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從競爭比較中提高:譚鑫培的對手們

 京劇在清代同治、光緒年間,名角如林,爭奇鬥勝,從比較中見高低,於磨鍊中放光彩,各用其長,善於藏拙,或以清靈取勝,或以雄渾見長,或以矯健立足,或以諧噱擅場,花繁葉茂,匯成巨流而奠定了基業。試以考試為例,演員必須得到觀眾批准,才能及格而向前發展,每個觀眾都是閱卷人,戲院裡常演的劇目如《空城計》、《定軍山》、《玉堂春》、《宇宙鋒》、《挑滑車》、《鐵籠山》、《烏龍院》、《鴻鸞禧》……有的演員上五成座、七成座,有的滿堂加凳,這就是觀眾批的分數,當然,其中也包括一部分盲圈瞎贊、起鬨譁鬧的無知現象,但一些真正懂戲的觀眾的口頭評論,往往比一篇堆砌濫調、言過其實的劇評,力量要大得多。

京劇從競爭比較中提高:譚鑫培的對手們

楊寶森之《空城計》

 王瑤卿先生曾有精闢的論斷,他對我說:“咱們這一行有‘成好角’與‘當好角’,如梅蘭芳,他從開場前三出,慢慢移到中軸、壓軸(倒第二)、大軸,也有些想當好角,出臺就掛頭牌,找些名演員陪他唱,撒幾百張紅票來捧場助威,可是玩意兒不怎麼樣,看戲的不批准,結果是當不成好角,只好收兵。”

 早年梨園行有一句口頭語“臺上見”。這句話的意思是口說無憑,到臺上叫大家看一看,比一比,優勝劣敗,立見分曉。戲臺如同戰場,是量尺寸的地方,有的演員在一次演出中露出頭角,博得觀眾稱賞而扶搖直上;有的演員因一次嚴重事故,傳為話柄而潦倒終身。我覺得觀眾的口碑比文字宣傳的力量要大得多,這樣促使從業人員聚精會神地養成一種嚴肅認真的作風。

 有一位外國戲劇家對我說:“中國的演員和觀眾的關係非常融洽,臺上臺下交流感情,打成一片。這種氣氛我們就很弱,我很羨慕,我曾經想盡方法,縮短演員與觀眾的距離,但收效不大。”我從而悟到中國戲曲的能有高度成就,觀眾的督促比較是起到不小作用的,現再舉些實例。

 我的二舅父徐瑩甫(仁鏡)是光緒甲午年連捷點翰林,當時的習慣,同榜進士要舉行團拜聯歡,租用飯莊,預定酒筵及戲班,推定一人為戲提調,挑選各班名角。瑩舅是崑曲行家,又久住北京,熟悉戲班情況,常被邀為戲提調,支配戲碼。其時,譚鑫培、汪桂芬、孫菊仙三人正當年富力強,而各行角色亦花葉爭妍,彩色繽紛,聽戲是一種最好的享受,他曾告訴我一些名角競賽的往事:“我當戲提調,必把叫天和汪大頭(汪桂芬個子矮而腦袋大,人稱汪大頭)的戲碼挨著,為的是讓他們比較競爭,如同鬥蛐蛐(蟋蟀)那樣使勁對咬,聽戲的可以過癮。有一次,在會賢堂演團拜戲,大軸叫天《空城計》,壓軸(倒第二)大頭的《洪羊洞》。汪唱時,譚在門簾邊聽,說:‘真有氣力,我看他怎麼死?’譚的《空城計》出臺後,汪亦未走,聽完了說:‘真巧!’”

京劇從競爭比較中提高:譚鑫培的對手們

汪桂芬道裝照

 瑩舅作了分析:“這兩句話是褒中帶貶。楊延昭見老令公骸骨,傷感而死,過於使勁不合適;汪的‘巧’字是說老譚演戲,善於取巧,分量不夠。”

 我當時對這些話不理解,若干年後,我在上海譚和庵家裡見到鮑吉祥,談起汪、譚同臺演戲的事,鮑說:“我和汪、譚都配過戲,有一次堂會,汪桂芬的《文昭關》,下面是譚的《探母回令》。當《昭關》演畢,譚的楊四郎出臺,引子,話白,叫起板來唱【西皮慢板】,臺下還在紛紛議論汪大頭的嗓子、唱腔如何如何,靜不下來,一直要到:‘扭回頭來叫小番’的‘嘎調’,座兒才靜下來細聽。”

 從這兩件事我體會到《洪羊洞》、《文昭關》都是二黃,楊延昭是病危垂死的人,而伍子胥借兵報仇心切,必須用高亢激越的聲腔來表達他的內心悲憤,汪桂芬正具備這種條件,所以壓倒了譚鑫培。內行常說某人某戲對工或不對工,這個道理是經驗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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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鑫培便裝照

 從以上事例對照看,譚鑫培演《洪羊洞》有生活而對工,勝過汪桂芬,他常唱《捉放曹》而很少演《文昭關》是善用其長。朱季黃兄看見此文後對我說:“故宮檔案中,常見汪桂芬演《洪羊洞》,而譚鑫培則《樊城·長亭·昭關》是常見的劇目。”我的推測譚在外面不演《文昭關》,可能是三出連演太累的緣故。

 書歸正傳,接著再談當年我和瑩舅的談話:

 “我聽過老譚,但沒有聽過汪桂芬,請您說說他的好處。”我請他介紹汪桂芬。

 “汪初唱老旦,倒倉後,為程長庚操琴。光緒七年,長庚死後,汪出臺唱老生,他的嗓音沉著渾厚,善用腦後音,在當時學程的沒有人能和他相比。據一個內務府的人告訴我:‘宮裡唱戲也是譚、汪同臺,有時,太后點《戰長沙》,大頭的老爺(滿族人稱關羽為老爺),叫天的黃忠。另一天,某親王府唱堂會,王爺點汪桂芬、龔雲甫雙演《遊六殿》,上下場擺兩個城樓,汪、龔分扮劉青提合唱,那天汪沒有帶琴師,用的是龔雲甫的胡琴。唱完了,龔雲甫對琴師發脾氣說:‘你怎麼隨了他的腔走。’琴師說:‘老闆!從【導板】起,我只聽見汪大頭的唱腔,所以就隨了他的腔託啦!’這位朋友還說:‘單聽龔處(龔雲甫是玉器商人,當年對玩票下海的都稱處,如孫處——菊仙、許處——蔭棠),嗓音甜潤有味,但和汪大頭比就差一點啦!那時,龔雲甫在宮裡還是二三路老旦,而汪桂芬則是唱正戲的角兒了。”

 我認為京劇是在競爭比較中不斷提高而成為全國流行的劇種的。但像某親王這種比較方法,北方人稱為“損”,南方人叫做“促狹”,使龔雲甫相形見絀,也只有統治集團才能這麼辦,民間堂會是不可能看到這種特殊場面的。

 我看過龔雲甫不少戲,但未看過汪桂芬,有一次和王少卿談起龔雲甫、汪桂芬演老旦的比較,少卿說:“據我的父親(鳳卿)說:汪桂芬以演貧婆戲見長,如《釣金龜》……龔雲甫演佘太君等雍容華貴的角色最有氣度。有人說:汪桂芬用老生嗓子唱老旦,不如龔雲甫,這是想當然的看法。汪桂芬是老旦出身後改老生,他知道唱老旦的用嗓和勁頭,像這樣享盛名的大角兒,他們都有掌握分寸的火候,並且能善用其長。”

京劇從競爭比較中提高:譚鑫培的對手們

龔雲甫之《釣金龜》

 從少卿這段話,使我想起看過的許多名演員,他們都有自己的風格,但扮演各種類型人物,都是從性格、身份出發,使觀眾相信是真人真事,不覺得他們在做戲,而揚長避短則各有巧妙不同。他們的表演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某些一般的表演,則為浮光掠影,一閃而過了。

 譚鑫培一生走過的藝術道路,是在競爭奮鬥中不斷提高而至老不衰的。他各個時期都遇到了勁敵。

 他在三慶班改老生後,第一個勁敵是楊月樓,楊月樓是張二奎的學生,他繼承了“奎派”,同時又有紮實的武工,每年三慶班封箱戲演連臺全本《三國志》,楊月樓的趙雲是膾炙人口的。楊月樓還能演《水簾洞》的孫悟空,博得楊猴子稱號。有一時期,譚鑫培只能離開三慶班到上海演出,以避其鋒。但楊月樓由於一場冤枉官司而抑鬱以終(楊月樓初搭三慶班,因購置住房,料理婚事,向三慶班借了三千兩銀子,不久即陸續還清,但三慶班的賬簿並未註銷欠款。以後,程長庚的後人,根據此賬簿向楊月樓追索欠款,以致涉訟,楊月樓正在中年,抑鬱病逝),臨危時託孤於譚鑫培,譚認楊小樓為義子,把他的名字改為“嘉訓”,並以全力培養楊小樓,這可以看出他的古道熱腸。

京劇從競爭比較中提高:譚鑫培的對手們

楊小樓便裝照

 在譚、孫、汪三派鼎立時期,汪桂芬、孫菊仙擁有大量觀眾,都是勁敵。由於汪、孫上演的劇目不多,而以唱為主,於是譚以文武昆亂來與之競賽,爭取觀眾。後汪不常演出,孫亦離京,譚即獨樹一幟,成為觀眾最欣賞的舞臺人物。

 入民國後,譚受到劉鴻升、梅蘭芳的夾攻。梅蘭芳從上海載譽歸來,成為舞臺上風雲人物。劉鴻升雖然肢體上有缺陷,武打、做功均無條件,但他以天賦的佳嗓而擁有大量觀眾,他的三斬一碰——《轅門斬子》、《斬黃袍》、《失空斬》、《碰碑》,成為每演必滿的保留劇目。

 一夕,譚貼《轅門斬子》,於是內行、名票、譚迷雲集,因大家知道此老好勝,必有可觀。

 表兄言簡齋描述了現場情況。他說:“在《斬子》出場前,譚忽便衣登場,對觀眾說話:‘今天我唱《轅門斬子》,請諸位賞音,比別人如何?’於是全場報以彩聲。”簡兄強調說:“譚的楊延昭,與眾不同。見八賢王是態度強硬;見佘太君則以‘娘若是再講情兒要自刎頭來’使佘無法再說下去;見穆桂英則以驚喜交加的心情表示已等來了破天門的人。層次井然,聲容並茂。”

 我看譚鑫培的戲已是晚年,但覺得他精力瀰漫,並無衰退之象。由此看來,譚遇到勁敵,對他的藝術起了促進作用,而他的戰略戰術是善用其長,精益求精,所以能立於不敗之地,而成為影響最大的流派。

 蘋南詩曰:

皖鄂燕歌國劇基,藝壇雀起叫天兒。

精研廣究跑簾外,說教喻題鑑步儀。

承值昇平安殿目,妙擅諸葛御琴姿。

坎肩便服標鵝扇,庭示曾聆雅奏時。

(《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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