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古人的這些春愁你有嗎 ?

周國平:古人的這些春愁你有嗎 ?

問春

春來春去,花開花落,原是自然界的現象,似乎不足悲喜。然而,偏是在春季,物象的變化最豐富也最微妙,生命的節奏最熱烈也最急促,詩人的心,天下一切敏感的心,就不免會發生感應了。心中一團朦朧的情緒,似甜卻苦,乍喜還悲,說不清道不明,我們的古人稱之為“愁”。細究起來,這“愁”又是因人因境而異,由不同的成分交織成的。觸景生情,彷彿起了思念,卻沒有思念的具體對象,是籠統的春愁。有思念的對象,但山河阻隔,是離愁。孤身飄泊,睹景思鄉,是旅愁和鄉愁。因季節變遷而悲年華的虛度或平生的不得志,是閒愁。因季節變遷而悲時光的流逝和歲月的無常,便是短暫人生的萬古大愁了。

我們不要譏笑古人多愁善感,倒不妨捫心自問,在匆忙的現代生活中,我們的心情與自然的物候之間還能否有如此密切的感應,我們的心腸是否已經太硬,對於自然界的生命節奏是否已經太麻木?

宋祁 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彀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紅杏枝頭春意鬧”——這一個“鬧”字,用得出人意料,卻又極其貼切,把春天蓬勃的生機一下子展現在我們的眼前了。因為這一個“鬧”字,宋祁當年一舉成名,後世備受評家讚譽。

面對燦爛的春光,作者的感悟是:在短暫的人生中,真正值得珍惜的不是金錢,而是快樂。對於今天看重財富的時代,這不失為一個提醒。

李清照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若要推中國古今第一才女,大約非李清照莫屬。她的大部分作品已散失,流傳下來的只有幾十首詞和詩,鄭振鐸先生曾感嘆道,這個損失不亞於希臘失去了女詩人薩福的大部分作品。不過,流傳下來的幾乎都是精品,已經足夠我們為她舉辦一臺專場朗誦音樂會了。

李清照的詞以大手筆寫小女子情態,清麗又大氣,在兩宋詞壇上獨具一格。最好的抒情詩人,第一情感真實,決不無病呻吟,第二語言質樸,決不刻意雕琢。李清照正是這樣,善於用口語化的尋常語言表達深刻的人生感受。在這一點上,能和她媲美的詞人,也就李煜、蘇軾、辛棄疾三人而已。

生活在兩宋之交的這位貴族女子,一生被靖康之變斬為兩截,前半生是天堂,後半生是地獄。人到中年,她接連遭遇北方家國淪陷、恩愛丈夫病故、珍貴收藏失盡的災難,由名門才女淪落為亂世流民,從此淒涼而孤單地消度殘年。然而,正是在人生的逆境中,她的創作進入了最佳狀態。比如這一首《武陵春》,我們所看到的,完全不是一個詞人在遣詞造句,而是一個嚐盡人世辛酸的女人在自言自語,句句都從心底裡流出來。面對狂風后的滿地落花,她心灰意懶,了無生趣。她生命中的花朵也已經被狂風打盡,她的餘生似乎註定不會有新的花朵開放了。她的境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這個哀傷的旋律貫穿在她後期的全部作品之中。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些作品正是她生命中最美麗的花朵,會永遠開放在人類藝術的花園裡。

辛棄疾 鷓鴣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崗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這首《鷓鴣天》是辛棄疾鄉居田園詞的代表,把鄉村景物寫得細緻真實,歷歷在目。

請注意最後兩句。春的源頭在鄉村,而不在城市。英國詩人庫柏也曾寫道:“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在今天大規模城市化的進程中,我們不妨反省一下,我們是否毀掉了上帝的作品,截斷了春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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