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北影节评委,还是我们挚爱的波兰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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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Célès Chen

作为一个波兰作曲家,Jan A. P. Kaczmarek(后文简称J.A.P.K.)擅长使用干净、柔美、细腻的音乐语言去阐释关于“爱”的主题。无论《心之全蚀》(Total Eclipse,1995)里魏尔伦与兰波的初遇,还是《战火中的伊甸园》(Aimée & Jaguar,1999)里犹太姑娘和日耳曼姑娘的生死离别,抑或《人生访客》(The Visitor,2007)里不同人生轨迹的交错,Kaczmarek总能以充满画面感的配乐与剧情相互掩映,用标志性的钢琴和弦乐去诠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东方听众对Kaczmarek的了解,大多始于《寻找梦幻岛》(Finding Neverland,2004)或《忠犬八公的故事》(Hachi: A Dog's Tale,2009)的配乐。前者帮助Kaczmarek斩获2005年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后者则让他的音乐走进全球观众的心里。

他是北影节评委,还是我们挚爱的波兰作曲

▲ 《寻找梦幻岛》剧照 ©️ Miramax Films

Kaczmarek的配乐作品数量较多,其中不乏好莱坞商业作品。但另一方面,他走的却从不是主流路线,而是在商业环境中坚持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和东欧特色。当聊到“波兰身份”这一话题时,他的语气比聊自己的作品时还要兴奋。“身份是最宝贵的财富。”他说,“只有保护好你的身份,才能保持作品质量。”

连他的灵感来源也带着一丝东欧式的诡秘:“音乐来自宇宙深处的神秘角落,我的大脑捕捉到了这些信号,所以我把它们整理了出来。”

他是北影节评委,还是我们挚爱的波兰作曲

▲ 《战火中的伊甸园》剧照 ©️ Senator Film

事实上,Kaczmarek的音乐历程,也和他的风格一样不可捉摸。

  • 他的大学专业是政法,却半路出家学习音乐创作。

  • 曾对技术颇为着迷,却在研究了电子音乐后重新爱上了古典。

  • 他在事业如火如荼的时候,回到波兰创立电影协会,因为觉得这是东欧艺术家需要的。

  • 他擅长使用波兰式的细腻音乐语言,但对宏大的史诗主题同样信手拈来。

  • 在尝试了那么多不同电影和不同风格的音乐之后,他说:“我依然求知若饥。”

带着对作曲家诸多人生转折的好奇,以及常年对波兰风格的关注,我们对作为今年北京国家电影节评委的Kaczmarek进行了下面的采访:

影乐志:作为此次北京国际电影节的评委,您对此次中国行的感受如何?

J.A.P.K.: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这里的生机活力让我印象深刻。北影节组织很棒,我跟评委会的人一起看了很多优秀电影。这是一趟绝妙的旅程,我还想再来。

影乐志:作为一个作曲家,您对好电影的标准是什么?

J.A.P.K.:对我而言,好的电影应当启迪人心,让你心跳加速,让你获得更好的思考。事实上我感到很幸运,能给那些优秀的电影配乐。

影乐志:说到东方音乐和东方文化,您也曾经给一部改编自东方电影的作品《忠犬八公的故事》写过音乐。您对东方文化是什么感受,此前对东方音乐有过接触吗?

J.A.P.K.:我很喜欢东方文化,我很敬仰中国的千年历史。我曾在配乐工作中两次涉猎东方题材,除了《忠犬八公的故事》,还有一部《莉欧妮》(Leonie,2010)。《忠犬八公的故事》确实很特别,因为这个题材具有普世性,无论在欧洲、美洲,还是在中国、日本,全球观众都能理解一个狗和一个人之间的友谊,也是我们所谓的“无条件的爱”。也许这正是它打动人心的原因。它也让我的音乐被全球观众所喜欢,这让我很高兴。

他是北影节评委,还是我们挚爱的波兰作曲

▲《忠犬八公的故事》剧照 ©️ Inferno Distribution

影乐志:“东方”是一个很泛的概念,可以指亚洲,可以指中东,甚至指东欧。您作为一个来自东欧的西方音乐创作者,对此怎么看?

J.A.P.K.:东欧有自己的身份,但它也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我们会受到亚洲影响,也会受到整个西方世界的影响。这是一个有趣的结合。

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地球村里,在中国我看见人们喜欢肖邦、喜欢古典音乐,在波兰我也看见人们对中国音乐兴趣十足。这很奇妙,因为作为一个作曲家,在这样的时代你需要进行跨文化的创作,从一种文化获得启发,再用你自己的方式表现出来。

北影节期间,我在一场电影音乐会中做指挥,也很高兴看到这里的乐团完全能理解西方音乐。他们出色地演奏了我的作品,观众也很喜欢,这也是我想再次来中国的原因。

影乐志:我听了您在1982年发布的首张专辑《最后的音乐》,当时您的风格和现在很不一样。这张专辑封面上的介绍是“来自波兰的新音乐”,为什么说是“新音乐”?您当时想尝试怎样的新风格?

J.A.P.K.:我当时很年轻,24或25岁,激情十足。最初我取的名字叫做“第八天的管弦乐(Orchestra for the Eighth Day)”。“第八天”是不存在的一天,虚构的一天。我当时一心想做一些超越现实、超越期待的作品,虽然不算十分先锋,但也算挺先锋的了。非常即兴,充满内在自由感。但到我第二张专辑发布的时候,这种风格已经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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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发表的首张专辑《最后的音乐》 ©️ Flying Fish

影乐志:您早年尝试的这些风格和当时想传达的理念,它们是否与波兰在70、80年代经历的政治变动、文化变动有关?

J.A.P.K.:艺术多少都在反映现实,不过音乐有它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很抽象,不一定是直接反映现实。更多的时候,我用作品来描述情绪,描述头脑中的那些瞬间。我不曾直接参与那些政治或社会事件。

影乐志:所以后来您移居美国,在纽约开始了创作生涯?

J.A.P.K.:对,我1989年去了美国,期望能学习一些技术,用电脑辅助创作。我那时对电脑特别着迷觉得电脑是创意产生的重要资源,应该把它当做一个伙伴。当时在波兰,这方面的技术还未兴起,所以我到美国,希望能在电子音乐领域学到一些东西。万万没想到,结果完全相反。当我接触到了足够的技术,我开始对电子失去了兴趣,反而重新爱上了古典乐。

于是我在纽约开始为美国的剧院创作交响乐、管弦乐。我现在虽然仍然认为电脑是一个重要工具,但这个媒介不会影响我的风格。音乐来自宇宙深处的神秘角落,我的大脑捕捉到了这些信号,所以我把它们整理了出来。

我当时很骄傲,因为之前还没有波兰作曲家为最顶级的美国剧院作曲。事实上,我发现波兰戏剧要比美国戏剧更“宏大”一些。波兰戏剧往往规模更大,使用大量音乐、大布景、大灯光、移动舞台,以及各式各样的视觉效果,几乎跟电影差不多。但美国的戏剧似乎更多的是基于对话,基于演员本身。当时在美国,还很少有我们波兰当时那种大规模大制作的演出。对我而言,来到美国,也能检验我的作品在另一个世界是否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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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的Jan A. P. Kaczmarek ©️ Dawid Linkowski

影乐志:那具体是什么让您回归古典呢?

J.A.P.K.:可能从这些真实的乐器,从管弦乐中,我发现了我的灵魂、内心和情绪。有一阵我是在研究电子,但只是作为辅助。我现在依然会在管弦交响乐中加入一些电子元素。我喜欢这种结合,它让我感到更年轻。

影乐志:作为一名常年在美国的波兰作曲家,您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怎样的感受?

J.A.P.K.:我认为身份认知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没有身份,你就很难真正尊重你自己。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如果还没有身份,可以去建立一个。但当你建立了你的身份,你就必须去保护它,因为这是你最宝贵的财富。你只有知道自己是谁,才会了解你的专长,才有机会成为杰出的艺术家,而不是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同时,当你建立了身份,你才会去争取真理。当导演或制作人提出异议的时候,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辞职。妥协总是难免的,但我相信存在“智慧的妥协”。生命就是一系列的妥协。你的想象里可以飞向外太空,但通过妥协你才会看到现实的局限。“智慧的妥协”一词让我着迷。因为在波兰,我们从小受的教育一直都是“不可以妥协”,一旦妥协你就成了行尸走肉。但我相信,通过“智慧的妥协”,我会知道我的思想能走多远,而我又应当在哪些地方停下来。

影乐志:在没有任何导师的情况下,您移居美国之后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J.A.P.K.:在你初到美国的时候,最大的挑战总是如何赚钱生存(笑)。第二大挑战是不要让那里的商业文化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因为美国的电影音乐是靠市场驱动的,不像在波兰或者中国,会有来自国家或公共机构的赞助。当然,有千万观众知道你的作品,这的确很棒,但与此同时,市场可能会让那些一心赚钱的人降低创作质量。有时候不太好的作品反而能赚钱。所以我的挑战是在有限的条件中,尽可能保持我的品质,表达我自己,保护好我的身份。我希望我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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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兰作曲家Wojciech Kilar ©️ Stefan Maszewski

影乐志:您和其他一些像Zbigniew Preisner、Wojciech Kilar、Abel Korzeniowski波兰电影作曲家都很擅长使用细腻的音乐语言,而且你们都偏爱钢琴和弦乐。这是否是一种波兰的专属特质呢?

J.A.P.K.:在波兰这很自然,也许一部分是受肖邦的影响。

波兰跟那些西欧国家不一样,他们历史上有强大的王室去建立一些宫廷乐团,使用小号、长号、圆号这样的乐器。在波兰,我们没有这样的空间,所以我们会选择一些可以在家里演奏的乐器,比如钢琴和弦乐。

其实我们也会想去创作大型管弦乐,比如我在《你往何处去》(Quo Vadis,2001)的配乐里就使用了铜管乐器。在后来的加拿大电影《帕斯尚尔战役》(Passchendaele,2008)也是如此。所以其实我们有尝试各种风格,只是可能更善于运用细腻、微妙的音乐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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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往何处去》剧照 ©️ HBO

影乐志:几年前,您在波兰成立了一个电影协会,怎么想到要做这样的事情,把欧洲的作曲家和艺术家们联合起来?

J.A.P.K.:我也是受到一些协会的启发(Sundance Institute)。我认为在东欧,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协会,于是我就去组织了。后来我又创办了一个电影音乐节,并把这个协会融入在了里面。

我鼓励年轻人通过这个协会,去和一些有想象力、有经验的导师交流。他们可以告诉你一些你还没发现的东西,帮你更快的获得成长。我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导师,我知道一切靠自己有多难。我认为导师最重要的职责是指导年轻人去发现他们自己的身份,并去保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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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斯尚尔战役》剧照 ©️ Damberger Film & Cattle Co.

影乐志:您的新作品《使徒保罗》(Paul, Apostle of Christ,2018)3月份公映了,这个作品中您使用了很多不同的音色和技巧去营造氛围,怎么想到这样做的?

J.A.P.K.:《使徒保罗》是一部很特别的电影。首先,故事发生在古罗马时代。你需要钻研到那么遥远的历史中,但又不受什么约束,因为几乎没什么资料能告诉你那时的音乐究竟是怎样的,所以你需要运用你的想象力去探索。我使用了不少中东乐器去贴近真实,但同时我也努力去寻找独特的音色,让当代观众去理解其中的情绪。

影乐志:对,我听到您使用了桑图尔(santur)、卡农(qanun)这样的乐器。我就在想,如果这种创作太贴近历史真实、太异域风情的时候,会不会让观众产生隔阂感?应当如何去拿捏这个真实度,才不至于“冒犯”当代观众的耳朵?

J.A.P.K.: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你走得太远,就会疏远西方观众。所以你需要找到那些特定的时刻,既让他们为异域音色感到兴奋,又不会产生隔阂感。在《使徒保罗》中,我既使用了西方乐器也使用了东方乐器。影片的核心思想是用爱化解暴力。我的音乐也是为了传递这个思想而创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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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徒保罗》剧照 ©️ Affirm Films

影乐志:为史诗电影配乐,总会遇到如何贴近历史真实之类的问题,这对您来说困难吗?

J.A.P.K.困难总是有的。而且我又总想创作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过对我来说可能会稍微容易些,因为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为这个年代的电影配乐了。2000年的《你往何处去》也是关于古罗马人与基督徒之间故事。当时我就专门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这些中东乐器,所以我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这很有帮助。

影乐志:您曾配乐过好几部史诗电影,但它们之间又不太一样。《你往何处去》的配乐似乎更“史诗”一些,您使用了大量声乐和强烈的鼓点节奏,让人联想到战争。但在后来的《战争与和平》中,您的配乐就变得比较克制、温和,甚至有些浪漫。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是您有意在尝试一些新方式吗?

J.A.P.K.:没错。你刚刚提到,我们波兰作曲家似乎对钢琴和弦乐很有执念,但我个人其实很爱“冒险”。当我接到一部电影配乐的邀约时,我最大的动力在于它能否给我带来一些新的东西,把我带到一些从未到过的领域。这种冒险很重要,它让我的大脑更好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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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与和平》剧照 ©️ Lux Vide

影乐志:像《心之全蚀》(Total Eclipse,1995),《人生访客》(The Visitor,2007)这样的作品都有一种室内乐的感觉,听起来很干净,有一种“亲密感”。这种风格是如何形成的?

J.A.P.K.:我的确有一些作品是比较亲密化、个人化的。我比较喜欢创作关于爱的音乐,我也比较擅长。我曾为不少爱情故事配乐,不过那些故事都比较复杂。我一直在等待一部更有力的爱的故事,类似“用爱的力量客服巨大困难”之类的。

我还想补充的是,每个作曲家都希望获得“思想开放、表达范围宽广”的认可。我创作一些关于爱的音乐,但也同样愿意尝试其他各种类型。我仍然求知若饥。只做一件事是危险的,它会让你变得迟钝。

影乐志:在您尝试的那么多风格中,我也听到了一些极简主义的元素。现在极简主义在电影音乐领域已经十分流行,您如何看待这一点?您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这种风格的影响?

J.A.P.K.:我是在自己的风格中融入了极简主义的元素,所以我的极简主义从不强烈。我总是在寻找旋律,用旋律引出情绪。其实Philip Glass也在改变,现在的他也不是纯粹的极简主义者了。当我听他配乐的《时时刻刻》(The Hours,2002)时,我觉得跟我的风格很相似。极简主义现在的确影响力很大,不过人们还是会在重复的架构中寻找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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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访客》剧照 ©️ Groundswell Productions

影乐志:在您的职业生涯里,哪位电影作曲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J.A.P.K.:我是Ennio Morricone的超级粉丝,尤其喜欢他配乐的《教会》(The Mission,1986)。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那我的选择就是他了。另外我现在也很喜欢John Williams,虽然我以前倒不怎么受他影响。其实我对音乐的接受度很广,从摇滚、爵士,到Rap、嘻哈,各种传统和现代的音乐我都会听。我还会听京剧。在北京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唱,我发现京剧跟西方音乐很不一样,很异域风情。我在想我怎么才能使用它?可能在西方音乐中加入一些京剧的唱段?怎么才能聪明地把二者连接到一起?可能有一天我会想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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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会》剧照 ©️ Warner Bros.

影乐志:有哪些电影类型是您特别想尝试的?哪些不想尝试呢?

J.A.P.K.:我不太想做动作电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很简单。你在配乐的时候,很投入,很享受,但当你配完后回过头来再听,就觉得没什么内涵。我配乐的不少电影里都有动作元素,但当我后来听的时候,就觉得……不太想听第二遍。

但冒险电影就不一样了,像《星球大战》和《夺宝奇兵》那种。我很想多尝试一些冒险电影,甚至童话题材等。

影乐志:那最后也是谢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也希望您今后有更多优秀的作品问世!

J.A.P.K.:谢谢,我很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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