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就是不对

有时候在人群中,你会忽然感觉自己多余。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时才六岁。那是在电影院里,随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旋律,黑暗中一大群人都在抹鼻子。我看别的小孩都在哭,就慌了神,怎么办?我永远忘不了银幕上那个妈妈的脸,她太惨了,太无助了,我好像有义务帮她做点儿什么,可我又哭不出来。实在难堪,我不想让人以为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熊孩子,后来使了不少劲才好歹硬挤出了两滴眼泪,同时也依稀感到了一丝崇高感,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媚俗。欧里庇德斯的《特洛伊妇女》中有一个人物说:“这些泪水多么美好,挽歌多么甜蜜,我宁可唱挽歌,也不愿吃喝。”这话太对了,催人泪下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文艺作品成功的标志,《泰坦尼克号》流行那会儿我十几岁,一个女同学和我说她看完哭了三次,我很不懂事地说:“有什么好哭的呀,不死电影怎么拍得完啊。”她就转身不理我了。

不哭就是不对

达尔文解析过哭泣的生理过程,并不复杂:婴儿哭得最凶,因为他们拉开嗓子叫喊时,急促的呼吸会使眼球及邻近组织充血,眼部肌肉因此收缩,进而挤压泪管分泌泪水来冷却因充血而过热的眼球。人一天的泪水要分泌111-283克,大部分经过泪点都排到鼻子内,一激动泪点承受不了了,眼泪就流出眼皮。但在很多人看来,哭泣依然和古代一样是个神秘而崇高的事情。仓颉造字,因“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少年维特大概是文学史上最有名的爱哭鬼,泪水能滴到绿蒂手上,他就感到十分抚慰。哭泣在这里大概起到了交流作用。他们一起读古代诗人克洛卜施托克的诗,只要说出诗人的名字,这一对青年男女就泪如雨下。一哭比说多少情话都管用。

据说动物也会流泪,不过只有他们的主人看见。眼泪有表达欲望的功能,婴儿需要奶水,成年人需要抚慰,或者又有别的要求。哀莫大于心死的人不会流泪,总是希望在背后驱使,人们说“我眼泪都流干了”,其实也就是说绝望了。按照古代欧洲人(阿奎那)的观念,顺应天性的行为使人愉悦,只要悲伤了,哭出来就好,是表达也是释放。所以看了悲剧,哭一场,觉得被净化了,这时候还是挺愉悦的。眼泪让我们把注意力从思想转移到身体上来。按照现代人的眼光,古人好多时候哭得毫无道理,研究中世纪习俗的荷兰历史学家赫伊津哈说,历史上关于情感的陈述往往夸张,倒地不起饮泣的说法不见得真实。现代的伦理是尽量少表露个人的感情,最好像《长日留痕》里那样的英国管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所以看现代的叙事作品,很少能看见主人公以头抢地嚎啕失声,倒是经常看见《包法利夫人》里子爵的那几滴用水伪装的眼泪。在电影里,有些英雄也会流泪,并且导演会给这泪水一个特写镜头,《第一滴血》接近结尾处,史泰龙对着军官哭诉:“我们爱国家,希望她能像我们爱她那样爱我!”这时候他是可以哭的,因为他已经在前面做了一大堆事来证明自己的英雄气概,泪水不会给他的雄性气质扣分,反而成了高大全蛋糕上的草莓。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和家庭是男人最常见的催泪理由。

人们普遍不太相信政客的眼泪。边沁说,如果一个人的外表显得悲伤,不见得他真是如此感受。克伦威尔有超越常人的勇敢心灵,但却非常容易落泪。这不是说他多愁善感,而是眼泪已经成了他的工具,如同刘备哭荆州一样,许多政治家的特长,就是能够掌控自己的情绪。1972年,埃德蒙·马斯基在媒体面前落泪,大众觉得他太脆弱,后来他果然输掉美国总统竞选。他后来辩解说,那不是眼泪,是脸上挂着的融雪。但太晚了,政客应该时刻掌握哭和笑的时机。克林顿在他任下一位商务部长的葬礼上谈笑风生,等他发现自己上镜后,立刻正襟危坐眼含泪水,就像鲍德里亚说的,只要不被电视镜头拍到,那一切就没有发生。

回到我的泪水故事上来。自从《泰坦尼克号》事件之后又过了几年,我来读《局外人》。主人公的母亲死了,别人都等着他嚎啕大哭,他却呆若木鸡,还不忘讽刺别人几句:“他又激动又难过,大滴的泪水流上面颊。但是,由于皱纹的关系,泪水竟流不动,散而复聚,在那张形容大变的脸上铺了一层水。”我隐隐感觉到,加缪写这个句子的时候在笑。演《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杨贵媚后来在《饮食男女》里演一个老姑娘,家里都盼着她早点嫁出去,后来她受了点刺激忽然烫了头发烈焰红唇地去学校上班,我看了好几遍这电影才算驱散了对自己那一次媚俗的厌恶。

《哭泣:眼泪的自然史和文化史》 Tom Lutz,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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