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你想和五岁的自己说些什么?|戏剧时刻

长大后,你想和五岁的自己说些什么?|戏剧时刻

今天为大家推荐「渴望之物」组入围作品,作者雨楼清歌的小说《执照》——

你还记得五岁那年的夏天发生了什么吗?

从小伙伴洋洋的口中,主人公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杀人执照」——有了杀人执照,就能随便杀人。

这是一个啼笑皆非又耐人寻味的童年故事,送给所有明天过节的小朋友、大朋友们~

长大后,你想和五岁的自己说些什么?|戏剧时刻

执照

雨楼清歌

五岁时,我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杀人执照」这种东西。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我和洋洋、大虎、小虎还有阿呆坐在沙堆上,兴致勃勃地谈论外星人和怪兽。洋洋忽然严肃地说:「哥斯拉也没有我爸爸厉害。」

我们都知道洋洋的爸爸是个警察,对此也都很羡慕,但我们不认为警察会比哥斯拉厉害。阿呆第一个举手说:「我不同意,哥斯拉更厉害!」

阿呆自从在幼儿园里乱发言被李老师批评过,就养成了任何时候说话都要先举手的习惯。洋洋双手攥住阿呆的手腕往下拽,两人较起了劲。最后洋洋放弃了,松开手说:

「我爸爸有枪。」

「警察都有枪。」大虎飞快地说。他的双胞胎弟弟小虎学着他,也摆出「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表情。

洋洋摇了摇头,慢慢地说:「不是每个警察都有枪。」

我们为此争论了半天,直到洋洋说出:「交通警察也是警察,他们就没有枪。」他说的很有道理,我立刻表示了认同。大虎像个大人似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洋洋又说:「不是每个有枪的警察都有杀人执照。」

这一下我们完全傻了,阿呆垂下了高举的右手,连看过几十本连环画的大虎也满脸疑惑。我知道大虎是不肯主动问洋洋的,我就问:

「什么是杀人执照?」

洋洋说:「有了杀人执照,就能随便杀人。」

大虎说:「不可能,杀人是犯法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法,什么是犯,但我迫切想说出我知道的事,于是我说:「犯法是不对的!」

洋洋说:「只要我爸爸觉得谁是坏人,就可以开枪打死谁。这是警察的特权,不是犯法。」

我们又讨论起来,最后大家达成共识:很多坏人都会杀人,警察既然要对付坏人,拥有这种特权也很合理。

洋洋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说:「你们要听话,不然我就让我爸爸打死你们。」

我们都吓了一跳。阿呆说:「我听话,李老师和我爸爸妈妈的话我都听。」

洋洋不说话了,我们玩起了堆沙子。我觉得我堆的水坝最好看,但大虎说他堆的城堡才是「专家级」的。城堡是他和小虎一起堆的,我觉得两个对一个不算英雄,就让洋洋评理。洋洋什么也没堆,他直接说:「咱们去买雪糕吃吧。」

我们来到赵冉冉家开的杂货店,我和阿呆买了五毛钱的巧克力雪人,洋洋和大虎小虎买了两毛钱的冰棍。

我们回到沙堆吃雪糕。洋洋忽然说:「阿呆,咱俩换着吃。」

阿呆笑嘻嘻的,举着雪糕说:「我才不换。」

洋洋说:「我叫我爸爸打死你。」

我们都愣住了。阿呆说:「我又不是坏人。」

洋洋说:「你不听话,就是坏人。」

阿呆似乎这才明白,洋洋之前说的「你们要听话」,意思是让大家都听他的话。阿呆说:「你又不是我爸爸妈妈,又不是老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洋洋说:「你能听你爸爸的话,能听李老师的话,也就能听我的话。」

阿呆举起了手,却没说出什么来。我也觉得洋洋的话很难反驳。

他俩交换了雪糕,我看着洋洋吃巧克力雪人,看得忘了吃自己的,阳光晒化了雪糕,淌满了我的手。阿呆紧紧抿着嘴,我知道他在努力不哭出来,因为李老师说「男子汉不哭鼻子」。

洋洋说:「我把我家有杀人执照的大秘密告诉了你们,你们说,你们胆敢告诉别人吗?」

「胆敢」这个词还是他从昨天的电视节目里学来的,我想指出这一点,但又被杀人执照震慑住了。执照是一个多么专业而高深的词汇,带着大人世界的威压,让人无法质疑它的真实性。我知道赵冉冉家的杂货店里挂着一张纸,叫「营业执照」,有了那张纸,她家就可以随便卖雪糕,卖果丹皮,卖变形金刚,卖一切她家想卖的东西。当「执照」和「杀人」组合在一起,自然而然就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一张纸。

我们赶忙说:「我们不胆敢。」

洋洋说:「那就对了,你们要是胆敢,我就让我爸爸打死你们。」

当晚回到家里,我忧心忡忡的表情引起了父母的注意,他们询问了我好几次,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洋洋的秘密。一直以来,我深深盼望我的父母是超人,是武林高手,但他们很不争气,我爸爸喜欢喝酒,我妈妈喜欢漂亮衣服,他们实在是太普通了,他们连杀人执照都没有。

第二天,我们五个小孩聚在沙堆边玩水浒卡。我用高俅把洋洋的「霹雳火」秦明打翻了面,我刚要拾起那张秦明,洋洋却说:「是我赢了。」

我说:「凭什么?我打翻了你的卡!」

洋洋说:「秦明是好人,高俅是坏人,秦明不该被高俅打翻。」

我们都觉得洋洋很不讲理,都说:「谁被打翻了就是谁输!」

洋洋皱着眉说:「我爸爸有杀人执照,你们敢不听话,我让他打死你们。」

我们一下子都不敢说话了,洋洋对我说:「把高俅给我。」

高俅是一张非常少见的卡,我很不舍得,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一个五岁的小孩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们继续玩,我又用武松赢了他的王英。我看着地上的「矮脚虎」,犹豫着要不要去捡,洋洋说:「武松比王英厉害,是你赢了。」

我顿时很感激他。

接下来洋洋一次也没再提他爸爸和「杀人执照」,但我们四个束手束脚,失了气势,几乎是未战先败。梁山好汉们很快就将洋洋的裤兜撑得鼓鼓的。

我们目送洋洋回家;我盼望着洋洋的裤兜里能掉出几张水浒卡,但他用双手护住裤兜,走得又快又平稳。

隔天我们五个小伙伴又聚在一起。以前每天都是大虎提议玩什么、小虎第一个赞同,他俩一个像皇帝一个像宰相。但这次大虎说话前先看了看洋洋,才说:「咱们今天丢沙包怎么样?」

「那我要和哥哥一伙儿!」小虎拍手叫好,洋洋却不说话。

大虎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那咱们弹玻璃球吧?」

洋洋还是不说话。大虎又提了几个我们以前常玩的,洋洋就是不吭声。大虎只好主动去问洋洋:「洋洋,你说咱们玩哪个?」小虎迷惑地望着他的哥哥——大虎的表情活像个亡国之君。

洋洋说:「这些都是三岁小孩玩的,没意思。」

我们肃然起敬,阿呆说:「那你说玩什么?」

洋洋说:「今天不玩,今天我要宣布一件事。」他一边说,一边挨个看过我们的脸。我忽然害怕起来。

小虎说:「你是不是想要我家的连环画?」他的脸都白了。

洋洋轻蔑地一笑,大声说:「我宣布,以后赵冉冉就是我老婆。」

我们都叫了起来。阿呆举起手说:「我不同意!」

洋洋说:「你敢?」

阿呆哑巴了。我攥紧了手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赵冉冉今年六岁,是整个家属院最漂亮的小女孩,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她。但现在洋洋家里有杀人执照,我们肯定都争不过他了。

洋洋说:「阿呆,你不要举手。」

阿呆就把手放下了。洋洋说:「现在我要去找赵冉冉了。」我们顿时提心吊胆,跟着他在家属院里乱跑。

我们找到了赵冉冉,她正坐在花坛边,用水彩笔在本子上画画。她看见我们后挥了挥手。

洋洋走过去,说:「我有事要和你说。」赵冉冉说:「你说。」洋洋说:「你站起来听。」

赵冉冉站了起来。洋洋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老婆。」赵冉冉像是听傻了,半天才说:「我不是!」

洋洋说:「你就是!」他说完竟然在赵冉冉的脸上亲了一下,那一刻我难过得差点哭出来。

赵冉冉呆呆站着,忽然哭着跑走了。

洋洋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亲了赵冉冉,她已经是我老婆了,你们以后都要给我作证。」我们愣愣地看着洋洋,洋洋也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是生活而不是李老师第一个教会了我「洋洋得意」这个成语。

「不对,不对!」小虎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大虎,「哥哥,你不是说赵冉冉是你的老婆吗?」

大虎愣了一下,说:「我没说过。」

小虎大声说:「你说过!你说你十八年后要和赵冉冉结婚!」

洋洋说:「大虎,你说过吗?」大虎涨红了脸不说话。洋洋又说:「那你现在说,你要不要和赵冉冉结婚?」

大虎皱起了眉头,慢吞吞地说:「不……不结婚。」

小虎「啊」的一声,慢慢低下了头。我的心里也凉了,连学识渊博的大虎也不敢和洋洋争,我们全都没希望了。

洋洋说:「现在我给你们发作证费!」他意气风发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叠水浒卡,都是昨天他从我们手中赢走的,他又慷慨地还给了我们。

大虎说:「洋洋,谢谢你。」他一向是我们中最懂礼貌的,经常被大人夸「像个小大人」。

我问:「我那张高俅呢?」

洋洋愣了一下,很认真地说:「高俅不该打翻秦明,我已经把高俅撕了。」

我差点又哭出来。洋洋冲我友善地一笑,转身就走,他说:「我得回家了。」

「等等!」大虎突然说。

小虎一下子又抬起了头,眼巴巴地望着大虎,脸庞像是在发光。

大虎说:「赵冉冉现在还不是你的老婆。」

我也惊喜地看向大虎。洋洋说:「为什么?」

大虎严肃地说:「我听说,两个人亲过嘴才能算夫妻。但你只亲了赵冉冉的脸,没有亲她的嘴。」

洋洋说:「这还不简单,明天我就亲她的嘴。」

大虎点了点头,说:「嗯,那样的话,你们就是夫妻了。」

洋洋笑着说:「大虎,还是你懂得多!」

大虎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像是突然得到了皇帝的赏赐,他想说句什么,但洋洋已经飞快地跑走了。我知道洋洋是急着回家看动画片,他的生活充满了美好,而且他坚决不肯错过每一项美好。

我看到小虎咬着嘴唇,又低下了头。从这一刻起,大虎在弟弟面前的威信崩塌了,以前这种威信时刻从大虎身上折射到小虎的表情目光里,以至于这对双胞胎不必相互称呼,我们也能分清哥哥和弟弟。后来当他俩沉默时,我们再也无法区分谁是大虎,谁是小虎。后来当他俩一起出现时,也总是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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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我茶饭不思,只喝了一瓶果汁,吃了几颗糖。我妈妈说我这样并不能算茶饭不思,我没有怪她,她当然不会懂我的心事。

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一个名叫洋洋的玩伴,除非他自己就叫洋洋。但我想,别人认识的洋洋肯定不会像我认识的洋洋那样,给我带来那么巨大的痛苦。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灵魂却飞到了赵冉冉家;我的灵魂——模样酷似阿童木——看到赵冉冉正在哭哭啼啼,但她还不知道,明天还有更凄惨的命运等待着她。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必须追随我的灵魂。我跑出家门,来到赵冉冉家,我对赵冉冉的爸爸赵建军说:「我来找冉冉玩。」

赵建军笑呵呵地说:「她在里屋画画呢。」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但我也没时间谴责他,我进了屋,轻轻地说:「赵冉冉。」我一边叫她,一边感到心酸。

赵冉冉正在专心致志地画画,她抬起了头,我惊讶地发现她根本没在哭。她和我打了个招呼,又低下头继续画画。

我走近了,看到她正在画星星,她一颗接一颗地画着,那些星星只有大小不同,形状都一模一样,我觉得很无趣,但她画得无比认真,仿佛世界上再没有比画星星更重要的事了。我深吸一口气,说:「洋洋说他明天要和你亲嘴。」

她停下笔哼了一声,说:「我不给他亲。」然后继续画起了星星,一笔一划,一颗又一颗,我看着她渐渐画满了一张白纸,我越看越伤心,她马上就会被别人亲嘴,成为别人的老婆,但她居然一点也不着急,还在这里没完没了的画星星。

我大声说:「他一定要亲,他有杀人执照,什么也不怕。」说完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居然胆敢泄露洋洋的大秘密,他会报复我的。

赵冉冉说:「杀人执照是什么呀?」

于是,我又冒着生命危险给她解释了半天。她一边画,一边听,直到纸上再也容不下哪怕再小的一颗星星,她才满意地拍拍手,说:「我不信,他家真的有杀人执照吗,我爸爸那么厉害都没有。」

我心想,她可真幼稚,她爸爸只不过开了一家杂货店而已。我像李老师一样耐心地说:「你爸爸又不是警察,只有最厉害的警察才有这样的特权。」

「嗯……嗯……」她嗯了半天,又翻开新的一页纸,画了一个撑满整张纸的超级大星星。我焦急地看着她。

她忽然说:「那我明天就逃到星星上去,地球上的执照在星星上不管用!」

我吃了一惊,很快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地球人颁发的执照,离开了地球自然就失效了。我说:「那你要怎么逃到星星上去呢?」

她说:「我坐飞机去,坐宇宙飞船去,只要想去,总有办法的。」

我点了点头,忽然间很难过,我说:「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赵冉冉眨了眨眼,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好吧。」我心里不那么难过了,也对着她眨了眨眼。

但在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自打我记事起——也就是从两年前开始——我一次也没听说过有谁去了星星上。我心想,很可能人只能生活在地球上。

我飞快地跑回家,问爸爸妈妈:「人能到星星上去吗?」

我妈妈说:「人只有在童话里才能到星星上去。」

我说:「那我们在童话里吗?」

我妈妈和我爸爸对望了一眼。我爸爸冲着我摇了摇头。

我一下慌了,我准备出门告诉赵冉冉,她是没法逃到星星上去的,但我爸爸说时间太晚了,不让我再出门。晚上我想来想去,我只能在明天告诉洋洋,人是可以逃到星星上去的,如果他胆敢去找赵冉冉亲嘴,那赵冉冉就会逃到星星上,再也不回地球。

我必须要说谎了。说谎是不对的,但这是我唯一的办法,我又有点庆幸我不在童话里了,不然我的鼻子就会变长。

第二天上午,洋洋率领我们来到花坛边等赵冉冉。阿呆说:「你怎么知道赵冉冉今天还会来花坛。」

洋洋指着花坛里的一朵月季花说:「昨天她就是在画这朵花,但她没有画完,今天她会来继续画的。」

我大吃一惊,昨天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可能洋洋真的比我更喜欢赵冉冉。我不得不对洋洋说谎:「赵冉冉会逃到星星上去的,到时候地球上的杀人执照就不管用了。」

洋洋说:「我家的杀人执照是全宇宙通用的。」

我又大吃一惊,没想到我无懈可击的谎言被洋洋一句话就粉碎了。我说:「真的有全宇宙通用的杀人执照吗,你是不是说谎?」

洋洋说:「超人是外星人,但他能杀地球上的坏人,就是因为超人有全宇宙通用的杀人执照。」

我愣住了,如果李老师在场,也一定会表扬洋洋说的有道理。大虎和小虎都点了点头。我看向大虎,说:「大虎,你觉得呢?」

大虎说:「我是小虎,我觉得洋洋说的对。」

我开始盼着赶快下雨,盼着赵冉冉今天继续在家里没完没了地画星星,不要来画月季花。但不多久我就看到了赵冉冉,她正慢慢朝着花坛走过来。

「啊,她来了!」洋洋笑嘻嘻地走向赵冉冉,我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这时候,赵冉冉的爸爸赵建军出现了,他走到洋洋跟前,问:「小洋洋,你要干什么?」

洋洋说:「我要和赵冉冉亲嘴。」

赵建军有些想笑,但他还是板住了脸,说:「小孩子不能随便亲嘴。」

洋洋说:「你别我管我,我就要和她亲嘴。」他想绕过赵建军,但赵建军揪住了他的脸蛋,使劲一拧,说:「小屁孩,还不学好了?」

洋洋疼得大哭起来。赵冉冉朝洋洋呸了一声,跟着赵建军走了。

我们凑上来看着洋洋哭,这时候我忽然想到赵冉冉临走时好像冲我眨了眨眼,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洋洋忽然不哭了,说:「你笑我。」

我说:「我笑我自己。」

大虎(我没猜错的话)说:「小孩本来就打不过大人,我们不会笑你的。」

洋洋出起了神,半天才说:「你们都看到了,赵建军扭了我的脸,你们都要给我作证。」

阿呆说:「我们都看到了,赵建军一下就把你的脸扭肿了。」

洋洋点了点头,说:「嗯,但我不恨他。」

我惊讶地说:「为什么?」

洋洋说:「因为他就要死了,到时候我恨他他也不知道,我使再大的劲恨他,也是白费劲。」

阿呆叫道:「我知道,你要让你爸爸开枪打死他!」

洋洋说:「对,我这就告诉我爸爸,我这就去……」他嘴唇哆嗦着跑走了,跑到远处才又哭出声来。

阿呆说:「赵建军要死了。」

我说:「洋洋他爸爸不一定会听洋洋的话。」但大虎和小虎都说,洋洋平时要彩笔,要零食,甚至要百货大楼里最贵的遥控飞机,他爸爸也都会听他的话。

我们讨论到肚子饿了,就回家去了。

吃完午饭,我们不约而同地又聚集在花坛边。我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去赵冉冉家的杂货店看看赵建军死了没有。

来到杂货店,我们每个人都大吃一惊:杂货店的门关着,还上了锁。

阿呆说:「完蛋了,赵建军真死了。」大虎和小虎也脸色惨白。

我说:「那赵冉冉和她妈妈到哪里去了?」大虎(或者是小虎)说:「她俩害怕了,躲起来了。」

我们又跑到洋洋家门口,轮流敲门。过了好久,洋洋才开门说:「我现在不想出去玩。」

阿呆说:「我们知道赵建军已经死了,他家的杂货店也关门了。」

洋洋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就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杂货店门口碰见了阿呆,我说:「我来看看杂货店开门了没有。」

阿呆说:「我也是来看的。」

杂货店的门依然锁着。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杂货店一直没有开门。

我真正感到害怕了,有时候在家属院里遇到洋洋也躲着走,洋洋见到我也不打招呼。我也不去我们常去的那个沙堆玩了。

大虎小虎闷在家里看连环画,几天都不肯出来玩;我去找阿呆,但阿呆的爸爸命令阿呆在家里背拼音字母和乘法口诀,阿呆举着手愁眉苦脸地背诵,挥手送别了我。

那时这个城市正在青春期,四处都在盖楼房,沙堆随处可见,像是城市脸上的青春痘。我自己找到了另一个沙堆,自己孤零零地玩。

我用沙子堆了一个小人,觉得很像洋洋,我说:「赵冉冉不是你老婆!」我一脚踢碎了它。踢完我感到一种恐慌,四下看了看,洋洋没在。

七天后赵建军一家旅游回来的时候,我恰好和洋洋在花坛边狭路相逢。我本来是要去我新发现的那处秘密沙堆,我准备堆一个赵冉冉出来,然后和她在沙堆边举行婚礼,在我路过花坛时,洋洋忽然叫住了我。

他说:「你来啦。」就像已经等了我很久似的。我顿时有点惊慌,我说:「我来了。」就好像我本来就是来见他的。

洋洋很小声地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我愣了一下,忽然看见赵冉冉走进了家属院的大门,她穿着新衣服,笑嘻嘻地跟在她爸妈身后,我冲她眨眼她都没有看到。

我说:「原来赵建军没死。」

我又问洋洋要告诉我什么事,洋洋却走神似的看着花坛,好像根本没在听我说话。等到赵冉冉一家走远了,洋洋忽然跳进花坛,把那朵月季花折了下来,说:「我让你画,我让你画!」

他拿着月季花跑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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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把杀人执照的事告诉了爸爸妈妈,我觉得既然赵建军没有死,显然洋洋的爸爸也不会随便就打死别人。

但我爸爸妈妈说出的真相超出了我的预期:原来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杀人执照这种东西,警察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杀人。我感到一阵狂喜,整个宇宙在一瞬间充满了希望。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把阿呆和大虎小虎召集到花坛边,我要告诉他们杀人执照是假的,洋洋是全宇宙最大的撒谎精。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洋洋也来到了花坛边,他背着一个大书包,冲着我们点了点头,我们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很凝重,但他得了腮腺炎,脸上贴着一片仙人掌,这让他的凝重显得有些滑稽。他说:

「你们知道赵建军为什么没死吗?」

因为杀人执照是假的!我在心里哈哈大笑,我正要宣布这个对洋洋来说有些残酷的事实,洋洋却忽然说:「因为我家的杀人执照被偷走了。」

「啊?」我愣住了。

阿呆举手发问:「那还能找回来吗?」洋洋认真地说:「经过七天的调查,我已经知道了杀人执照的下落。」

我立即指出:「下落这个词是你从昨天的电视节目里学来的。」我现在完全不怕他了,我倒要看看他胆敢把谎话编到什么时候。

洋洋没接我的话,只是说:「你们陪我一起去把杀人执照找回来,我以后就用它来保护你们。」

大虎和小虎立刻拍手叫好。阿呆说:「你找回杀人执照后,还要打死赵建军吗?」

「我发誓,」洋洋忽然提高了声音,「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我们都吓了一跳。阿呆挠了挠头,不说话了。我忽然有些心疼赵建军,他整天笑呵呵的,看起来有点傻,他肯定还不知道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有一个人发誓要和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洋洋说:「阿呆,你肯陪我去找吗?」阿呆说:「好,我陪你去。」

洋洋为什么要让我们陪他去找一样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呢,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必须要像电视里的间谍那样机警地试探一下洋洋了,我丝毫不动声色地问:「嘿嘿,那个,嗯……那么杀人执照现在是在哪儿呢?」

洋洋和我对视着,一瞬里我感到洋洋身上仿佛透出了某种坚定,反倒是我有些心虚起来。洋洋说出了一个离家属院很远的地方,那是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我们很久前去那里玩过。他说:「我全部调查清楚了,小偷不敢随便使用我家的杀人执照,就把它埋在了那里。」

大虎说:「我是大虎,我们去那里的话,会遇到小偷吗?」

洋洋说:「嗯,有可能。」

小虎说:「我是小虎,那你知道小偷是谁吗?」

洋洋慢慢地扫视我们,说:「是三个小学生。」

我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学生,多么可怕的一个词,比我们高一个头的小学生,穿着统一校服的小学生。他们在课堂上学的是真正的知识,他们会整整齐齐地列队去春游,他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理想。

阿呆说:「我们打不过小学生的,他们的力气可大了。」

洋洋说:「我们悄悄去把杀人执照挖出来带回家,不会被他们发现的。」

大虎说:「那我们快走吧,等找回了杀人执照,全幼儿园都没人敢欺负我们!」

于是,我们兴冲冲地出发了,其中只有我是因为即将看到洋洋出丑而兴奋,我使劲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我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霸天虎不是一天就能打败的,好戏还在后头。

一路上阿呆也不和我们聊天,他紧紧握着拳头,反复背诵乘法口诀,我知道阿呆很紧张,他到现在依然深深相信着杀人执照的存在。这也不能怪他,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杀人执照,谁不希望享有这种特权,谁不希望得到它的保护呢?

我们让大虎走在最左边,小虎走在最右边,这样我们就能轻易地分辨他俩,但他俩没过多久就走乱了。我们纠正了几次,他俩总是走着走着就凑成一团,我们也就放弃了。

等我长大后才明白,我们注定都会渐渐丧失某种辨别力,某种把自己和一团乱麻的生活区分开来的能力,就像我再也无法区分沉默时的大虎和小虎,有时候生活对我们也很沉默。

走到一多半,阿呆还在背乘法口诀,连我们听得都会背了。我刚要让阿呆别背了,阿呆忽然垂下了手,闭嘴立正,露出了忧虑的神色,像是发现了一个重大变故。他庄严地举起手说:「我们赶不及回家吃午饭了。」

大虎和小虎顿时唉声叹气,我也忽然觉得肚子很饿。

这时洋洋哈哈一笑,把他背着的大书包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零食,他说:「吃吧!」

我们饱餐了一顿五颜六色的零食,每个人都心满意足。我想看洋洋出丑的心情好像也随着我的饱嗝排出了体外,我说:「要不咱们回家吧。」小虎也说:「对呀对呀,我想睡午觉了。」

洋洋默默地把书包的拉链拉好,说:「不行,一定要找回杀人执照。」

我们到达那片荒草地时,并没有看到洋洋口中的三个小学生(在我的想象中,他们是三条守护着宝库的巨龙)——我们看到了至少十三个小学生,正在草地上踢足球,我们全都吓呆了。

大虎说:「他们在等我们。」

洋洋说:「不,他们是在玩。」

阿呆说:「他们是边玩边等我们。」

洋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树桩说:「杀人执照就埋在那里,现在我们去把它挖出来。」他说完就迈步走了过去。

我们吓了一跳,慢慢地跟了上去,慢慢地绕过那群小学生,谁都没有说话,大虎和小虎也自动走在了最左边和最右边。我们围着那个树桩坐下,我回头一看,那群小学生正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们。

洋洋说:「挖吧。」

我们有的用树枝,有的用手,认认真真地挖了起来,泥土很松,像是不久前刚埋下过什么东西,我们很快就挖出了好多土。我又回头看,那群小学生已经丧失了对我们的兴趣,正在热火朝天地踢足球,不时吆喝几句我听不懂的词语。

我真羡慕他们呀。

我看着阿呆和大虎小虎卖力地挖土,我觉得他们很幼稚,可即便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却还是要陪他们挖土。我又想到自己之前居然相信了世上会有杀人执照这种东西,居然还为此承受了好几天的痛苦,这是多么幼稚可笑的一种痛苦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你发觉你的痛苦太过肤浅幼稚时,不用担心,它们会逐渐加深的),我简直和阿呆一样幼稚。那些火眼金睛的小学生就肯定不会被这种荒唐的谎话蒙蔽。

挖着挖着,洋洋忽然说:「找到了!」他从坑里拈出一张沾满泥土的纸,我一眼就认出那张纸是来自杂货店里卖三毛钱的作业本。

我们凑近了去看,大虎和小虎脸上甚至露出了见证神剑出世般的肃穆。这时阿呆忽然大叫一声,从洋洋手中夺过了那张纸,他大声说:「杀人执照是不对的!」他手指颤抖着,不等洋洋来抢就把那张纸攥成了一团,一下吞进了肚子。

那一刻我觉得阿呆真是个英雄。

洋洋绷紧了脸,瞪着阿呆。阿呆脸色苍白,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两人对视着,洋洋说:「你胆敢把杀人执照吃了。」

虽然洋洋的表情像是挨了一拳,但我觉得他的目光很平静。其实阿呆的举动反而让他免于出丑。

刚才我瞥见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杀人执照」四个字,其中「杀」字被错写成了「X」。我想象着洋洋提前画好了执照,独自走了半天的路来到这里,独自挖了一个挺深的坑,把纸埋下,然后独自走回家去,我越想越是迷惑。洋洋还给杀人执照画上了花边,和杂货店墙上那张营业执照的花边很像很像,他大概观察了很久吧。

他明明知道我们一眼就能识破杀人执照是假货,是画出来的,为什么还要带我们来看呢,他不怕我们笑话他吗?我呆呆地看着洋洋,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有些眼熟,就和他最初宣布他家有杀人执照时一样,又严肃又不安。我有一丁点儿明白了:也许他内心里隐隐盼着我们能拆穿他,从他第一次说出这个谎言时就在这么盼着。

后来我曾多次回想这一刻,也许在掌控和被掌控的关系之中,哪怕是掌控者自己,也难免会生出毁掉这种关系的冲动,就像一个玩火自焚的人,也许并非只是不小心,而是隐隐也期待着什么。我想我们和生活的关系,有时也是如此。

我很想指出洋洋这张杀人执照是他自己画的,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直到现在我也庆幸自己没有说破。——洋洋渴望持有某种特殊的执照,能让他掌控自己的生活,当这种执照不存在时,他就自己伪造了一个,然后埋了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去寻找它。——后来我没有做过类似的事吗?我想我也做过,但我不一定有勇气再把它挖出来。

这时大虎和小虎已经看傻了,他俩神情困惑,似乎拿不准是该夸赞阿呆还是该责怪他。洋洋的脸色渐渐松懈下来,他说:「你凭什么吃掉杀人执照?」

阿呆重复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杀人执照是不对的。」

洋洋说:「杀人执照是对的!有了它,我们就可以想杀谁就杀谁,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

阿呆想了想,慢慢举起了手,说:「皇帝也可以想杀谁就杀谁,但梁山好汉可以造反,皇帝是坏人,梁山好汉才是好人。」

洋洋愣住了。我看到洋洋的脸色比绿皮恐龙还难看,这一刻不需要什么杀人执照,我觉得洋洋已经被阿呆杀死了。

洋洋过了很久才说:「咱们回家吧。」

夏天的阳光像牛皮糖一样黏在我们身上,走到半路,洋洋忽然说:「阿呆,你说的对。」

阿呆说:「我知道我说的对。还有,你们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叫我阿呆,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呆。」

我们答应了阿呆。但后来我们还是一直叫他阿呆,谁让他一直姓戴呢?

阿呆后来成了我们当地中学的一名教师,在某次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因为校方克扣教师补助,阿呆举起了手,说:「这样是不对的。」后来校方找了个由头,不让阿呆教课了,阿呆成了一名学生宿舍管理员,每天的主要时间都用来把自己的宿管室打扫得一尘不染。

走了一会儿,洋洋又说:「我宣布,我不再喜欢赵冉冉了,从此我心里只有一件事:打倒赵建军。」

我们大吃一惊。赵冉冉那么漂亮他都能不喜欢,我想他是真的发了狠。洋洋说:「赵建军胆敢扭我的脸,我和他之间必须要……」如果他读过武侠小说的话,可能会说出「做个了断」,但五岁的他只能说:「我必须也要扭他的脸。」

我们钦佩地看着洋洋。洋洋又补充说:「这就是我的理想。你们有理想吗?」

我们都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说:「等我上了小学,我就会有理想。」

洋洋说:「那就太晚了,你们必须现在就有理想。你们赶快想,因为世界上每个人都要有理想。」

我们思索起来,洋洋说:「大虎,你先说。」

大虎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银行家。」

阿呆说:「什么是银行家?」

大虎说:「银行家的意思就是……就是地球上的银行都是我家的!」

我们恍然大悟,都夸大虎的理想很了不起。小虎忽然说:

「那我的理想就是当宇宙总银行家!」

大虎看着弟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知道小虎已经不那么崇拜大虎,但也没想到小虎会选在此刻第一次挑战他的哥哥。

那时我们谁也不会写「尴尬」这两个字,但我们默默走着,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后来大虎在小虎面前渐渐变得自卑。高考的时候,小虎考上了名校,大虎却只考上专科;大虎复读了一年,也考上了名校,很多人都说,第二年是小虎替大虎考的,毕竟他俩长得一模一样。

再后来,小虎留在大城市做了程序员,大虎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做了公务员,很遗憾,他俩都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

洋洋打破了沉默:「嗯,你们俩的理想都不赖。阿呆,你的理想是什么?」

阿呆想了好久,认认真真地说:「我要当老师,我要当一个比李老师还好的老师。」

我们称赞了阿呆,然后我说了我的理想:我想成为一个作家。大家一致认为我的理想是最没出息的。

回到家属院时已经是午后,我们约好先各自回家接受父母批评,并且务必要确保自己下午可以出门(必要时可以承诺今后再也不挑食;对于和父母谈判,我们也积累了一些自己的经验),于是我们下午又在花坛边会合了。

洋洋说:「你们看着,我今天就要实现我的理想。」

我们又惊讶又兴奋,紧紧跟随着他,一口气跑到了杂货店里。赵建军说:「小洋洋,你来啦。」

洋洋说:「我是洋洋,不是小洋洋。」

赵建军愣了一下,笑呵呵地说:「好吧,洋洋,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洋洋伸出了手,我们的心脏绷得像弹簧,等待着洋洋扭住赵建军脸蛋的神圣一刻,我们都知道,洋洋即便真的扭到了,恐怕也会被赵建军打的满地找牙,这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但洋洋摊开了手,露出手心里的一张百元纸币,他说:「我要买冰棍。」

赵建军接过钱,给了洋洋一根冰棍,又找给洋洋九十九块零八毛。洋洋转身走出了杂货店。

我们也跟了出来,都很失望地说:「洋洋,你不是要打倒赵建军吗?」

洋洋涨红了脸,半天不吭声。我们准备回家了,洋洋忽然说:「我已经打倒了他,你们有没有看到,他找零钱的时候有多费劲,足足找了半小时!」

阿呆说:「我觉得顶多也就是五分钟。」

「反正就是很费劲。」洋洋攥着一把纸币说,「我再去找我爸爸换一张一百的,晚上我还来买冰棍,我就是要让他费劲。」

往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洋洋每天都要来杂货店买两三次冰棍,在那个年代,要兑开一张百元大钞可真不算容易,有时赵建军找不开,还要去隔壁的五金店里兑零钱。我们作为见证人,看着赵建军满头大汗的样子,觉得挺有趣。可我心里又总有些不舒服。

虽然赵建军整天傻笑,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而洋洋也已经用理想取代了杀人执照,重新变回了好人,那么我该站在哪一边呢?我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好人之间也会互相伤害,并且不需要什么执照。

第四天下午,洋洋来杂货店买当天的第三根冰棍,赵建军忽然露出了狡猾的笑容,他说:「我不卖给你了。」

洋洋愣住了,说:「你怎么可以不卖给我!」

赵建军哈哈一笑:「这是我开的店,我想不卖给谁,就可以不卖给谁。」

我们哑口无言,洋洋噘着嘴瞪着赵建军,几乎要哭出来。这时赵建军忽然说:「我不卖给你,我送给你啦,拿去吃吧。」他笑着递给洋洋一根冰棍,又取出四根冰棍分给了我们,让我们一起吃。

洋洋呆呆地拿着冰棍,忽然跑出了杂货店。

我们赶忙也跑出去,在花坛边和洋洋碰头,我们问他现在怎么办,还要不要打倒赵建军。洋洋说:「先吃冰棍。」

等我们吃完了冰棍,洋洋的表情像是已经拿定了注意,他说:「赵建军送给我冰棍吃,他已经尊重了我。」

我说:「没错,他也尊重了我们。」大虎说:「我希望他天天都这样尊重我们。」

洋洋说:「所以我也要尊重他,我不会再拿一百块钱去买冰棍,我要和他决斗,像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决斗。」

我们都听呆了,我觉得洋洋简直和喜马拉雅山一样高大。洋洋又说:「你们去杂货店等我,我要先回家一趟。」

我们激动地来到杂货店门口,过了好久,我们才看到洋洋才飞快地跑过来。

他像一阵旋风那样冲进了杂货店,把手里的东西拍在了柜台上,然后又跑出了杂货店,只留下赵建军愣愣地看着柜台。我们围过去看:柜台上是一张纸,和一朵有些枯萎的月季花。

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大字和一行小字。大字是:赵建军,我要和你决斗。小字是:花送给赵冉冉。

我们欢呼起来。赵建军说:「洋洋这小子,想干什么?」

天呐,赵建军简直傻得没救,我们毫不留情地指出:「他都写在纸上了,你不识字吗?」

赵建军听着我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才笑呵呵地说:「那他打算在哪里决斗呢?」

我们一下子被问住了,我们跑到花坛边,洋洋正坐在那里,我说:「洋洋,赵建军问你在哪里决斗。」

洋洋说:「啊,我忘了写在纸上,你们去告诉他,我就在这里等他。」

我们赶忙跑回杂货店,告诉了赵建军,赵建军哈哈大笑:「我不会和他决斗的,这小孩儿,整天就知道瞎想。」

我们又跑回花坛边,告诉洋洋:「赵建军不肯和你决斗。」

洋洋像是早就料到了,他说:「今天不是他打倒我,就是我打倒他。他不来我不走。」我们又跑回杂货店转达,赵建军说:「他愿意等就等吧,我可没空陪他胡闹。」

当我们再次返回花坛的时候,洋洋的妈妈也来了,她说:「怎么还不回家吃饭,排骨都凉了。」洋洋让他妈妈先回家,他说他一会儿就回去吃饭,但过去了好多个「一会儿」,他还是不回家。

「洋洋,要不你别决斗了,」大虎说,「小孩本来就打不过大人,这是规定呀。」

洋洋说:「这是什么规定?」

大虎说:「这是、这是地球上的规定。」

洋洋摇了摇头,说:「我不服。」

我们看着洋洋孤零零地坐在花坛边,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正想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排骨汤,也许他在想自己错过了今天的动画片,但我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也许他在想更远的事,很远很远的事。

我们四个商量起来,最后我们都认为洋洋拿出了很大的勇气,赵建军不能不尊重他,于是我们去找了牛牛、阿超、林莉……我们发动了全家属院的小孩去杂货店劝说赵建军。

天色越来越晚,赵建军终于同意了和洋洋决斗。

长大后,你想和五岁的自己说些什么?|戏剧时刻

我们领着赵建军前往花坛,洋洋远远望见了我们,他撕掉了贴在腮帮上的仙人掌,站了起来。

——那天,全家属院的小孩都见证了夕阳下,小孩和大人的决斗。

几年后,我在作文里写了这件事,遭到了语文老师的批评。老师说:「你没有写出经过这件事,你懂得了什么道理,这不符合叙事作文的规定。」于是我对老师说了我从中明白的一个道理,但老师认为我是在胡言乱语。

后来我想了又想,在心里写过一遍又一遍那篇作文的结尾,仍然觉得我并没有胡说,那确实是我懂得的一个很重大的道理。

在我读小学时,洋洋和赵冉冉先后搬家,我失去了他们的消息;渐渐的,我和阿呆、大虎小虎也很少联络了。许多年过去,我积攒了一点收获和一些遗憾,有时也会感到钻心的疼痛,我猜我童年的朋友们也和我差不多吧。

我有时回想起那个夏天,洋洋想依靠杀人执照获得某种特权,他努力地想要掌控他的生活,在失败后又努力地不想被生活所掌控。那真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决斗,他已经做了一个五岁孩子能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洋洋现在长什么样子,也许面对面都认不出,每当我想到洋洋,脑中总是浮现出一张水浒卡:「霹雳火」秦明骑在马上,挥舞着狼牙棒,神情愤怒,挺像是我们有时候对待世界的态度。

也许秦明真的不该被高俅打翻。

但我们会渐渐发现这是一种奢望,我们奢望自己能一路手执神灯,提前照出那些将要打翻我们的痛苦,但其实我们往往只能在浓雾中迈步,必须足够勇敢,才能相信自己是在前进,我们必须去承受,我想我在五岁那年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们终究不能逃到星星上去。

(本文配图来自电影《看上去很美》)

长大后,你想和五岁的自己说些什么?|戏剧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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