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印的作家夢(小說)——文

二印的作家梦(小说)——文/淮滨县 张银洲

我的二哥名叫張二印,我們是同著一個祖父的兄弟。五兄弟,我排行老四,名叫張四印。我大哥叫張大印。我們的名字都是老太爺給取的,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帶有“印”字,意謂將來掌握著權力。可到頭來沒一個人當上芝麻綠豆官。不過,“文化人”倒是出了兩個。除了我,就是二印。

我的這個二哥,愛好寫作,自封為“作家”。他從高中畢業到現在,四十年間,從未停止過寫作。我現在也喜歡舞文弄墨,就是受他的影響。二印上小學六年級,我剛剛入學,接受啟蒙。我們家離學校有三里遠,每當下雨,道路泥濘,難以行走,都是二印揹著我上學或下學。當然,有人欺負我,也是他出頭。後來,他去城裡上初中和高中,每週回家,都要教我一首唐詩。下週回來就要考我,讓我背誦和默寫。現在,我能背唐詩三百首,就是二印那時候教會我的。

我小學畢業回家放牛,喜歡看書的我卻買不起書。我就經常去二印家找書看。但二印家也沒有什麼書,我大伯就把二印學過的課本和寫過的作業本拿給我。我就認真選擇了二印的語文課本和作文本。看來二印是個細心的人,他學過的課本都像新的一樣。我看二印語文課本中的文學作品,看二印的作文。那時候,我覺得二印的作文寫得非常好,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特別是寫少年時代的經歷,活靈活現,很多場景都是我親眼所見的。多年之後,二印寫了那麼多小說,我都覺得不及他初中、高中時期的作文。當然,這是我的錯覺,有點像光武皇帝劉秀被王莽追殺時,吃了一碗“麥仁飯”。他後來做了皇帝,總覺得皇宮裡的飯菜不及那時的“麥仁飯”好吃。

二印在恢復高考時,進過三四次考場,但都是以差幾分而告失敗。後來他開始寫小說。他寫小說時,鄉里正在招收民辦教師,我去參加考試被錄取了。而二印說啥也不去考試,說當上了民辦教師就沒有時間寫小說了。把我大伯氣的直跳腳。

二印寫的小說我沒看過。是他不讓我看。他說我小學畢業怎麼能看懂他寫的小說呢?他說這話我很生氣,從此,他寫他的小說,我教我的書。我們倆成了“路人”。

二印快三十歲了,還沒有對象。不是女人看不上他,而是他看不上女人。準確地說,是他看不上沒文化的女人。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制之後,就不斷有人給他“說媳婦”,他呢,也不斷地去“相親”。但每次都無功而返。原因就一點,他不注意女方的長相和年紀,主要關注女方是否會寫字。他隨身帶著紙和筆,見面了什麼都不問,讓人家寫幾個字給他看。那時候,農家女子文盲很多,當然,也有個把上過小學的。文盲自不必說,小學生的水平根本寫不出什麼漂亮的字。他便教訓人家:“嫁給我,你必須寫一手好字,將來幫我抄寫小說稿,我好騰出時間寫更多更好的作品。”來相親的女子便“哼”的一聲走了。有嘴巴厲害的女子就嘲笑他:“也不看看你自己多大的出息!一個修地球、捏鋤把的莊稼漢,還想娶識文斷字的,做夢吧你!”

受到一回侮辱,他便不再相親了。有一次,張大印的老婆——也就是我大嫂,給他找了一個女孩。這女孩對男人的要求就是能寫會算,二印當然相當合適。相親那天,到處找不到他,後來才知道他跑淮河岸邊,面對我國的第三大河,尋找靈感去了。女孩在街上等著見面,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大嫂一再挽留,說再等等,有緣分也可能就半個時辰的事。最後沒辦法,大嫂跑到學校裡找我,讓我替二印相親。我當然不願意,說現在是什麼年代,還搞“風雪配”?但大嫂是個潑辣貨,連罵帶推地把我弄到大街上,讓那女孩看了一眼。沒想到,女孩看上我了,滿口答應了這門婚事。

女孩後來成了二印的老婆——我的二嫂。他發覺大嫂偷樑換柱了,跟大嫂好一陣子吵鬧。見到我也是板著面孔,好像她的殺父仇人似的。無奈,生米做成熟飯,二嫂也只有認命,老老實實做了“二印家的”。

二印成天低著頭走路,好像丟失了什麼貴重物件。我知道,他是在思考他的小說。有一天,他們家都在地裡鋤芝麻,他一邊揮舞鋤頭,一邊思考著他的小說,結果把芝麻全給鋤掉了,留下了跟芝麻相仿的“雞冠菜”。我大伯看見他這樣,拿著鋤頭要打他,他振振有詞地說:“一畝芝麻值幾個錢?我的小說要發表了,能換來十畝芝麻!”

那時,二嫂還相信二印,認為他真能發表小說掙錢。所以,處處忍讓。我大伯不懂什麼小說,就覺得二印不務正業。經常氣的吐血。我大娘死得早,是我大伯把二印拉扯大的。他就這麼一個兒子,現在這樣神神叨叨的,大伯傷心透了。

那時候寫稿,全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二印的字是練出來了,仿宋字寫得很好看。就是小說沒長進,寫了七八年,沒發表一個字。早先,郵寄稿件只需在信封右上角減去一個小三角就行了,不必張貼郵票。但後來這項優惠政策取消了,他郵寄稿子要花錢了。他還不肯寄平信,怕慢,怕丟失。他所有寄出的稿子都是掛號,要兩元錢的郵票。就這個小錢,他還得找大伯要。大伯不給他,他就找老婆要。二嫂本來也沒錢,就把家裡的雞蛋拿街上賣了,給二印當郵費。大伯知道了就朝兒媳婦發火:“他一個人瘋也就罷了,你也跟著瘋!當初,叫他考民辦教師,他不幹。四印考上了,現在轉正了,一月一百多!”

二印不服氣地說:“一百多有啥了不起?等我的小說發表了,一篇就一千多!”

我大伯是被二印氣死的。那天上午,二嫂要生孩子,疼了半天還沒生出來。我大伯讓二印去街上找個接生婆來。他倒是去了,可他沒走到街上,碰見了村裡的李會計。會計說:“二印啊,剛才郵電所送報紙,裡面夾著你的一封信。”

二印哭了一通。我們兄弟幾個幫忙,把大伯安葬了。二印就折斷了鋼筆,說:“以後再也不寫小說了。”我二嫂躺在床上弱弱地說:“二印呀,你從此醒過來,我還跟你過。”二印說:“我說到做到,再也不寫一個字了。讓那些學問都就飯吃吧!”

可狗改不了吃屎,光頭強改不了砍樹。二嫂滿月之後,他又寫上了小說。

那天,二嫂去了孃家。二印一個人在家裡。他突然覺得一個人好生寂寞。寂寞中他來了靈感:村裡一個老頭昨天突然死了。這老頭並不太老,六十歲。晚上吃了兩碗麵條,夜裡不聲不響地死了。活著的時候,老頭是村裡最會幹農活的人。他犁的地不深不淺,不歪不斜,墒溝開的跟木匠打線似的,沒一點彎曲;他碼的草垛,光溜溜的,像個大饅頭,下大雨也不會漏;他撒的種,均勻得如同手擺一樣。這樣的種莊稼的行家,村裡就他一人。一輩子沒生過病,到死也不麻煩任何人。相反,那些老幹部,沒病沒災的卻長期蹲在療養院裡。有的人該死了卻不讓死,靠打點滴維持生命,不知道花了國家多少錢。相比之下,他覺得這兩種人,對比十分鮮明,具有典型性和普遍性,有很深刻的主題。於是,一個人不吃不喝,用兩天兩夜的功夫,寫了七千字的小說,取名《兩種人》。又用一天一夜的時間改寫謄清,就花兩塊錢寄出去了。

二嫂回來後,發現他趴在小馬蹄桌上睡著了。妻子把他喊起來,追問半天,他說了實話:這三天三夜,他沒吃沒喝沒睡,一直把《兩種人》寫好。妻子生氣了:“你說不寫了,咋又寫了呢?你是想把我也氣死吧?”

二印低聲說:“這回真的不耽誤幹農活了,只是沒事兒乾的時候寫。你別生氣!”

但他並沒有就此停筆,依舊按照自己對社會的認知和觀察,寫著短篇小說。1991年,二嫂再次懷孕,很快肚子就鼓起來了,到臨盆前,大嫂組織三嫂、我妻子和五印的老婆,四個人輪流值班,直到二嫂生了個女兒,母女平安。她們四個妯娌組成的“幫生組”才宣告解散了。

女兒出生後,家庭負擔重了,二印便寫寫停停。村裡男勞力出門打工,大印也勸他出去打工,可他哼哼唧唧不想去。妻子也不逼他,反正兩口子種五畝地,也餓不著凍不著。

1994年,淮河流域連降暴雨,內澇水湧到家門口了。鄉政府動員行洪區的村民轉移。二嫂抱著女兒上船,忽然想起一個編織袋沒帶來,編織袋裡裝著孃兒倆的換洗衣裳。她讓二印回家取來。二印回到家,提來一個編織袋,丟在船上。等二嫂到達崗上,住在臨時搭建的救災棚裡,換衣裳的時候,才發現編織袋裡不是孃兒倆的衣裳,而是二印的小說稿子。二嫂當時就哭了。洪水下去後,二嫂直接抱著孩子回了孃家。

那時候,大哥大嫂還勸過二印,讓二印去接媳婦和孩子。但二印說他正在構思一部長篇小說,媳婦孃兒倆走了,正好沒人打擾,就推三阻四地不去接。

孤身一人的二印,沒有了糾纏吵鬧,真是聞雞起舞,日以繼夜,寫他的長篇小說。據說,小說寫的是我們這個村的村史,名叫《張營村演義》。從解放前的民國35年寫到當下。

每每想起當年二印揹著我上學的情景,我就生髮出一種感恩的和悲天憫人的情感,覺得我們兄弟幾個應該幫幫二印。我找過大哥張大印,讓他想辦法把二印的老婆孩子接回來。我說:“你讓大嫂去接吧,她說的媒,她去最合適。”

大印說:“你大嫂去過了,說人家已經走(嫁人)了。孩子也帶走了。”

想起孩子要生活在後爹的陰影裡,我就想流淚。

那年的春節,我特意割了五斤肉,送給二印。二印接了,連個“謝”字也不說,隨手掛在山牆上的一個釘子上。過了年,又過了元宵節,到清明節的時候,我去約二印給祖父上墳,剛到屋裡,我就聞到了一股銳不可當的臭味。抬頭一看,那塊肉還掛在山牆上,上面佈滿了蛆蟲。我一陣噁心,說:“看你可憐,送一塊肉,你竟把它糟蹋了!你是生我的氣,還是生肉的氣呀?”

二印說:“吃肉多耽誤時間呀,沒有吃麵條快當!你要真想幫二哥,就把我寫的這些舊作找個門路發表幾篇吧!哪怕一篇,我也心滿意足了。”

二印知道我們縣辦了一份文學期刊,名叫《淮風》,我已經在上面發表幾篇散文了。所以,他近乎哀求地望著我,等待我的回答。想起當年他不讓我看他的小說,到現在求著我看,我又氣又好笑。我說:“你拿來吧。”

二印就提了厚厚的一摞稿紙,遞給我說:“這是我投出來的質量好的稿子,一共二十九篇,你再篩選一下,好歹也幫哥發表幾篇出來。”

第二天,我騎著自行車,把全部二十九篇稿子帶到了縣作協辦公室。縣作協秘書長楊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向他介紹了張二印,把楊先生感動壞了。他立即向作協主席趙先生彙報。趙先生批准楊先生找來本縣幾位有名的作家,搞了個“看稿會”。他們幾位作家看了整整兩天,每人都把二十九篇小說看了一遍。最後座談的時候,一致說達不到發表的水平。

楊先生電話告訴我的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二印說。躊躇半天,我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二印聽了我的話,也沒怎麼悲傷,只是淡淡地說:“看來我不適合寫短篇,今後就寫長篇算了。聽說,現在出版長篇小說挺簡單的。”

我沒有說什麼就離開了,俗話說,不撞南牆不回頭。二印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五年之後,二印告訴我,說他的長篇小說寫完了,四十萬字。再修改一下就寄到某出版社去。半年後,我和大印去看他,順便問他小說的事兒,他說:“出版社太壞了,過去不發表,還有個退稿,現在連屁也不放一個!四十萬字,得我幾個月抄寫呀!”

我說:“現在都用電腦打字了,誰還用手寫呀?你要是有電腦,一個稿子,可以一次發給幾十家出版社。”

他表示很驚訝,說:“還有這麼神奇的東西?得幾萬塊吧?”

我說:“用不了那麼多錢,五千塊就能買個不錯的電腦。”

他說:“五百塊我也買不起呀,還是手寫得了。”

又過了幾年,我也發表了十幾篇短篇小說。想起二印,我約兄弟幾個去看看他。誰知大印說:“還是別去了,省得他傷心。他去年夏天就瞎了,看不見人形了。”

我說:“怎麼會這樣?”

一天下午,我還是一個人去了。二印懷抱一根柺棍,正在院子裡曬太陽。我走進去,他竟然從腳步聲中聽出是我 。

看到滿頭白髮,蒼老的不像樣子的二印,我落淚了。其實,二印剛到六十五歲,卻像七十多歲的人了。我哽咽著說:“二哥,你還好嗎?”

誰知,他卻輕快地回答說:“好好好,不想寫小說的事兒了,一身輕鬆呀!我真恨我的眼咋不早點瞎了呢?”

我問:“二哥難道後悔了?”

二印說:“豈止後悔!我真想把這隻手剁掉!現在好了,眼瞎了,手也不用剁了!”

二印說:“我現在挺好的。要是不瞎,我肯定還在折騰。寫小說,氣死了爹,氣跑了媳婦,你想我還能去治它嗎?”

我問了他的長篇小說,他告訴我,草稿在編織袋裡,想看你拿去看吧!

我提走了那個編織袋。

之後,我看完了二印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覺得正規出版社公費出版是不可能的事兒。我聯繫到幾家出版社,詢問自費出書,他們說,四十萬字的小說,需要三萬多元。

五印也幫腔說:“俺今年打一年工,才賺了不到兩萬,一家子就指望這兩萬塊過日子呢!不像二印,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大印說:“要叫我說,幫他出書就算了!出啥書呢?宋丹丹寫了《月子》,還不是放茅房裡給人擦屁股?”

大印說:“書要不出了,我支持給他治。一萬塊,每家攤兩萬五,我是老大,我出四千。你們每人兩千好吧?”

我說:“我也出四千,老三和老五,每人一千好了。”

三印爽快地答應了:“一千還差不多,多了真拿不出來。”

五印也說:“我把豬賣了,湊一千吧。”

問題解決了一半。出書的事兒就擱置了。我幾乎天天去勸二印,抓緊時間去治。眼睛好了,自己能照顧自己了,我們也就放心了。

為了達成二印的心願,我一直在網上尋找便宜的出版商,但都不願意低於三萬。其實,我的錢也很緊張,兒子正在上研究生,我的工資有一半給了他。我妻子也是花錢的貨,天天在網上買這買那,另一半工資都進了馬雲的腰包。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終於找到了一家“印客”,他們要價一萬二,印兩冊出來。說書號是真實的,網上可以查到。於是,我就把《張營村演義》的電子稿寄給了對方。雖然才印了兩本,但這已經足夠了,多了還沒地方放呢!送人吧,真的還怕像白雲的《月子》那樣給人擦屁股了!

收到寄來的裝幀精美的兩冊書,我立馬去了二印家。還沒進院子,我就喊道:“二哥,恭喜二哥,你的書出版了!”

二印疑惑地問:“什麼書?我有什麼書?”看來,他真的把自己寫書的事兒給忘了。

“《張營村演義》呀!”說著,我走近二印,把兩冊書遞給他。“這就是你寫的《張營村演義》,出版社寄來兩本樣書!”

二印哽咽說:“四弟,謝謝你!稿費夠治眼嗎?”

我說:“夠了,剛好夠!”

二印說:“好,四弟,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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