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人物)

王金洲

早先的家衛生間沒有通風的窗,味重難散。我一般都去就近的府山公廁。

公廁依山而造,四面環花草樹木,環境幽靜秀麗。管公廁是個外地人,六十多歲,臉已皺得像一顆桃核。老頭滿嘴土話,卻喜歡絮叨。他說姓齊,齊天大聖的齊,河南人。他像蜜蜂在花叢間盤桓,身子一站,胯部便戳到一朵或二朵鮮花。我忍俊不禁。這鏡頭宛如一幅名叫無題的漫畫。

老齊月薪四百五,錢是少,但公廁後面搭著一間六平米簡易房,供老齊居住。老齊和他在紹興打工的兒子、兒媳及兩個孫女都蝸居在此——屋內擺兩張高低鋪,轉身都難。一家人畢竟不用租房,一反一復,老齊管公廁合算。

一日清晨,老齊那個雪白豐腴的兒媳穿著背心短褲,立在門口大罵老齊。我聽半天才明白,兒子、兒媳皆三十歲左右,生理的需求是少不了的。作為過來人的老齊深知,他一般東方發白就出門,把地騰給他們。這幾乎成了規矩。然而,兒媳偶發現,老齊並不走遠,而是立在簡易房旁的高臺上。也許兒媳懷疑自己的呻吟,被公公聽了去。她惱羞成怒,罵公公變態,叫老齊滾遠點,還說壁腳戲什麼的,很難聽。

被羞辱的老齊都快哭了。他確鑿站在簡易房石砌平臺上,但他不是聽什麼,是用眼看。真相是進公廁的人不自覺,不管白天晚上,進門開燈,便後洗手不關水龍頭,電和水都白白耗費。管理方和他有協議:電和水有限度,超出部分要他自付。上月白白被扣掉50元錢,他肉痛死了。他站廁所待著肯定不妥,進廁無論解大手解小手,旁邊立著人,是妨礙,是不尊重,說不定還會罵老齊。老齊站高臺上觀察是最佳角度,人一出廁所,他立馬去關燈關水。他兒媳婦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她只站在自己的立場,不去體會公公的苦楚。老齊哭喪著臉隱忍。一家三代住一起本身就是錯誤,但他們出來就為了掙錢。為省錢,只能隱忍難言之苦。

老齊熱心,夏天到露天公園乘涼,他會搬出條凳給我們坐。認識久了,感覺這老頭不可小覷。

早晨,老齊兩手拎著兩塊石頭——兩塊大石頭都有把兒,他這麼一撮,快步而去。見者無不驚奇。

後來一件事印證了老齊的功夫。三個無賴晚上闖進老齊家,明火執杖向老齊要點錢花花。老齊從容地請其中兩位進門,留一位守在門外。兩無賴翻箱倒櫃找錢時,屁股蹶得老高。老齊勾住一無賴的腿,拿肘在其低垂的頸部使勁一敲,“咚”一聲,那人躺下去了。最後,兩無賴抬著一無賴而去。

老齊要是沒這點功夫,在外謀生還要艱難。

老田在府山腳下被敲詐團伙敲詐了一千元,意欲決鬥。得知老齊一身功夫,送老齊兩包利群香菸,請他當打手。老曾得知,提醒老齊不可真打,為兩包煙弄出官司不合算,幫助吆喝吆喝就行了。後來抓敲詐團伙時,老齊舉著棍棒空中亂舞,大聲叫嚷,像那麼回事。其實虛晃一槍,兩包利群煙到小店換來一堆劣質煙。

家庭成員最後到紹興的是老齊妻。為生計,老齊老婆謀了個掃馬路的活。掃馬路時間長、活累,老齊就給她分擔,兩人輪流掃。一次,老齊掃馬路時,負責公廁的經理來查崗,發現老齊不在,大發雷霆。等老齊趕回,經理決定辭退他。老齊急了,一再強調他只出去一會。他東張西望,希望找到一個人為他作證,助他渡過難關。這時,他瞥見公廁下方五十米處棚架下坐著的老曾,就指著老曾說:“他可以為我作證。他是老幹部,不會說謊的。我只出去一會…”他故意把聲音抬高,讓老曾聽到,好讓老曾為他遮掩。

經理看老齊的可憐相,心倒兀自軟下來,說了句下不為例,顧自走了。老曾其實並不知道老齊何時出去,何時回來。因此,老曾給老齊總結:有農民的樸實,也有農民的狡黠。事後,老齊送老曾一隻打火機,老曾笑納。沒錢人就這麼送禮,可憐的人情禮。

府山腳下的居民,常給老齊送東西,穿的、吃的。老齊明白,人家送他東西都是淘汰下來,丟之可惜,不如送給他賺個人情。老齊期望值沒那麼高,打開包裹,果見食物已黴爛、衣裳已蟲蛀。老齊將其一部分扔進垃圾筒,不再言轉。老齊不說破,是他聰明。他要是說破,人家就會尷尬不再送東西。不管怎麼說,有些東西總還是可食可用的。

老齊初到此地,看到府山上的亮化燈,十分驚駭。節假日、“兩會”和慶典活動期間都開燈——府山璀璨流螢,銀裝素裹,老齊哪見過這景況?嘆他家鄉至今都未通電,這兒樹都穿上電衣。便痴痴地盯著亮如白晝的府山,夜不能寐,浮想聯翩。羨慕之餘,便想讓兩個孫女留在紹興,長大爭取做紹興人。可外地人上學要贊助費,開口數千元。老齊兒子、兒媳咬牙“出血”,讓兩個女孩上二流小學。

經濟稍稍好轉,老齊化百元在偏門外租了間老屋,和老伴搬過去住了。可老齊管公廁要管到晚上十點才能離去。離去路上,他帶一隻竹竿鉤子、一隻蛇皮袋,一路翻垃圾筒,找礦泉水瓶,一隻瓶賣一角錢。也許他的行蹤可疑,被聯防隊員盯上,把他叫去盤問半天。事後,他跟我們提及,臉露困惑和無奈。

老齊欺侮了比他更卑微的人,這事我是聽老曾說的。一智障老者流浪收廢品。一次,老者收了一包塑料瓶,老齊向他買,並只肯出一元錢強買。那包塑料瓶,老曾見過,至少能賣五元錢。老曾為智障老者兩肋插刀,要和老齊嘮叨。智障老者憨厚地笑笑:意思算了,不計較了。恃強凌弱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不僅僅老齊,德不恆常並不鮮見,生活困頓者尤甚。

入秋,老齊時有銅鈿進賬。馬路附近有一排銀杏樹,葉黃燦燦,白果結得旺。六十多歲的老齊爬上二丈多高的樹梢摘白果。他摘白果不傷樹,葉子都不飄落。附近的居民也採白果,他們用毛竹接起來擊打,噼噼啪啪一陣亂打,地上落滿了樹葉、白果和樹枝。假如老齊也如此,說不定被好事者扭送派出所。本地人你去說說看,把你祖宗八代都罵出來。老齊摘白果是用命換來的。他的命不值錢,一斤五元賣掉。一個老人如不生活在重軛和困境下,怎麼會去爬樹?

他挖何首烏也是如此。冒著被經理開除的風險,上山挖何首烏。他挖的何首烏,我買過幾次。我從不跟他討價還價,他說多少就多少,所以他有貨先給我看。一次,我從他手裡買了一隻是假貨。我拿回家細細端詳,才發覺其中一隻不是何首烏。何首烏皮肉相連,它皮肉剝離。切開的何首烏沒粘液,它有粘液滲出。何首烏有香氣,它聞不出氣味。我用舌頭舔一下,倏間整個腦袋都麻了。我懷疑這塊樹根有毒,拿去跟老齊說。老齊一口咬定是何首烏,不是樹根。並剝下一片扔進嘴,咔嘣咔嘣嚼細嚥下去了。天哎,我目瞪口呆。他的意思這東西沒毒。我想他也不窖易,沒要他退錢。次日一早我去廁所,見老齊活著,才放心離去。

一次,老齊賣給我一隻碩大如碗的何首烏,價錢一百。我顯寶似的拿給老曾看,老曾也愛不釋手,問:“老齊賣的?”我說是。他立馬去找老齊。

原來老曾早晨鍛鍊發現一隻被石頭壓著、碩大的何首烏,他吃不消挖,就請老齊幫忙。老齊幫老曾挖何首烏時留了個心眼,何首烏常連根,一顆碩大何首烏,說不定旁邊拳曲更大的何氏家族。老齊趁老曾不注意,探刨旁邊的土,結果真的摸到一隻更大的何首烏。他喜不溢面,用泥土覆蓋回去,裝著專心給老曾挖何首烏。然後兩人分手後,老齊獨自挖出那隻何首烏,並賣給我。

老曾何等精明,追問老齊那隻何首烏出處。老齊無地自容,如實說了。老曾不能釋懷,說:“這個傢伙太狡猾了。”我說老齊狡猾有點,但也是生活所迫。心想:老齊還是老實的,他要是不如實說,隨便編個地兒,老曾又如何?

有的外地人進城留下不走了。有的外地人來了又走了。老齊和家人是雁過無痕地皮溼一溼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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