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受今生|羅興武:猴場軼事

經受今生|羅興武:猴場軼事

劉學洙先生信的手跡影印件

一封信與《猴場軼事》的緣起:

興武同志:

來信及《猴場軼事》原稿,拜讀。再次細讀大作,覺得這是一篇非常平實而富有文化內涵的散文,許多意蘊,包含在文字之外,正如原文最後所云“紅軍在猴場留下許多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東西。今天,猴場還處處瀰漫著紅軍的氣息。”

這與來信說的:“收集幾件軼事,本意不在歌頌紅軍,立意在應當怎樣發揮紅軍資源”是同一意思。這個立意,使尊作跳出一般歌頌紅軍的正面寫作的俗套與膚淺,而從歷史文化尤其社會深沉文化中去體會紅軍長征的深刻影響。

我最欣賞文中許多非常樸素的語言,比如:“外婆想了想,笑著說,紅軍來過了,對日子,‘幹人’感到有了盼頭;有錢的人,心頭肯定多了一種怕懼。”這話,完全是老百姓的原汁原味,毫不矯飾,亦無豪言,卻太真實了。這類語言,是你的文章的特色。

幾個軼事,都很典型,也很平常。好就好在平常,沒有什麼聳人聽聞的革命故事。

寫紅軍舊事、軼事,很難從政治化的模式中超越,把意識形態的東西,放置或提升到文化歷史縱深度去再現,去挖掘,這更可以持久,不受時代與政治氣候的左右支配,因而它更有價值。

近年,連讀大作三篇(讀你第一篇《小妹》時我還不認識您。),引起對您的寫作風格一點興趣,信筆寫了這許多,尚希指正。

劉學洙

2003、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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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塘風貌

(一)

其實,家鄉這座古鎮確切的地名叫草塘,猴場只是方圓若干裡範圍內鄉場排列的一個序號,跟鼠場、狗場、豬場、牛場等的叫法同一個道理。元朝至元二十一年(1280年),草塘是播州(今遵義)安撫司轄下一個長官司,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改置草塘安撫司,同年,置甕水安撫司。又過了200多年,至明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草塘安撫司、甕水安撫司和15堡合置,才有了甕安縣,隸貴州布政司平越府(今福泉)。草塘建制,比甕安縣署還早300多年呢。該鎮現系甕安縣轄一個鎮,為全省名氣頗大的鄉場之一。

小鎮歷史,多以草塘名義承載,但草塘卻因猴場揚名。《甕安縣誌》載:“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史稱猴場會議)於(民國)23年12月31日下午——24年1月1日淩晨,在猴場西1公里的下司宋家灣舉行。猴場會議是紅軍入黔後,政治局在一個月內,於黎平會議之後,遵義會議之前召開的一次重要會議。”這裡說的猴場即草塘。由於這個緣故,猴場成了紅色旅遊線路上的一個重要節點,並於2010年2月正式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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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場會議會址廣場裡的革命領袖群雕

猴場會議遺址原為宋氏住宅,建於民國元年,是一座俗稱“一顆印”的標準四合院。1948年,宋氏因產業糾葛,將“一顆印”拆散變賣,屋基改作耕地。20世紀90年代,縣裡向省文物管理單位申請經費,準備恢復“一顆印”,未果。本世紀初,鎮裡狠心擠出點錢,了了這個心願,掛起了“猴場會議紀念館”牌子。近幾年,上級支持力度加大,會址和相關文物保護大有起色。

猴場因“猴場會議”入史,猴場的許多故事,便與紅軍有關。

在猴場鎮以東兩公里左右有個村子叫陳家灣。紅軍到猴場,有人馬駐紮該村。部隊開拔時,村裡一個姓陳的小夥子邀其堂兄一同參加了紅軍。堂兄很聰明,是個馬車伕。兩兄弟隨紅軍走了兩天,走出80裡,當夜宿平越(今福泉)牛場鎮。躺在冷颼颼的乾草堆裡,堂兄開始動搖。他對堂弟說,吃紅軍這碗飯,我受不了,還是趕馬車自在。當晚就溜了。20世紀70年代,堂弟作為小鎮走出去的將軍榮歸故里,堂兄依然還趕馬車,兩哥弟臉上當然堆了許多歲月滄桑。

鎮街上有個叫唐良的人,解放前是流氓無產者,解放後給鎮政府當過幾天傳事。他身材瘦高,有隻腳踩短,終年披一件又髒又破的二馬駒服。我在縣委機關工作那陣,得知他是有名的上訪戶。有次在汽車站碰到,等車無聊,便聽他閒扯。他說,紅軍在猴場豬市壩開群眾大會,是他帶頭高呼“擁護紅軍”、“打倒地主土豪”的口號。他抱怨陳昌奉《跟隨毛委員長征》那本書寫這個情節時,漏掉了他的名字。他說,紅軍到猴場,他給紅軍帶路,指認過鎮街上幾戶大地主的具體位置;紅軍走了,地主將他抓去陪殺場,還斷了他的腳筋,落下終生殘廢。他發誓,地方政府要老不落實他的“待遇”,他會去北京找陳昌奉對質。不敢去是龜孫子!

1974年,陳昌奉來了一趟猴場。在一些人慫恿下,唐良果真提起精神,大步流星直奔陳昌奉下榻的猴場飯店。剛到飯店門口,被站崗的鎮派出所所長一聲斷喝,嚇得唐良落荒而逃,引得一群半截大爺撫掌大笑。後來,我曾認真問起唐良的事,聽的人笑笑,說:“誰知道呢!”笑意裡有太多讓人捉摸不準的東西。我隱約聽說,他是賭輸了,付不起賭資,被賭友們把腳筋給“做了”。唐良今已作古,大半輩子都試圖挖掘紅軍資源改善自己境況,未果,卻造下許多笑料。

1934年10月至1936年1月,紅軍先後幾次經過甕安。聽外婆說,紅軍第一次進猴場,群眾都害怕,一聽到槍響,外公就躲到豬圈房頂的撿水槽裡去了。紅軍將他從房頂“請”下來,嚇得他尿了褲子。外婆正坐月子,沒有躲,紅軍戰士給她送來燉豬肉、甜酒雞蛋,還問長問短。每次憶述,有件事總讓外婆笑淚橫飛。她說,住隔壁地主家的紅軍,臨走,不知是哪一位拉了泡屎在糟辣椒罈子裡,待地主回來發現,火冒三丈!外婆還說起,紅軍來猴場兩天後,要“幹人”去戲樓場壩分浮財,可“幹人”都從門縫往外看,沒一個敢去的。隔兩天,紅軍在場壩殺了一個叫陳筷子的人,“幹人”們才眉歡眼笑去分了浮財。原來,紅軍一到猴場,陳筷子就到處散佈“今天分浮財,明天掉腦袋”之類謠言,非常時期,犯到革命刀口上。我問外婆,在那個時候,紅軍來或不來於你們有什麼不一樣?外婆想了一想,笑著說,紅軍來過了,對日子,“幹人”感到有了盼頭;有錢人,肯定多了一種怕懼。

猴場街上張餈粑店,在紅軍來的那段日子,生意火爆,賺得許多蘇維埃紙幣。紅軍離開猴場,張餈粑挑起擔子尾隨其後,從猴場到天文,從天文到江界河,過了烏江在桐梓坡駐紮幾天,下了團溪,直抵遵義,最後用蘇維埃紙幣換回一大包叮噹作響的“袁大頭”,著實發了一回“紅軍財”。這之後,不知為紅軍燒了幾多高香。

紅軍在猴場留下許多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東西,今天,猴場還處處瀰漫著紅軍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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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場

(二)

猴場是個萬餘人的黔北集鎮,地處山丘起伏的折皺地帶。東面一座小山丘,丘上一片楓樹林,人稱吳家林;北面一座小山丘,半山一片楓樹和皂角樹的混合林,地名叫雲盤坡;南面街口一片窪地,也是一片楓樹林,當地人習慣上叫上場口。幾片林子裡的楓樹都長得粗壯、高大、挺拔,像鎮子裡年歲大的老人一樣飽經滄桑。每天傍晚,從四面八方飛來黑麻麻的鴉群,“哇哇哇”地便把這幾片林子佔了。鴉群要吵鬧好一陣,直到西邊天幕上的最後一抹晚霞消失之後,才逐漸安靜下來。晚風吹起,街巷的空氣裡瀰漫著樹林的潮溼和鳥糞的腥羶味。拂曉之前,鴉群要掀起三次啼叫,同遠遠近近村寨裡起伏的雞鳴聲混在一起。報曉之後,它們便成群結隊不知飛到哪裡去了。我在家鄉讀小學和初中的那些日子,清晨的夢裡總是摻和著老鴰(家鄉人叫老wa)的合唱。有時貪睡,母親便大聲催促:“老鴰都吵第三遍了,趕快起床,要遲到了!”月落烏啼,像暮鼓晨鐘,年年歲歲,竟成了家鄉生活的一種韻律。

猴場鎮上聞鴉起舞第一人,當是挑水賣的海娃子。海娃子是個50多歲的老頭,鬍子啦碴,衣褲邋遢,個子乾瘦,背有些駝,是滿街人都知道的一個孝子。我不清楚他的身世,只曉得他一輩子挑水賣,同雙目失明的母親住在一間因殘破而廢棄了的土屋裡。老鴰叫過第一遍,海娃子便挑起水桶出門。他每天要給三步梯那家國營飯店挑水,飯店的水缸滿了,接著給街上的“五保戶”老人挑;給“五保戶”老人送完水,回頭又給飯店挑。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海娃子一出門,一雙翻幫破皮鞋踏得滿街價響,應著這節拍,他斷斷續續吆喝:

“老鴰叫頭遍嘍!”

“老鴰叫二遍嘍!”

“老鴰叫三遍嘍!學生娃兒,起床嘍!”

有的小孩愛打趣他,常跟在他後面唱:“海娃子,挑水賣,賣成錢,吃湯圓……”他竟半點也不惱,很認真地挑水走著。要是那一天突然沒有了海娃子的吆喝聲,他準是生病了,蜷在狗窩一樣的土牆角落呻吟。這種時候,有好心的人,會給他送去一碗熱米湯……

如果說,在海娃子的吆喝聲中,那些戀床的學生還要“眠”一陣子的話,聽到小學校工老鄧的鐘聲,就再也不敢怠慢了。

老鄧當校工的時候,學校用的是一口老鍾,吊在校門口一株年老的柳樹上,離地近兩丈。柳樹身上架一副梯子,老鄧每次敲鐘都得爬上爬下。柳樹下幾十步之遙是老鄧住的小木屋。由於敲鐘不方便,後來老鄧進行了一次改革,他把敲鐘的鐵錘系在老鍾腹腔裡,再將一條長棕繩接在鐵錘上,把棕繩從窗口拉到床頭系起來,這樣,他躺在床上便可以發號施令了,看上去,那口老鍾卻愈發顯得蒼老和寒傖。老鄧躺在床上,按馬蹄表指示的時間拉動繩子,每天第一次敲響老鍾,標準時間是清晨六點三十分,就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每天“新聞聯播”那個時候。中午要敲下課鐘,下午要敲放學鍾,晚上要敲熄燈鍾,古老的鐘聲在鎮子上空低沉迴盪,每個角落都聽得見,學生們按這鐘聲作息,鎮上居民按這鐘聲升起炊煙,下地勞作,上床睏覺……

家鄉早已同那三種聲音告別,可是,它們卻長久留在我的記憶裡。

經受今生|羅興武:猴場軼事

羅興武:

貴州甕安人,1976年9月畢業於武漢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長期在黨政機關工作。退休之後,閱讀和寫作成為主要生活方式。有小說、散文和詩歌在《山花》、《火花》、《貴州日報》、《貴州都市報》、《貴州民族報》等報刊以及《貴州作家》、《每日一詩》、《短篇小說選刊》、《西部散文》等網絡平臺發表。有作品綜合集《秋天的另一種收穫》出版。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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