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寺廟,早已消失了;曾經的故事,卻一直留在記憶裡

曾經的寺廟,早已消失了;曾經的故事,卻一直留在記憶裡

六、七十年代,在我們大隊,縱橫五、六公里的土地上,唯一有名的建築,是那座三層高的廟宇,名曰:時廟。為什麼叫時廟?那是因為,附近的村民,絕大多數,都姓時,包括我的母親。

廟宇的建築材料,主要有四種:青磚、條石、木頭、琉璃瓦。

整個廟宇的構型,就像一個又高又大的四合院。邊長,約三十米;高,約十五米。

廟宇中央四四方方的長條空間,酷似一口深井;所以,我們稱之為:天井。

對天井印象最深的,是在下雨的時候。

一個夏天的中午,小學二年級的男孩,提前到校了。

他趴在二樓的木頭護欄上,好奇地望著天,看著地。

鉛灰色的天空,無中生有地飄落下密集的雨絲;四四方方的房簷上,有節奏地滴落下無數晶瑩的水珠。

看啊!小水珠自上而下,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咚”的一聲,射進了地面石頭上凹凹的水窩裡。

水窩裡濺起了一朵美麗的水花,猶如一片小小的荷葉。

天井的地面上,鋪滿了條石。條石間的縫隙裡,長滿了青苔。青苔邊的滴水窩,默默地向人們昭示著,這座廟宇,至少存在了近千年。

如果下暴雨,天井四周的房頂,會同時抖落下四幅又寬又長的水幕,其場面,十分壯觀。這時,隱藏在水霧後面的教室,不禁讓我想起了花果山的水簾洞。

解放前,這裡,供奉著許許多多的神仙。年景好的時候,燒香叩拜的人,絡繹不絕。

曾經,在這所古老而又巍峨的廟宇裡,居住著一個老尼姑。她的身邊,有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有人說,這孩子,是她偷人後生下的;有人說,是她收養的。

解放後,宏偉的廟宇,變成了一所小學校。尼姑,被迫還俗。她和她身邊的姑娘,被安置在了附近的三間瓦房裡,那是沒收的地主房屋。此外,政府,還分給了她們幾畝地。

在這裡,從七歲到九歲,我度過了三年的小學時光。

第四年,在全國人民浩浩蕩蕩破四舊的驚濤駭浪中,這座古廟,被徹底剷除。取而代之的,是一長串黑瓦白牆的單調平房。

千年古廟的消失,直到今天,回想起來,仍然使我心痛不已。

聯產承包後,曾經的大隊,被解散了。這串平房小學,也被徹底剷除。

如今,廟宇的遺址,淹沒在了一望無際的莊稼地裡。所有的痕跡,蕩然無存。

可是,在那裡,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裡。

那是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一個夏天的中午,我穿著半截袖和褲衩,揹著書包,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往學校裡走。

在學校西邊的大路拐彎處,突然躥過來一隻黃色的柴狗,對著我,狂吠。沒有經驗的我,扭頭就跑。由於穿著大出了好幾個號的涼鞋,根本就跑不快。結果,被柴狗追上,咬了一口。於是,在我的大腿上,留下了幾個瘀青的狗牙印痕。

我大聲哭喊著。很快,從旁邊的三間瓦房裡,跑出來一箇中年婦女。她,一邊用單調的“啊”聲,呵斥著仍在吠叫的狗;一邊牽著我的手,把我帶進了她的家裡。然後,從廚房裡,她盛出了一小碗米飯,用手比劃著,讓我吃下去。等我吃完後,她用棉絮和布條,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傷口;然後,親自把我送到學校。原來,她是一個啞巴啊!

當時,我之所以穿著大出了好幾號的塑料涼鞋,是因為正好處在長身體的時候。當時的農村小孩,無論是新衣服,還是新鞋,一定會大出好幾號。

回到學校後,老師告訴我,碰到狗叫時,千萬不能跑;要尋找棍子或石頭,且戰且退。

後來,在上學的過程中,我陸陸續續看見了啞巴的丈夫和兩個閨女。

不可思議,他的丈夫,竟然是個文化人。我經常看見他,在自家門前的樹蔭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捧著一本磚頭似的大書,靜靜地閱讀。他,中等個子,長方形臉;厚厚的鏡片上,似乎有著數不清的圓圈。當時,在我們大隊,有文化的人,特別少;能看懂如此厚的書本的人,我從來就沒有見過。

啞巴的大閨女,跟啞巴長得特別像。她,有著魔鬼般的身材;只有非洲的長跑女運動員,可以與之比擬。其容貌,如果用沉魚落雁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靈動的雙眼,橢圓形的圓臉,能讓許許多多的男人,一見鍾情。不過,非常可惜,她,也是一個啞巴。

啞巴的小閨女,跟啞巴的丈夫,長得非常像。儘管體形、容貌一般,卻是一個正常人。她,經常充當母親和姐姐的翻譯。

如此奇特的一家人,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個丈夫,有如此深厚的文化,為什麼?找了一個目不識丁的啞巴。

啞巴之啞,為什麼?只遺傳給老大?卻放過了老二?

五年小學畢業後,我離開了那所小學。

升入縣城附近的城北中學後,我的姥姥,終於向我吐露了啞巴一家的辛酸往事。

原來,啞巴,是時廟裡老尼姑收養的乞討女。

當年,啞巴跟隨母親,從河南,一路要飯,來到了我們村裡。

在一個多雨的年份,她們借宿在了時廟裡。

那年秋天,連續半個月的雨天,使飢寒交迫的母親病倒了。不久,她就撒手人寰。

當時,漂亮的啞巴姑娘,哭得死去活來。

老尼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於是,她幫助姑娘掩埋了母親;而且,還收留了她。

剛剛解放的那一年,又是一個夏季的陰雨天,老尼姑和姑娘起得特別早,準備戴著雨帽,去廟宇邊的菜地裡薅草。因為,那段時間,雜草長得特別快。

當她們沿著樓梯,下到一樓時,突然發現,清靜的寺廟裡,多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躺在一樓的地上,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她們趕緊把他抬到床上,喂湯餵飯。接著,還幫他擦拭傷口,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幾天後,她們發現,有些傷口的紅腫,越來越厲害。於是,請來了郎中。

後來,從小夥子的訴說裡,她們瞭解到,他,是從河南駐馬店的家裡逃出來的。

早先,小夥子在武漢上大學。解放後,回到家裡時,發現,家裡的大片土地、十數間房屋,都被沒收了。而唯一的親人——父親,被趕進了兩間破舊的小房裡。

他怒不可遏,義憤填膺;於是,理直氣壯地去找那些人評理。

結果,被關了起來。而且,還被綁上了雙手,吊在房樑上。

即便如此,他仍舊滔滔不絕,據理力爭。

於是,皮鞭,雨點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天晚上,趁著那些人熟睡的時候,他掙脫了繩子,撬開了窗戶,逃了出來。

他,準備前往武漢,去找他的大學同學。

可是,帶著一身的傷,在當時嚴峻的形勢下,他哪裡敢坐車(車站有盤查)。即便坐車,他也無錢買票。

於是,他一路乞討,步行前往。

經過三天三夜的跋涉,他走到了我們村。

那個時候,他的傷口,有一些,開始紅腫;他的體力,已經透支到了頂點。由於白天沒有要到一口飯,晚上進入廟宇後,在飢餓和傷痛的雙重打擊下,他一下子就栽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幸好,第二天早晨,尼姑和姑娘,發現了他。

傷口痊癒,元氣恢復後,小夥子要繼續趕路了。

離開的那一天,他對尼姑和姑娘,千恩萬謝。當時,啞巴姑娘,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外。分別的時候,她流下了眼淚。

後來,在武漢同學的幫助下,他又潛回了駐馬店。

令人遺憾的是,他的父親,早已離開了人世。

於是,他強忍悲痛,又返回了武漢。

本來,武漢的同學勸他留在武漢,再找一份工作;可是,他一想起自己的救命恩人,想起寺廟裡的日日夜夜,想起給自己喂湯餵飯的啞巴姑娘,就不能心安。

後來,根據刻骨銘心的記憶,他又來到了我們村。

不過,這時的廟宇,已經不是寺廟了。它,變成了一個小學校。

打聽後得知,他的救命恩人,早已住進了附近的三間瓦房裡。

當他走到瓦房前的稻場上時,屋子裡的啞巴姑娘,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還會回來。

那天下午,夕陽,映照在小夥子清秀的臉龐上;跨出大門口的姑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反覆確認之後,姑娘飛快地跑了過去,一把就抱住了小夥子,嗚……嗚……嗚地,哭得像一個淚人。

由於抱得太緊,小夥子都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姑娘,再也離不開他了。

於是,他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暗暗發誓,以後,永永遠遠對她好。

後來,他們結婚了;後來,他們送走了尼姑老人;後來,他們有了兩個女兒。

他們多災多難的經歷,久別重逢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村子裡面的每一個人。

後來,村子裡的人,對待他們家,一直特別好。

曾經的寺廟,早已消失了;曾經的故事,卻一直留在記憶裡

曾經的寺廟,早已消失了;曾經的故事,卻一直留在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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