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学子的华阴老腔调查:老腔一声吼,历经风雨而不熄

清华学子的华阴老腔调查:老腔一声吼,历经风雨而不熄

著名华阴老腔艺人张喜民

今年6月,由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11名大一学生组成的“华阴老腔实践调研支队”,来到陕西省华阴市双泉村。双泉村是华阴老腔国家级传承人张喜民的家乡,实践调研支队的同学们想要在这里探寻被频繁曝光后的华阴老腔如今的现状。

华阴老腔自2016年亮相央视春晚后,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和关注。两年过后,热度慢慢褪去,华阴老腔的发展与传承状况如何?实践调研支队的负责人岳颖是这个团队里唯一的陕西人,她说,“老腔的现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美好,仍存在很多问题。”

“对于这些艺术,老一辈的艺术家们既自豪又担忧,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技艺再无人传承,慢慢被遗忘。”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湿重的雨天被张喜民磅礴高亢的嗓音划出一道新鲜的空气。

张喜民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华阴老腔的传承人,也是第一位将老腔搬上春晚舞台,与西方乐器、流行曲目相结合的开拓者。他从初学老腔到如今将老腔魅力发扬到全世界,已经足足有56年的时光。

“越缺的东西以后越吃香,我觉得老腔会越来越好。”接受采访时张喜民表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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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喜民讲述往事

家族传承:泉店小娃崭露头角

华阴老腔是张家户族的家族戏。在陕西省华阴市双泉村(旧称泉店村),“老腔皮影”是华阴人少有的娱乐节目。在张氏祖祖辈辈老腔歌声的熏陶下,从1962年开始,张喜民跟随父亲、祖父学习老腔皮影。“我们双泉村不拜师,都是一代一代往下传。”

张喜民首先学习的是皮影艺术。随后因为大哥先天声带条件不好,族人提出让张喜民学习主唱。在那时,华阴老腔没有手写稿,传承仅靠口口相传,外人即使记录成谱也学不会。作为主唱,张喜民不仅要掌握生、旦、净、末、丑各行当的基本调子,还要熟练戏法里的喜怒哀乐。但张喜民在学习华阴老腔不到一年时,就开始出台演唱。“为什么我出台快呢?因为我把戏曲的定律都挂在耳边,学起来就特别容易。”

张喜民回忆说,他小时候每天早晨都要去村后面的山坡上吊嗓子。“老腔的发音是非常有规范的,必须经常练习,把握好每个人物不同的唱腔与表情。”在学习旦角和道白的时候,他不分昼夜地一遍遍尝试、一遍遍打磨,汗水从两颊留下也顾不得去擦干。

勤奋带来的是如期而至的成功。张喜民人生中的第一次上台是在华阴市三河村。他记得那一场唱了《借赵云》、《三英战吕布》、《封神戏》等等,一出场就引起了台下的轩然大波——“倒不是说我唱的有多好,主要是大家没有见过小孩唱老腔。”村里人还不知道这个唱老腔小孩的名字,于是给张喜民取了一个新名字:泉店娃。

这是张喜民第一次名扬双泉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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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喜民家中有许多和名人、政要的合影

文革危机:破晓前的自我生长

好景不长,文革让老腔遭受了诞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文革开始后,唱戏就只能唱样板戏。不管村里人爱不爱听,张喜民等老腔传承人只能跟着形势走、跟着社会走。但学习样板戏,阻止不了村里人唱老腔——村里有人放哨,检查组的人来了,就唱样板戏,检查组走了,又开始唱老戏。

文革中老腔的旧剧本大部分被毁,老腔皮影的传承人们只能挖一个大洞把部分皮影、剧本藏起来,这才有了现在的老剧本戏。文革结束后,老剧开始重见天日。从第一个剧本《林冲雪夜上梁山》,一直到《三国演义》、《封神演义》,老腔的震天吼终于又一次响彻华阴。在那个农村尚且看不到黑白电影的年代里,刻画战争场面较多的老腔成功从各类戏剧中脱颖而出,成为茶余饭后村里人最青睐的消遣与娱乐。

2003年,老腔的命运迎来了大转机。时任华阴市文化局干部的党安华来到双泉村,发现村里唱的热火朝天,皮影幕布后老腔艺人表演精彩激烈,而看老腔皮影的人却寥寥。党安华被深深吸引的同时,决定将老腔从幕后搬到台前。

出于传统心理,村里一起搭班的人不同意,但张喜民决定尝试一下,于是第一部台前的老腔诞生了,但这部取自经典故事的《劈山救母》的戏却遭遇了滑铁卢,暴露了老腔的很多问题:演出的灯光太暗、道具不够先进,影响演出的实际效果,随后几次尝试也不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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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喜民讲述往事

《白鹿原》:老腔走出陕西

2004年,知名编剧孟冰将陈忠实的著名作品《白鹿原》改编成了话剧,希望能有反映陕西本土特色的艺术形式加入到剧本里,于是便到西安考察。他们把陕西的眩板、秦腔、线腔等都叫到了一起,其中也包括老腔。“老腔唱完一个后,他们提出让我们再唱一个。我当时心想,能让我们再唱一段,证明老腔有希望参加话剧。”张喜民笑着回忆。

2006年,老腔团队来到了北京首都剧场,进行了为期20天的话剧排练。张喜民回忆说,宋丹丹看了他们的排练后就说“我看好这个东西”,让他着实欢欣鼓舞。但第一次在大剧场演出,张喜民心里还是很不踏实: “舞台太大了,人和人离得特别远,大家都不习惯。”

在首都剧场的第一场演出是专门为《白鹿原》编写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头一场演了以后,我们都感觉还可以,下面掌声不断。特别是北京人没有听过那老腔,对他们来说很有震撼力”。

老腔总共在首都剧场演了三十三场后,有人给老腔提议说在老腔演出的时候加个字幕。“因为陕西方言唱啥他们听不懂嘛。”。然而在专家讨论时,著名话剧导演林兆华坚决不让出字幕。“他觉得听懂听不懂是次要的,如果说出了字幕,观众就一直看字幕不看人,这就分心了”。谈到林兆华,张喜民不禁露出赞赏的表情。

从北京首都剧场演出过后,人民日报、北京晚报、华商报等都开始采访老腔,许多著名的歌手开始找老腔合作,中央电视台等卫视也开始放老腔节目。张喜民带领的老腔班子登上了“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寻找最美的村官”、“同一首歌”、“直通春晚”、“我要上春晚”、“心连心”等一系列节目,各省的电视台也开始来采访。

老腔在国内逐渐走红后,又开始走向了国外。2009年喜民班去的第一个国家是美国,一共去了7天,与在美国的一位华裔琵琶家合作。张喜民回忆,在美国的演出中,观众基本没有华人。尽管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依旧非常火爆。票都要提前预定,不然都买不到。

之后国家又组织喜民班在中德建交四十周年之时前往德国,“德国人很受感动,也特别感兴趣,谢了好几次幕。但是他们对皮影戏提意见说,德国反对战争,以后不要在德国演战争片。”

对于世代务农的张喜民来说,出国的经历让他的视野和老腔的扩展一同变得宽阔了起来。之后的喜民班子还去到了法国、澳大利亚等多个国家,真正意义上将中国文化带到了全世界。

“国外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好久的,而且人生地不熟的,我觉得还是北京好。”回忆完出国演出的经历,张喜民一本正经的总结道。

张喜民最挂念的,始终还是老腔的发展。他清楚老一套的传统对年轻人可能没有吸引力,于是他开始尝试和不同的乐种合作:如和陕北民歌合作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与崔健合作的《一无所有》,与陈卫和在星光大道上合作的《西方的田野》等等。但张喜民认为最好的,还是在15年与谭维维合作的《给你一点颜色》。经过一系列改动,老腔和西洋乐器的节奏可以协调,与谭维维的演唱也承接的很好,“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样,实际上真正看的时候就特别好,她在那个节目里也拿了个第一。”而在春晚的合作中,为了增加新鲜性,就便把歌曲改了词,取名《华阴老腔一声喊》。

这两个节目让老腔真正在国内一炮而红,老腔团体开始不断涌现,市里也开始搞起了传承学校。“来学的人也不少,他们都以为老腔好学,呆了几天觉得难就走了。而且年轻人几乎没有,最小年龄也要四十五六。”

说到这儿,张喜民转身望望挂满老腔照片的墙,眼神充满了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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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喜民担心没有人真正想做好老腔

困境:谁来继承?

谈到老腔的学习班,张喜民介绍说,过去是一年办一期学习班,每周的礼拜二和礼拜四在村里的老腔传承基地进行小班授课。但是因为老腔的教学授课活动完全是他们的班子成员自发组建起来的,还没有形成专门的制度,所以教授内容比较零散。而且,因为他们本身的主要精力也放在老腔的传播与表演上,经常的外出表演也使原定的授课时间被打破,老腔的集中教学机会更为稀少。尤其是今年二月去美国进行文化交流长达一月之久,回国以后又忙于各种接待活动,老腔的教学就落下了。

学习老腔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很多人因为老腔的热度前来学习,但是真正接触了解以后就放弃了。三期学习班,报名的人不少,但最后坚持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只是把老腔看作是赚钱的工具,并没有真正想做好老腔。这是张喜民现阶段最担心的事情。

张喜民的孙子张猛表示,他八九岁时爷爷总是很严肃地让他每天必须吼上一段,上了寄宿学校爷爷还很担心他的老腔学习。谈到孙子的继承问题时,张喜民眼中流露出了明显的期待。但他仍然认为,继承与否主要还是要以孙子的想法为主,看他是否想接过这份担子。张猛毕业之后放弃工作机会,回到双泉村把老腔作为自己事业,让张喜民相当欣慰。“他现在比我教的徒弟还要好一些,这也是他认真学习的效果吧”。

在提到现在学习老腔的年轻人非常少的现状时,张喜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懑。“还是有一些年轻人是想学习老腔的,但不知道从哪来的腐旧的老思想,拉不下面子来学习,觉得学习老腔是不入流的行当”。他说到这里,语气也激动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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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喜民把华阴老腔呈现给了更多人

未来:愿呐喊永存

张喜民带领着自己的戏班子走出村子,把华阴老腔呈现给了更多人。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在家门口挂上“华阴老腔世家”的牌匾,走在街上也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月琴声。华阴老腔带给张喜民和村子的改变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虽然自己的老腔事业发展的有声有色,但是张喜民却始终觉得自己对家庭,尤其是对自己的老伴是亏欠的。常年在外演出,忙碌的自己有时甚至几个月都不着家门,儿子儿媳又都有自己的事业,家里全凭老伴自己操持。尤其是近两年来老伴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可惜自己还是无法时刻陪伴着她。出于对老伴的愧疚,张喜民开始学习做饭,每当自己空闲在家的时候,就亲手为老伴做饭,弥补一些平时的缺憾。

张喜民家客厅不大的墙上,挂满了他参与的各个节目的海报和与合作艺人的合照,其中不乏各种著名的演员艺术家:林兆华、宋丹丹、张国立……合照里的张喜民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遇到比较亲近的人还会互相搭着肩膀。老腔从默默无闻到走红的过程,对于张喜民来说依然历历在目。

当问到在他接触的明星里最喜欢谁时,张喜民说是濮存昕。张喜民喜欢一个明星的理由很简单:对他好,就是好人。有一次演出结束后外面在下暴雨,濮存昕开车送了张喜民和班子里的人回去,他反复强调了很多次濮存昕的这个举动,之后又喃喃道:“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留下来送我们回家。”

“喜观老腔皮影戏,精彩无比叹为观止。”是金庸在观看张喜民的老腔表演之后题的词。一个是胸中有浩荡江湖的“现代侠士”,一个是一曲老腔唱尽世间百态的老艺人。那叹为观止的生命力,就这样通过一曲充满生命力的老腔和那14字题词,将张喜民所坚持的老腔精神,长长久久地传递下去,历久而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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