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捡石记

海边捡石记

波士顿旁边有个昆西市,昆西市有一条街的126号二楼有一间西向的房叫“海石庐”。原来没这名,是我住进后到海边捡得石头多了,摆在桌子上小有规模,才想出了这个名号。

将栖息甚至暂住的地方弄个称呼,虽然在我是这两年的事情,但却避不开附庸风雅的嫌疑。尽管有点对雅号成灾稍稍反拨的意思,但多半还是想让生活多个记号、多点情趣。比如济宁入住不久的方圆小区的“垦荒斋”—— 无非是耳顺之后想以垦点文字的荒地勉励自己;而莱克星顿女儿家的“杜鹃寓”,则仅仅是窗前有株杜鹃花而已,却也有天天相对两不忘的意思。

来昆西与大海相聚整整一个月零两天了。海就在身边,哪怕深夜醒来,也会听到大海隐隐的潮声。每天至少也有三次在海边漫走,海声几乎会将每一个细胞喂洗得精神而透明,而捡拾碰到的石头,则是每次“额外”的收获。

海石与山石不同,灵之外,还泽润;与河石江石也不同,主要是气象舒阔,哪怕一个指甲大小的戋石,也让人喜欢之外有一份敬重。比如有一块小小的青石,一面由错落的鳞片组成一个戴头巾男子的头像,另一面则旋着不尽的波浪,似乎一个海都在上面浓缩着;而且两面颜色各异,一面浅青,一面浅灰。

捡石是一种享受,阳光或云层下,晨曦或晚霞里,听着大海沉着而又动地的呼吸,与石头相遇于海滩之上,真有一种孩子的欣喜。常常的,会有一种宿命的感觉。这种宿命又是积极的,有时我们会用一个“缘”字来表达,实则是一种命运,一种前生后世的注定。你必须与它们相遇,甚至相知,哪怕相隔万里亿年。有两块石头,从海边捡时还朦胧着,回到海石庐,水稍干,每块石头上都出现了一个人,且是一男一女。石头一大一小,大的也就六七公分,小的只有四五公分,都有一面平展,人像就雕在平展处。发现时正在写《马嵬驿的贵妃》,就想,女的就是杨玉环在跳霓裳舞吧?而身着大袍的男子,则让我踌躇难定,是流亡中的孔子、沉思的老子,还是在水边钓鱼的姜子牙?奇特的是,在男子散乱的头发之上,还有一小丛干了的海藻,海藻左上又有两个融在石中小如绿豆粒的贝类,一黑一白,增加了人物背景的辽阔与遥远。还有一块千层饼叠加的石头,拳头大小,扁平,灰中带点浅绿,数十颗米粒大小的贝壳,星星一般在单面与周圈散布着,让憨憨朴朴的石头显得有了几分俏皮。开始觉得有贝壳的一侧是地图,还有一圈由贝壳镶着边界,网上一查,竟是我国东晋时代的地图。这还没完,翻过来一瞧,就有两只眼睛笑眯眯的看着我,就远一点放在窗台上瞧,笑得更灿了,还露着贝壳的牙齿。后来在大海的另一个海边发展了那尊百吨重的弥勒佛才想起,这块扁平的小石头,就是佛的剪影了。

我捡石好在湿处,也就是海水刚刚吻过的地方,颜色,形状,花纹,都鲜活地呈现着,还隐约着日与水交融的光影,真是美。踏着松软又坚实的沙滩,有鲜中稍稍带腥的海风,拂面抚心,当目光与日光、水彩与石辉相交的那一刻,人会忘掉世上的一切。将石头拾在手上,再放在清清凉凉的海水里和捞和捞,让石头发出真切新鲜的光芒,心头别提多恣了。当然会选择,有的会拾在手上,又甩开胳膊将它远远地扔在碧蓝或碧绿或碧青的大海深处。不是放弃,仅仅是让它通过我的力飞翔一次、跳舞一次、游戏一次。有时捡到很小的石头,也会高高地抛于空中让其妙妙地落在沙滩上,则又会引来两只三只的海鸥,争抢落下的石头——它们已经习惯了享受人们抛掷的面包。海鸥多精,当然知道,却又装装地叼在嘴里飞起看你,当我正在担心它呑下去的时候,它却松开嘴将小石子高高地丢下,还在天空里嘎嘎地笑我,一副淘气的样子在风里。也有更加忘情的时候,干脆脱了鞋袜,卷起裤腿,下到海里,透过宝玉般的阳光,捡拾水中影影绰绰却又真真切切的石头。你会觉得那不是石头,而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梦幻在海水里千变万化,逗你引你戏你却又喜欢着你。但这时一定要分清是涨潮还是落潮,有一回忘乎所以,下到海里顺着石头的指引越走越远,等到醒来,一双鞋子已经变成两只小船自由自在地飘在了海上——这一刻,我都感到了这双鞋子从未有过的幸福。

大海的石头总能给我平等的意念。要跳出惯性思维,或者说改变习惯的眼光,会发现,石头有着无穷的形态,比如小而又小的石头里也有着它们无尽的美丽。这时,要稳在一处,定定地细看,原来咫尺之地,就有无量之石任你挑选。小到细沙,再小到比细沙还小还微,都会藏着数不清的惊奇的生命。真是神,有一次去海边前,心想着红色的精彩石难找,谁知刚一到海边,一枚比小孩小手指还小的长条形红石,就从漫漫的沙滩上灼灼地看着我。我将它娇娇地拿在手上,红润里还打着螺旋,旋着玫瑰样的喜悦。人世间好有庞然大物君临一切,其实那是丑陋的,与自然悖逆的,生命从开始到结束,都应当是平等的,不管大小。

捡回来多少石头啊!桌上,窗台,柜子,就连126号居的门前草坪与台阶上,都排列、散布着我捡来的海石。

捡时,观时,又常常地会有一个念头萦绕:大海无所不能。山脉大吧?大海可以淹没它,吃掉它,消化它,再生它,可以将一座高山变成无数的石头。而一列山脉,也会在海洋里从零开始,“无中生有”。我所捡回的这些千奇百怪的石头(有时也与我一起捡石头的安林兄弟,形容其是千姿百态),不过是它最轻松最随意的作品,但是每一块又都留着大海的心,那是等视众生的爱心。曾经,我捡到过混凝土似的石头,想着或者是倒在或冲进海中的建筑物,被海之手抟磨而成,也就随捡随扔。后来,仔细打量,才知道那是大海力量下造就的真正的石头。我专门留下了两块这样的小石头。一块是白黄蓝的三色石,不仅是颜色的图案,更是三种石质交叉融合的石头,握在手里,感到的不仅是它,还有它身上蕴藏的多少亿年的时间。那是怎样如浆流动的山,淬在大海里翻滚生长成形。另一块是红灰二色的石头拧旋而成,高级处在于它们拧旋成一个阴阳的太极图。想想,我们惊叹的地方,在大海,那简直就是小小小意思。上帝会笑,大海也会笑,它只用一块小石头就能告诉我们:真正有生命的东西、自信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不用号x召或者逼迫大家拥之护之,也没有什么真理的总店和批发商,生生不息就是了,随便一粒沙的寿命都比那些万岁长久得没边没沿;不必去崇x拜什么,尊重、欣赏并善待生命才是最大的正道。

当然,我也从石头里咀嚼出了苦难苦涩苦痛苦闷与苦恼。有时我会捡回一些窟窿八瞎的石头,或大,大如碗口,或小,小如指头肚。这么多的窟窿,遍布全身,有时我会问它们:疼不?多长时间的伤口了?石头无语。夜里静下来,一个人再看这些伤痕累累的石头,这些窟窿却又会成了灵窍,呜呜地诉说着。但它们不悲,硬硬地立着,也见证着时空的往昔、现在与未来。石头当然耐磨,千孔百洞了还是那样屹然在大海里,不死不灭。可是心呢?软软的鲜红的人心呢?如果也是这样被反复伤害得千孔百洞着,会有怎样的痉挛与颤栗、恐惧与悲恸?这时,我就会将这样的石头含在手里,一遍遍地摩挲,好像每一个孔洞里,都有血在渗洇而出。此时,大海的潮音会缓缓却又急切地传来,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慈悲,石头们似乎全醒着,尤其是浑身孔洞的石头,似乎在大海的潮声里有了一种安祥——难道大海最能理解又最能包容与慰藉吗?那么,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像大海那样地理解、包容并满含慈悲与疼爱之心。

还记得大海另一边的那尊天然的百吨巨佛,他的眼睛就是窗台上那块扁平石头上的那双眼睛,慈悲地欢喜地看着这个世界。从巨佛脚下捡回的那块字石,我会常常地读它上面的文字——女人,丈夫,好人,山川,天,还有我的名字——大海是在告诉我什么呢?是那个天地人圆融而为一的境界吗?那天下着小雨,我与得道者王安林却忘了雨,与巨佛说了那样多的话,无非慈悲,无非向善,更有辨别善恶美丑并不能妥协的交谈。那天告别他,刚一转身,竟拾起一方厚厚的石头,石头上面一个大大的“福”字在雨水里熠熠生辉着。我们停下来,久久地望着这位巨人,他还是那样慈和地笑着。一个人万年亿年地站在海上,潮来潮走他不走,孤独不?苦不?他却只顾赐福给他人,也在这种赐福里忘记了孤独地幸福着。瞬间里,我明晰了一种嘱托:造福不能造孽;造福者长存,造孽者必亡。

(李木生2018年6月19日中午一时写于昆西海石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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