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的纸枷锁,以及不彻底的现代性

特写 | 秦怡的纸枷锁,以及不彻底的现代性

文/雷晓宇

有一次和鹦鹉史航吃饭,提到秦怡。他是这么说的——

如果说刘晓庆是个像水龙头一样的女人,无穷无尽,那么秦怡这辈子更像是一块白色的海绵,吸收精华,但也吸纳苦水。她就像《水浒传》里的扈三娘,命运沉浮,成为一名沉默的女杰。

秦怡出生于1922年,比玛丽莲梦露还要大4岁。梦露去世51年了,她还活着,今年94岁。她的一生,简直是个女性版本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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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庆

1980年代,中国最走红的女明星是刘晓庆。有一次,她穿一袭露肩绣亮片的长裙参加官方的颁奖晚会,明明风姿绰约,但临出场又怯生生地觉得,老艺术家们都在场,要不要换一件更加稳妥保守的衣裳。

她的朋友劝她说:“几十年媳妇才能熬成婆,等你成了婆,就能公开宣称为著名艺术家了。至于有没有成就,够不够格,都是次要的。”

最近,刘晓庆在深圳出席她最近的一次颁奖典礼,接受黄秋生的恭维:“刘晓庆是我的女神,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就已经走红了。”

30年过去,她果然熬成了“婆”——不过现在不兴说“著名艺术家”,要说“女神”。

这一年有点忧伤。2012年,陈强和张瑞芳相继去世。当年的老艺术家还健在且不时露面的,只剩下秦怡一个。这天晚上,“女神”刘晓庆没能压轴,最后一个出场的是94岁的秦怡。她穿着蓝白相间的裙子和赵本山牵手走红毯,还被法国男演员JEREMY IRONS亲吻了脸颊。这是一场堪与好莱坞媲美的盛宴,觥筹交错,灯光闪烁,女明星们也一个比一个大胆,远非当年刘晓庆的诚惶诚恐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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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变了。老艺术家显然不太能够融入这种场面,她身处其中,遥遥相望。谈到献吻的JEREMY IRONS,她问:“听说是个外国导演?”她又说:“有的同志非要请我去,推不掉。”事实上,无论“老艺术家”还是“同志”,它们和“秦怡”一样,都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的象征物。

然而,无论是老人自己还是新时代的弄潮儿们,他们都需要秦怡的在场。商人们需要她来烘托气氛、制造话题。她仍然能够满足公众对遥远旧上海的“镀金时代”的想象。她的出现,将被解读为某种复兴的雄心壮志。91岁的老人则需要证明自己仍然骄傲和有尊严地活着。她的丈夫、儿子和姐妹们都去世了,她独自住在衡山路空荡荡的公寓里,需要有事情来打发寂寞的时光,也需要某种“被需要”的感觉。

一个礼拜之前,她刚刚飞到北京,客串田壮壮导演的电影《杨贵妃》,扮演黎明的姑母。她却不过情面,田壮壮是她的故交于蓝的儿子。但其实,她对田壮壮和他代表的某种新鲜文化感到陌生。“他总是胡子拉碴的。他的电影我也不爱看,看得我想睡觉。”她提到的田壮壮的电影,其实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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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和她身处的时代是有距离的,但她做出各种努力,想要自己和别人都忘记这一点。她甚至还在写剧本、拉投资,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塑造一个经典角色。“我必须工作,要不是工作,我活不到现在。”她说,“我现在还在努力,当然,还能努力多久,也是说不好的事情。但只要还活着,就要努力。”

就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门铃响了,走进来一位男士。他来自青海,是一位退休的气象局长。他将遵守自己的承诺,帮助秦怡完成她的剧本《青海湖畔》。这是一个文革期间的爱情故事,既是时代悲剧,也是爱情悲剧。回望秦怡一生,不知道她的剧本有多少自我诠释的成分,但她无疑把自己所有的人生阅历和技术储备都投注其中,整整捣鼓了30年。

可以说,1983年她的丈夫金焰去世之后,剧本和身患精神病的儿子就是她仅有的寄托。2007年,她的儿子又去世了,剧本的进展对她无疑更加重要了。早些年,秦怡曾说,希望自己来演女主角。现在,其实人人都清楚,这简直不可能。人们会发现,秦怡远非照片和镜头里那么精神饱满,她毕竟是个很老的老人了。有时候,她会听不清沙发对面的客人说话,但她的自尊心很强,也不追问。她会假装自己听懂了,然后开始讲一些完全无关的话,顺便开始下一个话题。

多少年前,夏衍说秦怡,“糊涂又大胆”。当年,她不过16岁,是重庆华艺剧社里最年轻的女演员。如今,年届九十,她竟还如此倔强。不为别的,她确实喜欢这样的自己:历经不堪的命运,遭受欺骗、伤害和挫折,但永远在不屈地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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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纪念馆雕塑

时光荏苒,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真正记得秦怡扮演过的银幕角色。大半个世纪过去,时代几经更迭,连她的后辈田壮壮都已快要淡出,她曾经的林红、芳林嫂、女篮五号,那更是时代的文物。但“秦怡”这个名字已经被牢牢记住。作为一名仍在世的女演员,竟然在上海市郊已经有了一座名为“秦怡纪念馆”的建筑,离纪念馆并不太远的地方,有她的“寿穴”。

旁边是一座黑色的碑石,那是她的丈夫金焱。墓园周围,还有沈浮、郑正秋、郑小秋、魏鹤龄、张骏祥、桑弧、刘琼,以及阮玲玉和上官云珠的衣冠冢。

百年未至,秦怡却已走上佛龛。她还活着,但这个世界非要像对待一个描金塑像一样对待她。人们同情她的命运,又佩服她的顽强,就像发现了河对岸闪烁的绿灯一样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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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住在衡山路附近的一栋高层公寓里。这是个老式小区,没有门禁,但是种了很多梧桐和桂花,很安静。

对于“安静”这个东西,94岁的秦怡时常流露出又爱又恨的复杂情绪。每天早上,保姆上门把一天的饭菜准备好,她要么用微波炉热来吃,要么自己下点馄饨,再忙一些的时候,随便啃几块饼干也算一顿。其实,她很少成天待在家里,光是各种社会活动就够她忙的。或者说,在家的时候,其实她哪个角落也不愿意多呆。

“我在这个屋子生活了快20年,这个地方没有一块是我爱呆的,我儿子死以前,我怕他这样过日子太可怜了,所以就给他买了一个房子。我当时想,我老了,伺候不动了。如果找个人伺候他,那么要有好的条件。钱付好了,房子也交了,儿子没看到就去世了。”

到了秦怡晚年的时候,她不劳动用演技,单凭自己身上的命运感便足以征服观众。她一生有过两段婚姻,但都不幸福。17岁的时候,她嫁给演员陈天国,但对方有严重的酗酒和暴力问题。25岁的时候,她嫁给电影皇帝金焰,但短短7年后便分居。不久以后,金焰常年卧病在床,婚姻有名无实。43岁的时候,她的儿子被检查出精神分裂症,此后,她花了整整42年的时间照料生病的儿子。她曾经在接受一位作家采访时说过,自己一辈子有三大遗憾:没有领略过甜蜜的爱情,儿子生病,以及,没有塑造过一个真正的角色。

秦怡是从大时代走过来的人,吊诡的女性命运并不少见。她在上海长大,从小迷恋电影,奉阮玲玉为偶像。阮玲玉自杀那一年,她才13岁,也跟着在街头掉眼泪。20岁那年,在重庆和她同住的女演员英茵自杀。

“后来想起来,她是在为爱情痛苦。”秦怡回忆说,“她爱上了一个有家庭的男人,又不想伤害别人。她给我看他们的信,都被泪水染得模糊了。她每天晚上不睡,一直抽烟。我问她,她就说,我所经历的痛苦,你一个小姑娘是不会明白的。”

那时候,秦怡刚刚开始自己的前程。她尚未料到,自己未来也会面临类似的感情抉择,并走上和她们完全不同的道路。

秦怡很美,而且她知道自己美。这一点,从她小时候的照片里倒看不大出来,但一旦来到重庆,这一点就得到了所有男性的公认。

有一次,秦怡和剧社的一群朋友去逛公园,所有人站在孔雀面前它都不开屏,只有秦怡站过去,啪,孔雀就开屏了。秦怡从此落下一个外号“孔兄”,后来,吴祖光给她写信,起头总这么叫她。大家还给她起了个英文名字叫“HELEN”,这个名字有宿命感,甚至足以引发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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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现在,秦怡仍然珍惜自己的美。她家的客厅不大,但两面墙上除了各种奖杯和证书,就是两张大幅的油画,分别是20岁和70岁的秦怡。20岁的时候,她束起卷发,穿着一条宝蓝色的连衣裙,端坐在画家的目光下,双手垂放在膝盖上,显得文静内向。70岁的时候,她的头发剪短了,变黄了,但斜睨着观众,仍有她的风采。

在通俗审美中,似乎只有美女才配得上跌宕的命运,如果只是相貌平平,则不值得大惊小怪。1940年代的重庆,蒋介石和宋美龄正在发起新生活运动,日本人不时在轰炸,共产党的活动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在这里,秦怡认识了很多人,后来都成了一代名流:夏衍、阳翰笙、吴祖光、丁聪、金山、翦伯赞、郭沫若……当时的左翼名流经常去一座名为“碧庐”的别墅聚会。别墅主人名叫唐瑜,是个缅甸华侨,家境富裕,喜爱交际。传说,他家里有个金梳子,只要缺钱,掰一根齿子就够用了。这里的聚会,又叫“二流堂”(取“二流子”的反讽之意),所有人在后来文革的调查中都将因此蒙难。

秦怡很少去二流堂,但她显然相当受欢迎。多年之后,回忆皆成逸事。

“金山给我写过信。但我发现他还在追求别人,就没理他。后来,他老了以后,还来跟我道歉。”金山,著名演员,地下党员,有“中共第一花花公子”之称,后娶张瑞芳,复娶周恩来的义女孙维世,最后又娶了孙维世的妹妹孙维新。

“刚出发的时候,丁聪是跟我一起的。我知道他对我有意思,但我没感觉。”

“到了西康,运送物资的大队长对我也很好。我也对他很好,但是我还有婚姻,所以不可能。”

据吴祖光的前妻、女演员吕恩后来回忆,当年就连赵丹也曾经试着追求过秦怡。当时,赵丹刚刚跟叶露茜分手,和秦怡合拍电影《遥远的爱》。“不过,他每次看见又有小汽车来接秦怡,就很沮丧,觉得自己没希望了。后来,他和黄宗英结婚,我还问他,还想着秦怡吗?他就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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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美貌,秦怡固然一生都受到男性的追逐。在一个连国家命运都不知往何处去的年代,两性关系恰如《倾城之恋》所说,既是迁就,也是成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是,不能因此误解说,秦怡的青春都虚掷在异性中间。恰恰相反,她对于婚姻、爱情和男性的态度既强势,又软弱,极具时代特色。

童年时代,秦怡在上海南市区一个大家庭里长大。秦氏家族是城隍庙老爷的后代,但到了1930年代,已经没落。秦怡的父亲是个会计,排行老二,个性软弱,她的母亲则是大户人家出身,相当能干,但在那个年代,她并没有机会通过自己的能力改变命运。后来,秦怡回忆说,自己的性格既像父亲,又像母亲。

“我有我爸爸心软懦弱的一面,要不然,也不会人家说什么我都答应,陈天国逼我结婚,我也答应。其实那时候,我脑子里还是有很多封建思想的。但我又有我妈妈勇敢坚强的一面,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去面对。我有一些胆子,不然也不会三次出走。”

第一次出走在16岁。秦怡和职业学校的女同学一起离家出走,先到武汉,再到重庆。1938年,抗战已经爆发一年,秦怡的想法和大多数时代青年一样懵懂和坚定:不做亡国奴,要抗战。在少女时期,她经常借大姐的书看。她看过胡愈之的《莫斯科纪事》,知道共产主义大概是怎么回事。她也喜欢《安娜卡列尼娜》,

“我跟大姐说,我们家的大伯父不就跟卡列宁一样,看起来平静,其实很冷酷。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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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秦怡一定看过易卜生的话剧《玩偶之家》。在不确定的年代,女性出走之后,往往是下一次出走。她要追求的是事业和能够配合自己的伴侣,而不是一个禁锢人的家庭。在重庆只待了不到两年,她刚刚机缘巧合成为一个小有名声的女演员,还没来得及开窍,就怀孕生女。1940年,为了躲避丈夫的暴力纠缠,秦怡逃往西康。耐人寻味的是,在出发之前,秦怡找了一个人商量,就是夏衍。

“那时候,虽然没有明确说,谁是地下党,也不可能公开谈论这件事情,但我大概知道谁应该是,阳翰老是,夏衍是,金山也是。我去问夏衍,因为他老在报纸上写文章,知道是个领导。他告诉我,如果你能承受后果,就去做。”

一开始,秦怡不喜欢她的原生家庭,于是逃走。后来,她不能接受完全没有感情的婚姻,又一次逃走。如果说第一次逃是受文学的影响,那么第二次出逃的时候,秦怡已经有了朦胧的启蒙意识:党比任何男性都可靠。

几年前,秦怡参加了上海一个名为“克勒门”的沙龙活动。她被引领着,逐一辨认老上海王开照相馆的一些明星照片。她很快认出来,那个穿着飞行员夹克的英俊男人就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金焰,另外一张穿着绣花旗袍的浓妆美女则是周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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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焰

“老上海的明星,他们比现在的明星时髦多了。”她说,“但我不是。我是在重庆开始演戏的,抗战的时候,饭都吃不饱。我不像他们,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事实上,秦怡恰如夏衍所说,是个“糊涂胆大”的人。她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更西边的边陲之地,她并未利用自己的美貌牟利,尽管这看起来应该很容易。出发去西康的时候,她甚至连一件完好的棉衣都没有。身上一件棉袄穿了多年,棉花越来越薄,不足以御寒,最后还是唐瑜送了她一件。

第三次逃亡是胜利大逃亡。1946年,抗战胜利之后,秦怡坐上军需卡车,不眠不休,回到8年未归的上海老家。当时,一群重庆文艺界人士组队前行,作家张恨水是领队。不过,秦怡说,张恨水是个不管事的人,遇到关卡有士兵拦截找麻烦,竟然都是她一个女人上。

“有一次,当兵的倒了一碗酒,说你要是能喝完,我就放行,要是喝不完,你们就别想走了。我一想,不走不行啊。我举起来就干,后来上车一整天都晕乎乎的。”

秦怡性子烈。到了1946年,有这碗酒垫底,她的性情已经呼之欲出。不过,虽然她前半辈子都在逃,可她并不明确知道自己到底要去追求什么。就像很多女明星终生所为一般,是男人和婚姻吗?不是的。

她的原话是:“那时候我刚刚经历过陈天国,什么男人啊,统统不要。我一辈子也不想再结婚了,只想好好演戏。”

一年以后,秦怡嫁给了金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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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事求是地说,在重庆时期,秦怡虽然已经和白杨、舒绣文、张瑞芳齐名,有了话剧“四大名旦”的声望,但她要有全国性的知名度,以及开启更独到的演员生涯,还是1949年以后的事。在此之前,她只是上海众多女明星中的一个,到了1959年,她则一人主演了3部国庆十周年献礼片:《林则徐》、《女篮五号》、《青春之歌》。

如果要观察1949年前后中国银幕上女性形象的巨大变化,不妨去秦怡纪念馆转转。在反光的玻璃橱窗里,人们可以看到秦怡在1947年和丈夫金焰共同主演的唯一一部电影《失去的爱情》的剧照。多年以后,导演陈鲤庭曾经打趣说,这个电影名字没起好,男女主角果然失去了他们的爱情。在照片里,秦怡梳着两根马尾辫子,系了蝴蝶结。她的服装则是一件泡泡袖的衬衫,搭配一件束腰伞裙。要到几年以后,这个造型才被奥黛丽赫本穿红呢。显然,秦怡扮演的是个为情所困的少女。

但到了1950年,在上影厂的第一部电影《农家乐》里,秦怡仍然作为第一女主角出现。这时候,她的外表和气质都有了巨大的变化。她剪了齐刘海的短发,穿着碎花夹袄,扮演一名会拉车运石头的农村妇女。

另外一个标志性的例子是女演员蒋天流。1947年,蒋天流在张爱玲编剧、桑弧导演的《太太万岁》里扮演一位“小资产阶级女性”,她烫头发,穿旗袍,别胸针,既能够照顾好家庭,也能够原谅丈夫的出轨。这就是那个年代女性的典型形象和处境。不过,仅仅在一年多以后,蒋天流的经典形象几乎被焚毁。她在《咱们夫妇之间》里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扮演一个梳大辫子、穿罩衫的女劳模。

时代政治的变化不仅影响女演员们的银幕表现,也深刻影响她们的个人生活。对于秦怡来说,一个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她和丈夫之间开始疏远。一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差异,随着环境的变化开始浮出水面,并且几乎是不可逆地影响到这段婚姻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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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秦怡对金焰多少抱着偶像崇拜的感情。金焰比她大12岁,早在她还是上学的黄毛丫头的时候,他就已经红遍上海滩。这还不算,当年,她的偶像阮玲玉的几部代表作《野草闲花》、《恋爱与义务》、《一剪梅》,男主角全都是金焰。另外,金焰是抗战爆发之前的电影明星,他身上有镀金时代的做派,会养花、打猎、养狗、做模型,还会开飞机。他能够满足秦怡对于另外一种生活情调的想象。

1949年以后,这种情调很快成了批判的对象。当秦怡在全国的农村外景地奔波,忙着扮演自己原本并不了解的劳动妇女时,她的丈夫正在为一个过去的时代哀悼。秦怡无法拒绝这些机会,也并不能够理解自己的丈夫。

“人家批判他养花养狗是资产阶级情调。我就劝他,那就不要养了嘛。他说,想不通,为什么不能养?”

夫妻二人在时代洪流和性情差异中渐行渐远。在关于秦金二人的不少传记里,都提到说,在1950年代初期,金焰曾经和一位女演员有过婚外恋情。这段感情最后不了了之。秦怡并未像当年那位英茵一样选择自毁,也未像英茵的情敌一样煞费苦心多有寄托。最后,她和丈夫选择不离婚,但是分居。这时候,他们结婚正好7年。

“我提过离婚。”秦怡说,“但他不同意。他说没有爱情还有亲情,而且还有儿子。再说,还要考虑到组织上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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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头来看,秦怡在这段婚姻里始终是压抑的。在她的回忆文章《我和金焰二三事》里,她提到过,早在二人约会的时候,就连秦怡看电影迟到了5分钟,金焰都要大发雷霆。交往一阵之后,金焰迟迟没有求婚,后来秦怡才知道,当时金焰正在等待好莱坞的一个片约,如果能成,他就去美国,最后没成,于是他俩才结的婚。

这是金焰第二次婚姻,这时候,他才刚离婚一年。即便在婚后,他们的生活里仍然能够看到金焰前妻王人美的影子。新婚第三天,夫妇二人去朋友家做客,金焰就因为有人提到了王人美拂袖而去,一夜未归。秦怡在饭店的阳台上等了他一夜,天亮的时候,丈夫回来了,抚着她的肩膀,跟她道歉。

“他深情地看着我,这以前和这以后都没有再这样看过我。跟我说他错了,错了,他痛恨自己会这样伤害我。也许就因为他这一次认错,才使我们以后共同生活了37年。”

30年过去了,丧夫之痛已经变得麻木。现在谈起自己的丈夫,秦怡觉得是很遥远的事情,倒不如谈儿子来得话多。如果说,秦怡在婚姻生活里还说不清楚是因为爱在包容,还是因为责任在隐忍,那么在亲子关系上,她更像是在赎罪。很多年以后,秦怡曾经对媒体说,她近年最喜欢的外国电影是《赎罪》,这同样是一个大时代下悲欢离合、得而复失的故事。

1961年到1963年,这是秦怡最苗条、最意气风发的时期。这三年里,她拍了《摩傣雅》和《北国江南》,从西双版纳一直到张北,她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外景地里。身为上影厂职工,她的每一部电影都是政治任务,但这可能也是她对婚姻生活的一种逃避。历经沧桑,很难说她对丈夫还有多少男女之爱。即便在刚结婚那几年,她回忆说,只要是王人美来他们家,金焰就和前妻去小房间谈心,她则自觉出门办事。(注:王人美和金焰离异之后嫁给了叶浅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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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人美与金焰

“你不嫉妒吗?”

“一点也不。”

“你对他没有强烈的爱吗?”

“我这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对哪个男人有过多么强烈的感情。我儿子说我,两句话,总是工作啊工作啊,总是算了啊算了啊。”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虽然没有完美的爱情,但秦怡至少有机会成为她梦寐以求的人物。

小时候,秦怡最崇拜的就是中学的女校长。“我觉得她们真厉害,又会外文,又会办事,人人都服气,走出去没一个不尊重她们的。”她说,“我呢,幸好我去了重庆,如果不离家出走,留在上海也不见得能找到工作。你看我二姐,她们后来不还是靠我养吗。”

多年来,秦怡亦算功成名就。她拥有被组织承认的响亮名声,也时常在各种场合以高亢的语气对这种力量深表赞同。不过,除了老艺术家秦怡之外,作为一个娜拉时代走出来的女性,她的命运似乎带有某种懵懂和摇摆的女权色彩。在家庭和事业、责任和自我之间的自我压抑和互相撕扯,使得秦怡这个人物拥有了美貌和性情之外的一种并不彻底的现代性。

母亲的悲剧往往也是时代的悲剧。1964年,秦怡因为《北国江南》被批判。第二年,儿子被检查出患有精神分裂症。秦怡还记得,发病之前,儿子有一次拿着《资本论》问她: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共产主义按需分配,那到底还有没有剩余价值啊?事实上,儿子金捷从小就内向敏感,现在看来,应该是有一些青春期抑郁症的症状。不过,金焰长期卧病,秦怡常年在外拍戏,夫妻关系又降至冰点,很难说对儿子有多么细致的关怀。

对于儿子,哪怕在半个世纪之后,秦怡仍然有强烈的负罪感。

“从此,我熄灭了自己所有的欲望。”她说。

听一个90多岁的老人坐在你面前讲这样的话,老实说,叫人很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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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40多年里,秦怡一直以一个忍辱负重的母亲形象出现。儿子发起病来要打人,她只能蜷缩着挨打,并哀告说,不要打妈妈的脸,妈妈明天还要拍戏。儿子年纪渐长,她为他的将来担心,又机缘巧合地被人拉去开了个影视公司,挂了个董事长的名,不过想要多攒下一些钱。她为儿子新买了一间公寓,希望他将来老了能去住。还没等到收房,儿子就去世了。这一年,秦怡85岁。老年丧子,她手头还剩20万现金,全部捐给了汶川地震灾区。后来,她自己也承认:“儿子去世后,我几乎不能活下去。”

儿子是她的美,也是她的罪,是她的负担,也是她的寄托。现在,秦怡仍然住在和儿子一起生活过的房子里。在当眼的地方,供着儿子的大幅遗像,被鲜花簇拥,成为一个小小祭坛。

这个94岁的老人就生活在这个祭坛里。她变得很情绪化。有时候,晚上和老朋友吃完饭回家,她心情很好,又度过了充实的一天。有时候,想到隔天一堆事情要忙,她又深感烦躁。还有时候,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隐约觉得,儿子是不是来过了,要跟她说话。

她回答说:“这房子住了20多年,没有一个地方是我愿意待的……我现在老了,有时也会想,想我这一生要死了,爱情什么都没有,人家还羡慕死我了,好像我多不得了似的,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忙忙叨叨就老了,没想到这么快就90岁了,竟然没什么好的回忆。”

秦怡伤感的时刻不多见。大部分时候,她对于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就算心里再波涛翻滚,她也要敬业地走上供台,扮演那个完美的角色。不过,这种伤感仍然会被诗化,这跟女主角40多年来被神化几乎是种互文。去年,好友白桦在她90岁大寿时送给她一首诗,有一句让秦怡反复回味:“你的那些曾经的爱都到哪儿去了……是啊,我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糊里糊涂就活到90岁了。”

我问秦怡,这辈子最幸福的是什么时候。她说,当然是现在,永远是现在。但她又说,当年为了躲前夫逃到西康那几个月,也很幸福。

“那儿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鸦片花,颜色鲜艳,特别好看。我洗完头发,就跑到花田里唱歌跳舞,像疯子一样。你知道当一个人完全解放了,是什么感觉?就是这种感觉。那才是我,那才是秦怡。”

当一个人活到94岁的年纪,免不了就会经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秦怡也习惯了。不久以前,她去电视台录一个访谈节目。女主持人又这么问她:你幸福吗?她只好说:幸福谈不上,但是值得。其实,下了节目,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摄影棚最好的光都打在女主持人身上,我的灯光就恨不得都到摄影棚外头了?

真是沧海横流,方显女演员本色。顺便说一句,秦怡祖上的城隍庙,如今是全国唯一一座不供奉任何偶像的庙宇。这就是说,城隍庙里并没有那么一个城隍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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