強勁的高原風吹來，那風聲由遠及近，連同此起彼伏的鳴笛，似戰馬嘶鳴，似利劍出鞘，更似戰士們衝鋒陷陣的吶喊……
赴康西瓦
■孫振者
行軍新藏線，人神瞰重關。爬越天路達坂，猶是鬼門穿。豈料黑雲才下，又現峽谷險灘，陡落五千三。四季轉瞬過，天上換人間。
仰墓碑，雙鵲訴，酹英雄。烈士無言，背倚崑崙化山脈。炮火怒卷萬丈，壯似錢塘八月，直下洗塵寰。喚取千軍馬，響鼓過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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