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宽敞整洁的情侣大道上，街灯亮起，人来人往，笑语喧哗。轻柔的夜风里裹夹着淡淡的咸腥味儿，扑面而来，凉意阵阵。魏国焘和宋珏并肩站在路边，倚着石栏，隔着黑黢黢的大海，远远地望着对岸隐约的灯火。宋珏目光迷离，象个沉浸在梦想里的十三岁小女孩。看着她脸上那种似梦非梦的神情，魏国焘的内心涌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宋珏此刻的沉默与刚才和他讨论魏晋史时的激烈，判若两人。今天，他们拿到了一个新的客户。宋珏是公司销售经理，魏国焘是技术工程师，为宋珏的案子做技术支持，他们合作攻下了这个新客户，拿到一张重量级的定单。为了庆祝，也为了感谢魏国焘，宋珏请魏国焘去顺风海鲜餐厅吃了晚餐。他们喝了一些白葡萄酒，吃了新鲜的生蚝，谈了很多话，关于工作，生活，小说，历史……。魏国焘很久都没有和谁说过这么多话了，他很惊诧，自己在整个晚餐，居然都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好象回到了大学时代，再次扮演起文学青年的角色。当他们走出餐厅的时候，两个人没说话，信步朝着情侣大道走去，似乎都想把刚才美好的氛围延续得久一点。
“魏工，你知道吗？我刚来珠海的时候，一个人走在这里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弃儿的孤独感。”宋珏的嗓音和海风一样，有股潮湿的味道。
魏国焘不知道如何应答，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珏微微一笑，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的眼睛温柔地看了魏国焘一眼，说：魏工，你是不会有这种感受的。魏工的生活是一帆风顺的那种，我却不是。我读的大学很差劲儿，家里也帮不了我什么，我必须一切都靠我自己。其实，我真的很羡慕魏工这样的人生。
魏国焘心头涌起一阵遗憾，为无法拥有与这个女孩共同的人生感悟。他的人生，看上去，实在是太顺风顺水了，老天好象连一丝挫折的机会仿佛都没给他。大学教授的父母，殷实的家境，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名牌大学，出国留学，拿到学位之后，在世界五百强的公司工作，美国绿卡，恋爱结婚，生育了一儿一女……，简单就是完美人生的典范。不过，有些挫折是无形的，那是只有自己感知得到的一种困境。魏国焘的这种感受，是无法和任何人诉说的。
那个晚上，魏国焘的内心一直沸腾着久违了的愉悦和轻松。没想到，平时这个少言寡语的文静女孩，竟是满腹文章。魏国焘感到，自己心里的关闭了很久的一扇窗，又被推开了，阳光洒进来了，一地明亮。
此后，魏国焘对于宋珏提交客户咨询，在技术分析和解答方面做得特别仔细详尽，以求能挖掘出更多的潜在用户。当他把做好的报告交给宋珏的时候，看到她会心的一笑，嘴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泛出一股甜味。宋珏偶尔约他一起喝咖啡，或是吃顿饭，甚至还一起去看过一次电影。她的态度总是止于同事之间的客气和礼貌。然而，魏国焘暗暗地感到，在宋珏的客气和礼貌里，散发着一种明昧不清的气味，如同早秋时节，空气里飘浮的桂花香气，甜美泌人。这香气，让魏国焘无法抗拒，他心里总是期待着什么，又为怀抱这种期待而紧张不安。他每天都盼着到点上班，在公司里可以和宋珏见面，可以和她坐在一起开会，可以和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餐，他们在一起谈业务，谈最近的畅销书，或是取笑某个苛刻小气的客户为乐。半年下来，他们在业务的联系更紧密了，一起联手，拿下了好几单生意。因此，宋珏也得到了公司ＣＥＯ的器重，看样子，当上销售总监，指日可待。
当儿子女儿出现在办公室，冲到魏国焘面前，大声喊着爸爸的时候，魏国焘呆若木鸡。跟在孩子后面的妻子，满面春风，用幸福的口吻对魏国焘说：我们来了，给你一个惊喜！魏国焘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恚。他马上要去和副总开会，只好暂时安排他们在一间客户接待室里坐着。他急忙赶去会议室，会议已经开始了。他坐下来，可是，人已经分了神，无法集中精力。散会的时候，他已经看出了副总经理脸上的不悦之色。
妻子在他住的那间一室一厅的宿舍里，象一条嗅觉灵敏的狼狗，追踪着一切可能的珠丝马迹。她翻过他所有的东西了，理由是太乱了，需要打扫。她掩饰得很自然，魏国焘亦不想揭穿，揭穿了，大家都没意思。他心里抽了一口冷气，还好，他把下个星期要送给宋珏的生日礼物，锁在了办公室里。那是一条蝴蝶造形的水晶项链。妻子的出现把一种看不见的压力渗入到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里，魏国焘的呼吸都有些艰难了，他感觉空气明显稀薄起来。五年前，魏国焘就是为了逃避无法呼吸的问题，才逃离美国的那个家。
半夜，孩子们都睡了。妻子开始追问魏国焘什么时候回美国
魏国焘说：我这边的事业不错。
妻子说，事业不错？那么，家呢？你就不管了，你太不负责任了吧。你怎么能让孩子们在没有父亲的陪伴下成长？
魏国焘说：你可以和孩子一起回国来……
妻子马上打断他：孩子们在美国出生，他们根本不习惯国内的生活了，再说，国内的空气污染，食品质量安全，还有英语，回国生活，他们的英语能力会退步的！
魏国焘说，他们本来就是中国人，为什么一定要说英语？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马上就会又陷入一场车轱辘的争执。这种争执会令妻子情绪激动，甚至泪流满面，这就足以令他胆寒了。于是，魏国焘立刻换了一种温顺的口气，对妻子说，不早了，我明天要上班，睡吧！
妻子瞟了他一眼，眼神里跳动着一种热切的暗示，他明白她的意思，可他实在是没有兴趣。况且，这不过是她考察他忠诚的另一种方式。
魏国焘躺在临时搭的钢丝床上，揣着一颗沉郁的心，难以入眠。当初他娶她的时候，她朴素，上进，体贴，毫无道听途说的上海人的那些不堪习气，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点上海式的傲娇。她对他的父母表现得毕恭毕敬，倒是魏国焘母亲的那种知识分子的冷漠，让第一次登门的妻子倍受冷遇，当时，妻子展现出的宽容和善，令魏国焘大为感动。母亲冷淡地对魏国焘说，“这个女孩子相貌不行。”而父亲则说：“家有丑妻是个宝。”母亲认为妻子的容貌很丑，可魏国焘并没有看出来。或许，就是母亲的不满意坚定了他一定要娶她的决心。母亲越是不喜欢的事情，魏国焘越是要去做。
结婚以后，他申请她去了美国。她来到美国后，一边怀着孕，一边修读英语，申请大学。一口气生了两个孩子，奶着孩子读完了大学课程，一毕业，就找到了工作。她永远都精力充沛，致力于把他们的家庭打造成为全新泽西洲的华人楷模家庭，把她自己塑造成一个全能的完美女人。她渐渐地把“阿拉上海不是这个样子的”当成了口头蝉，成为她纠正和改造魏国焘所有生活习惯的唯一理由，喔，还有一个口头禪，就是“美国人都这样”。
奇妙的是，他们认识的所有中国朋友，女人们，都赞赏着他的妻子既独立又能干；男人们，则是羡慕魏国焘到极致，娶到一个全能的太太，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可惜，魏国焘的感受和众人都大相径庭，他只觉得太可怕了，他从妻子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他又一次变回了小男孩，失去所有的选择权和决定权，所有的一切都被包办了。他一走进那个家门，就立刻有一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
第二天。魏国焘出门前，妻子问：要不要请你的领导和同事一起吃个饭？
他含糊地拒绝了。他了解她，她渴望成为人们羡慕和赞叹的焦点，端着优越感平易近人，是她的拿手好戏。他不要给她这个机会。他到这里工作的第一年，她也是拖着孩子过来，大张旗鼓地把完美一家人的印象深深地植入所有人的大脑。同事们客气地奉承说，“魏太太一个人在美国，又上班，又照顾孩子，真是不容易。”她得意地说，“不会啊，只要安排好了，没那么难。支持老公的工作，是第一重要的嘛。”魏国焘看着她一脸灿烂的笑容，感到非常讨厌。前一天的晚上，她还和在他哭闹，要求他放弃工作，回美国。她到这个城市来了一次，就迅速地和魏国焘公司里几位年纪差不多的女同事，结成了朋友，后来，常常在网上联络。每次，他回美国探亲，她都会为这几位女同事准备一些小礼物，呈现出百分之百的善解人意和亲切真诚。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她和人稍微一接触，察言观色，迅速就能把人家的学历，工作，家境，都摸得一清二楚，然后分门别类，如同做图书分类的工作一样，一一打上标签，采用不同程度的亲密方式进行交往。魏国焘的这几位女同事，理所当然，成为了妻子的眼线。
平时，妻子对谁都一脸微笑，礼貌而热情，一副有求必应的样子，就象一个小太阳取暖器一样，把温暖的光辐射到所有人的心里。只有他知道，她脸上洒满阳光的时候，内心多半是冷冰冰的。她永远是按照自己的需求，择人而用。两年前，魏国焘在街上遇到以前同一个大学的校友，那是个很热诚的小姑娘，曾经帮忙照顾妻子坐过月子。 小姑娘街头遇到故人，惊喜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地追着问：你们很忙吗？我给珍珍姐写过邮件啊，她都没回。我想她上班，又照顾孩子，没时间吧！魏国焘看着这个女孩，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成语———弃如敝履———这就是妻子的人生哲学。
魏国焘当年出国留学，是为了从母亲身边逃离。可是，在他成功逃离之后，自己又给自己套上了另一副锁枷。每隔三个月，他一定要回美国探望孩子们一次，暑假一定要陪着孩子们去度假。这两个孩子，对魏国焘来说，是一副温柔的锁链，把他和妻子牢牢地绑在一起。他别无选择，只能扛着这副锁枷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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