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西斜,红色的晕轮穿过树丛的枝桠,在天边渐渐消失。
夜幕降临,四周围水阴阴的。几块乌云偷偷聚拢。
我下了学,跑到灶膛烧饭。丈母娘卧病在床,妻子刘枝前去照顾,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对于男人来说,做饭这个事情,真的是很伤脑筋,但五脏庙早已在催促,只好硬着头皮来,管它是否可口,能填饱肚子就行。
我添了些柴火,正要去掀锅盖,看看熟了没,起身,抬头,却见一位女子坐在旁边的饭桌上,着实吓了一跳。
悄无声息。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女子大概十七八岁,面生,容颜俏丽绝俗,只是脸色苍白得很。坐姿端庄,颇有大家闺秀之风,一双脚隐在桌下,看不清楚。
“蒲先生。”她先开口,语气诚恳,“我叫小谢,有事求你帮忙。”
“哎呀,我老蒲只是一介粗人,恐怕帮不上你。”我继续烧火,“你应该去找县太爷。”
她坐在那里,怔了好一会儿,自顾自念起诗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秦观的《鹊桥仙》。
最后四个字,逼仄,缓促,凄惶,惨然。这是一个伤情的女子。
我把饭端上桌,并一碗咸菜。她坐在我对面,不走。
我问她:“若是不嫌弃,吃了饭再走。”
她目光空洞、悠远,摇了摇头:“我不吃。”
2
大晚上的,一个美女,留在我这里,传出去不好。
饭毕,我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蒲先生,我想找一个人。”
“男人?”
“是。”
“情郎?”
“是。”
“那你应该去县衙。”
“蒲先生。”她的声音低低的,像小猫的呜咽,“只有你,只有你能帮我。”
赶也赶不走,只好听她倾诉。
“我原先住在城南的宅邸,与秋容姐姐一起。”
我吓了一跳:“城南?你说的是那所鬼宅?”
她漫不经心:“是啊。经常有一些登徒浪子前来骚扰,我们便故意吓唬,久而久之,就再也没人来敢来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她继续说:“后来,搬进来一个书生,为人倜傥,知书达理,住进厅堂之后,只一心读书,并无其他异动,我对他心生好感,也就不去吓他,还经常偷听他读书。”说完,她的脸上浮起了一圈红晕。
“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是的,他叫陶望三。”
3
小谢絮絮叨叨。
虽然我很欣赏他的为人。但时间久了,还是忍不住要捉弄一下这个书呆子。
是秋容姐先熬不住出的手,我则躲在一边掩口偷笑。
他不怕,还冲着我们大声呵斥。呵斥了又怎样,依旧无可奈何。
他见我俩对读书好奇心很重,便想了一个法子,教我们念书。
我出身较好,识得些许字,学起来倒也不甚费力;秋容姐就不那么好过了,她什么也不懂,学起来很慢。
三郎有时就叫我假装不懂,给秋容姐留个面子。
秋容姐不是傻子。很多时候,她自尊心作祟,便一个人悻悻地离开,只留下我与三郎。
三郎与我与法三章,读书不是儿戏,若是我答错了,须得伸出手心,挨一戒尺。
有一次,我明明感觉自己答对了,三郎却说我答错了。无法,我只好依例伸出手心。
他表情严厉,作势要打,我吓得闭上了眼,却感觉到手心酥酥的,麻麻的。
他的唇,轻轻地啄了我一口。
我佯装生气:“原来你也是那登徒浪子!”
三郎振振有词:“你怎能把我与他们一同比较。我对你,是真心的,不曾起过玩弄之心,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掩住了他的嘴。
从那天起,我们谈起了恋爱。
可是,我俩不能结合。
说完,小谢站起了身,走到我的面前。
4
就着烛光,我看到了她的双脚——脚尖呈扭曲的姿势踮起,不着地。
“哐当”,我失手将油灯打翻,一屁股跌倒在地。
我虽经常写鬼,可从来没看见过真的,吓得直打哆嗦。
小谢将油灯摆好,想过来扶我。我哆嗦着阻止她:“别,别,我自己来。”
小谢飘回了凳子上:“蒲先生,你不要怕,我虽是鬼,可从来没有害过人性命。今日前来,只想寻求你的帮助。”
我牙齿打颤:“我一介凡人,能帮你什么?”
小谢突然跪下来:“蒲先生,鬼差已经发觉我的行踪,我这次上来,是受了阎王的恩惠,他给我七天的时间,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您在阴司颇有声望,求您帮我在阎王面前说几句好话,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寻到三郎,一定回去受罚。”
我着实被她这一跪吓了一跳:“蒲某何德何能?”
“蒲先生过谦了,阴间也知道您写《聊斋志异》的事,对您极为敬重,只要你去阎王庙替我说一声,阎王一定肯允。”
我有点好奇:“倘若时辰到了,你还不回去,会怎么样?”
小谢失落地低下头:“灰飞烟灭。”
如此严重!
夜深露重,我披上厚衣,即刻出发前往阎王庙。
小谢见我走得慢,用一截袖子拖着我,刹时就到了。我点上两炷香,试探地向阎王进言。过了一会儿,奇景出现,每炷香竟升腾起五道烟雾。
小谢惊喜不已,跪在蒲团上直磕头:“谢谢阎王爷。”又转过来拜我:“蒲先生大恩,阎王又许我十日。”
她跟着我回了家,又与我絮叨往事。
5
我与三郎定情后,过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三郎家里来信,催他回乡下与一崔姓女子成亲。
父母之命不可违。
我俩相爱期间,不曾有过半分逾矩行为,三郎临走前那天晚上,教了我一首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念毕,他就箍上我的腰,用尽了平生之气,那么紧,他说他无畏我身上的阴冥之气。我很感动,就将自己交给了他。
一觉醒来,三郎已经走了。
我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个月,三郎又折返而来,还带来一个消息:崔家的女儿崔艳艳在过门前因病而死,有个道士给了他一道符咒,说只要在出灵的时候,有个魂魄吞符出门,即刻就能寄住在崔艳艳的身体里,回转人世。
我兴奋异常,将符咒藏于怀中,打算等到天黑就上路。
夜,终于缓缓地来了。出发之前,我仔细检查,一摸前襟,符咒不见了,当即昏死了过去。
等我醒来后,三郎不见了。秋容姐姐也不见了。
6
我问:“你找了他多久?”
“一年半了。因动静太大,前几日才被鬼差发现。”
我十分同情她的遭遇。现在世道很乱,为了自保,人人都在家门口贴了神像,小谢能去的地方着实有限。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县衙,请县太爷帮忙找一下这个陶望三。
师爷翻了户籍,说是陶望三没有去考科举,应该还在县内。又查到一年半以前,陶望三与一崔姓女子成了亲,还生了一个孩子。只是,孩子生下来没多久,陶望三就失踪了。
我把此事与小谢一说,小谢差点腿软,幸亏她是鬼,所以还好好地飘着。
她问我:“符咒明明丢失了,为什么崔艳艳还能活过来?她竟然,竟然给三郎生了一个孩子。”
又是悲戚又是酸涩又是嫉妒。
我艰难地对她说:“你应该想到了,不是吗?”
她摇摇头:“不,我不相信,我俩多年的交情,她不会害我!”
自欺欺人。
7
我们改变了方向,去查崔艳艳,也就是秋容。
秋容偷了小谢的符咒之后,就依托崔艳艳的尸体还魂,嫁给了陶望三。敲锣打鼓,明媒正娶。婚后异常恩爱,才半个多月,就怀有了身孕。
小谢目光怆然:“容姐,你为何?”
我低叹一声:“还不清楚吗?秋容与你一样,也爱上了陶望三。在爱情面前,你们的友情不堪一击。”
我不忍跟她说,那陶望三与她俩交往甚久,不可能连崔艳艳身上的灵魂是谁都分不出来。但是,他接受了,欣然地接受了。
从古至今,负心的男人还少吗?我想要劝她放弃,回到往生亭,喝下孟婆汤,一身轻松地去投胎。
但是她的眼神里透着坚毅,我知道自己劝服不了她。
我们找到崔艳艳的时候,发现一个男子从她的屋里出来,左右张望后,匆匆走了。
朗朗乾坤,白日宣淫!
我只是一个外人,别人做什么与我何干!何况秋容生前是个娼妓,再世为人改不了旧行,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开门见山:“在下蒲松龄,是陶望三的好友。我们约好,今年的中秋一起对诗,可迟迟不见他赴约,请问他去了哪里?”
崔艳艳媚笑两声:“蒲先生怕是找错人了吧,难道你不知道,陶望三于两个月前,就已把我休了?”
房内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我起身告辞。
崔艳艳挽住我的手臂:“先生既然来了,为何不留下歇息?”
如今她已是肉眼凡胎,只瞧得见我,瞧不见小谢,所以这样明目张胆。
我落荒而逃。布袋里的小谢突突地跳。
8
到家后,我将小谢放出来,恨铁不成钢地啰嗦:“大白天的,老实呆在袋子里,出来被日光灼伤怎么办?”
小谢顾左右而言他:“秋容姐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在陶家的左领右舍那里打听到,陶望三与崔艳艳成亲后,一直很恩爱,一直到孩子出生后三个月,陶望三突然一纸休书将崔艳艳休弃,继而失踪了。
乡邻们还说,这崔艳艳自从嫁到陶家后,就一直不太检点,与多人有染,可惜陶望三被蒙在鼓里,待她如珠如宝,直到有一天亲自将奸夫淫妇捉奸在床......
更可怕的是,崔艳艳的儿子,很有可能不是陶望三的。
小谢将指甲抠进了肉里,低唤:“三郎,三郎,怪我不小心,没有护好你送我的符咒......”
我怒从心起:“关你什么事!他既与你相爱,又怎能不识你?他既接受了秋容,就该承受这个结果!”
小谢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她太单纯。怪我这张贱嘴!算来算去,她在阳间的日子,只剩下五天了。要是找不到陶望三怎么办?
幸好蒲某平时人缘不错,又兼人口失踪也算是本县的一件大事,于是县太爷发动大家一起寻找陶望三的下落。
四天过去了,一无所获。
惨淡的月光下,小谢轻薄得像一张纸,摇摇欲坠。
我安慰她:“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
她的声音嗡嗡的,像夏末的蚊子:“谢谢蒲先生。”
9
我怎么也没料到会在最后一天找到陶望三。
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路边与一群乞丐夺食。
小谢不肯呆在家里,下了决心要在白日出来,作最后的努力。
我撑起一把巨大的黑伞,将她藏于伞下,并再三叮嘱:“一定要挨紧我,切莫晒到阳光。”
陶望三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乞丐中的一员,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褴褛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灵魂。
怪不得我们找不到他。任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才华俊秀的读书人,竟会沦为一个路口夺食的乞丐。
是小谢,小谢一眼就认出了他!爱要有多深,才会一眼识得。
我买了些馒头分给这些乞丐,他们拿着食物一哄而散。我叫住陶望三,指了指旁边的破庙:“我这还有两个馒头,你要不要?”
他点头,如小鸡啄米,看来是饿久了。
他乖乖地跟着我,一进庙门,我就叫他的名字:“陶望三。”
他脸上的表情瞬息变化,夺路就要逃走。小谢吹了口气,庙门稳稳地关上,陶望三出而不得。
我朝小谢使了使眼色,劝她不要现身。
我问他:“你怎会堕落至此?”
他鹰隼般盯着我:“你是谁?多管闲事!”
我说我是蒲家庄的蒲松龄,最近老是做梦,梦见一个叫小谢的女鬼纠缠于我,不得安生,所以只好来找他。
他听见小谢的名字,居然平静了下来,低低道:“她还好吗?”
我说:“很不好,她因寻你,被鬼差捉住......”
还没说完,陶望三嚎啕大哭:“小谢,是我对不起你!”
10
相见争如不见。
我好后悔,为什么不劝小谢放弃,而要自以为是地帮她。
陶望三之于小谢,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浪子的欺骗。小谢出身好,纯洁又美貌,深得陶望三喜欢;另一方面,秋容寂寞已久,时常撩拨陶望三,很快陶望三就做了秋容的裙下之臣。
陶望三深知,两人是鬼,不可能与自己有任何结果,然心里还是偏于小谢多一些,毕竟小谢是一张白纸,而秋容过尽千帆。
直到未婚妻崔艳艳莫名死去,陶望三就想着让单纯可爱的小谢借尸还魂。可惜此事被秋容知道了。
秋容对他说:“我知道你介意我的前世,可是,借尸还魂后,你要的只是一个有趣的灵魂,不是吗?”
陶望三左思右想,的确,身体是崔艳艳的,那么秋容的过往又算什么。论风情,论撩拨男人的手段,小谢不及秋容万一。
为了后半生的床第之欢,他选择了所谓的有趣灵魂,默认了秋容盗符的行为。
谁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儿子出生后,陶望三发觉儿子与自己长得半点都不像,反而与村里的一个无赖有些相似。他将这一发现告诉父母,陶父陶母便开始留心。
结果真的发现了崔艳艳的奸情,奸夫还不只一个,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平时百般疼爱的乖孙子,竟是他人所出。两位可怜的老人受不住打击,心肌梗塞,双双离世。
陶望三去找秋容理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满脸横肉的奸夫暴打一顿,赶出了家门。
有家归不得,沦为路边狗。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后悔,如果当时娶了小谢,那该多好。
小谢的身影从墙壁上隐出来,缓缓走向陶望三。她什么也不说,只念着那首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陶望三吃惊地抬起头来:“小谢,是你!”
小谢不理他,自顾自念。
陶望三不停地冲她磕头:“小谢,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我不理这条疯狗,对小谢说:“现在人已经找到,你可以去投胎了,来生,找个好人......”
“家”字还没出口,只见小谢从大门穿了出去。
我急忙去追。
吴牛喘月,火伞高张,哪里还有小谢的影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原文:聊斋志异【小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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