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16
NO.1
君と一緒の時間は
上海
一期一會，世當珍惜
1
2018年4月，我租住在茂名南路的房子已經到期，開始了新一輪的找房之旅。
來上海四年，我分別租住過淮海西路凱旋路，永嘉路衡山路，茂名南路復興中路等幾個地方，顯然，體驗和生活在法租界周邊，成了我在上海生活的一個重要理由，因為我不知道未來還能在這個城市呆幾年，在一個地方生活，就要找到他最核心的生活方式，體驗這個地方最地道的味道。
那麼，上海的味道就是——佈滿法國梧桐可以散步的街道，一路走過去，有不少特色品質的小店，雨後安靜的路面乾淨地反射著你的倒影，一些人在一個門面前有條不紊地排隊，網紅店門前永遠有生氣勃勃的少女在拍照，熟悉的咖啡館還能提供一份清爽的越南米粉，過一個紅綠燈就到了繁華的新街區……
這樣的上海，對於我來說，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風景，我享受並體驗著他的魅力與積累，我每一次的遷徙搬家，就像換了一個深度旅行的景點。我們與上海人之間的關係，也僅限於工作與聚會中認識的朋友，總體來說，他們是作為一個朋友而形成的關聯，並沒有因為是“生活在上海”而成為我的注意對象。
找了幾個中介，看了十幾套房子，最終我做了一個決定，在靠近延安高架的一個老式小區，定了一個60平米的新公房，這個房子在一個傳統的里弄最裡面，牆面被刷成粉紅色，上海平改坡之後，這是一個標準色，很少女心。
鬧中取靜，是我決定駐紮在此的一個重要原因。
有一次去華山路曹家堰路的“昨天今天明天”酒吧，我想起了就問，CK很靦腆地承認了。我覺得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一個完全陌生的作者，寫了一本書，被你閱讀了，但書中的幾個人物是你經常遇見的。
2
於是，長樂路的世界，慢慢向我展開了另一面。
記憶中的長樂路
在此前幾年
我們公司的辦公室在淮海中路瑞金路非常靠近瑞金路長樂路一帶
與淮海路的繁華相比，這個時候的長樂路顯得有點落寞與孤僻
據說此前有很多非常有格調的設計師品牌店
但這些年過去，他們都逐漸越來越虛弱，直至消失
最有生命力的是一家叫“十面歡騰”的麵館
還有新旺茶餐廳及隔壁的避風塘宵夜
另外就是非常少去的蘭心大劇院
除非朋友自己組織的話劇在這裡上演
但在《長樂路》這本書中，我看到的是另一個圖景——
這裡面有整個長樂路最好吃的蔥油餅大師，一個從新疆歸來的孤獨上海老頭，以及他在新疆上山下鄉時結識的妻子。圍繞著他們的是：頑固性的爭吵，投資類似於傳銷產品之類的項目，家庭教會與信仰衝突，還有非常苦情又時常被緬懷的新疆歲月，蔥油餅大師若有若無的神秘情人，18歲那年在老家溺亡的大兒子……
在這個故事中，我們能夠看到一代上海人的典型軌跡：1949年後，尤其是1958年後，上海普通家庭的生存也受到極大的威脅，類似於馮叔這種年輕人，隻身去了新疆，在新疆的冬天住地窩子，開墾鹽鹼地，冬夜掉入冰河差點被凍死，然後遇見同樣前往新疆的異性，或者戀愛或者婚姻，或者留在新疆或者自己迴歸到上海，或者子女們回到上海父母留在新疆，我身邊就認識很多這種背景的朋友。
他們是被時代所傷害到的一個巨大群體，他們迴歸上海之後，大部分人依靠最基礎的手藝，重新養家餬口，建立新的生活。馮叔的老婆傅姨，在上海永遠有不適感，因為她來自成都，所以與馮叔之間，通過吵架來發洩自己對時代的不滿，同時不斷懷念新疆的藍天、太陽、空氣、高糖分的水果……
但上海已經重新改造了她的生活，她參加了家庭教會，這個教會也是一種社交圈，只是連接他們的是那些非常不靠譜的投資項目，教友們被帶上駛向東北的列車，考察一個完全不存在的蘑菇培育基地，並且被洗腦說這個基地將會上市。一次一次的拖延，以及一次一次的被騙，但傅姨總還是願意去教會，這種血本無歸的投資，和無數固執地復購昂貴保健品的老人們一樣，因為在銷售的過程中，能感知到深入精神的撫慰，這種當下的存在感，能安撫她一生的苦難與虛無，而這些，是她朝夕相處的丈夫也無法滿足的。
一層一層地解開，我們會發現這種困境的無處不在。馮叔與傅姨，被歷史捲入其中，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氣，要與製造今天的歷史進行搏鬥。
3
逃離上海的，大多是土著。
類似的搏鬥，更激烈的是出現在麥琪裡的故事，麥琪裡在今天的烏魯木齊路與長樂路的交界處，史明智第一次進入這片被拆遷的地方時，已經是一片廢墟，至今大約有8年左右過去了，這兒還是一片空地。因為從2001年到2013年之間，這裡的搏鬥，過於激烈，有不少像老康、陳市長這樣的市民的抗議、上訪、使用了法律與法規的武器，當然最終的效果都不好，甚至有人因為拆遷而自焚，但這一片的石庫門已經全部搬走，剩下了一片空地，遲遲不能開工。
類似於這3000多戶上海的原住民，必須得搬遷到了郊區，不能回遷。這已經算是好的，還有更悲傷，更漫長的遷徙，出現在化名為“王明”的一家，一個被驅逐去了甘肅勞改場的公私合營業主。輾轉多年之後，他上海的子女們，紛紛移民，去了美國或者加拿大，他最小的兒子，在50多歲還要移民，並在美國上課，參加中學生課程的考試，試圖找到一份得體的工作。
逃離上海的，大多是土著。
比如，自從老裁縫朱建忠，因為拆遷憤而自焚，他的妻子席國珍從此走向了幾十年的上訪之路，而他讀中學的兒子朱偉奇在保持著鬱鬱寡歡的同時，也一心以逃離為己任，終於成功考到美國的常青藤大學，從康奈爾大學博士畢業後，他選擇了香港的瑞銀工作，儘管後來在上海的西郊賓館舉行了婚禮，但他還是決定不會再回到上海。也許在偉奇的內心裡，無法接受這個將他驅逐的上海，他兒時的鄰居們，大部分被安置在了一號線的最終點，莘莊。
4
那些一直試圖融入上海的人們，更多有被驅逐的經驗。
比如山東棗莊來滬婦女，長樂路靠重慶南路的一家鮮花店的店主趙女士，她是在1995年來到了上海，先是在電子廠最流水線的女工。不過兩年後，她被解僱了，因為工廠要僱傭能年輕的女工，她們效率更高，那正是鄧小平去世那一年，工友介紹她去了一家鮮花店打工，熟練之後，她自主創業，開了一家花店。
她在上海的奮鬥，獲得了不少金錢上的回饋，她不僅成功立足，賺的錢能在老家的縣城購置幾套公寓，還能將兩個兒子都帶到上海上學。本來，她兒子在上海的成績不錯，但無法升學，必須要回老家參加高考，因為戶籍與教育體制，被驅逐回鄉，不停的轉學之間，她兒子在上海的成績優勢蕩然無存，最後也沒上成大學，只能不停地更換工種，不過可喜的是，他熱愛股票，並且掌握了一套方法進行操作。
趙女士一家，是這個國家頑強的遷徙者，他們追逐商業的機會，捕捉著個人的成功，但一切看上去非常美好之際，忽然會遭遇到個體的努力無法改變的挫敗。所幸，中國人的飢餓感帶帶來的生存本能，能夠幫助他們去療傷。
新一代人已經適應了在上海這個都市的生活，所以儘管還會遭遇到不同的衝擊，但他們對這個城市的生存生態，已經有了更多的瞭解，比如《長樂路》裡的開篇的人物CK，一個三明治店的老闆，他是湖南衡陽人，他像很多少年一樣，經歷過自殺的誘惑，最終他選擇了出走，離開了衡陽的老家，去了廣州，一家國營樂器公司珠江集團，成為一名熟練的手風琴銷售。
但很快他來到了上海，在上海，他加盟了意大利手風琴公司博羅威尼，成為一名真正的手風琴組裝與培訓、銷售專家，並獲得了不菲的經濟收入。不過，很快又許多大問題開始困擾著CK，國內不少山寨的企業模仿他們的產品，他們的供貨商不遵守合約帶來了損失，等等。
他在美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三明治店，他便回上海後創業。三明治店是《長樂路》窺視上海青年與時尚文化的一個窗口。經營頗多周折。但最終CK還是離開了這個項目，他熱衷於討論“氣”，參與佛教“密宗”的體驗與學習，史明智很詳盡地描述了一次旅行，他們搭上大巴，來到一個密宗的寺廟，各色各樣的人，帶著生活的困惑，與住持進行花式不一的對話。
類似的對話十分有趣，有人是情感問題，有人因為健康，有人是為了生意，還有一個女兒患有自閉症的母親，不過住持說這個姑娘是觀音菩薩身旁的龍女再生。
密宗住持，很快讓讀者能夠想到《長樂路》中另外一些宗教人士，比如傅姨他們家庭教會追逐的那些“前黑道人士的現任牧師”。
這些宗教界人士，形色各異，成色各異，盡其可能地為我們展示當代中國複雜的信仰生態。
在我寫這篇書評時，有個週二，在華山路曹家堰路的昨天·今天·明天酒吧，遇到了剛從大理的音樂節趕回上海的的CK，他開始了每週二的表演，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專職的音樂家，平時每週二在三天演出，這個酒吧是我醉酒最多的地方，我喜歡CK與老汪的即興的音樂，他們的音樂直指人心，也有一幫聽了幾十年音樂的顧客，有時熱鬧有時冷清，但總是有自己的強調。除了三天的演出，CK也偶爾參加電視節目錄制，音樂節的演出嘉賓。
在那天，我還偶遇了他的女朋友，我們閒聊的話題是道教的繪畫，一幅來自山西永樂宮的《朝元圖》，裡面一個白虎星君的圖像。她那天白裙飄飄，十分有仙氣，她介紹說，正在臨摹這幅白虎星君的畫像。
不管是佛教密宗還是道教，是CK來到上海多年之後的一種生活方式，雖然他還有一些別的生意，但音樂與心靈，這已經是他的生活的主軸。我想，這也是史明智在《長樂路》中選擇他開篇，也選擇他結束，讓他貫穿全書的一個原因。
5
在上海灘這個地方，如何讓人生的快樂更漫長一點？
《長樂路》總體的節奏感很好。對個體自由，獨立意識的倡導，籠罩了整個書寫。很棒的區域個人史，挺好的寫作範本，在故事選擇，對寫作對象人物深度的溝通與理解，個人命運與時代之間的關係，個體的命運抗爭與荒謬性，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的關聯等等方面都很協調。結構精巧，文字暢達，情感自然。佈局很全面，幫助我們深入瞭解新上海人融入與老上海人的流動的圖景。可以說百分之九十多的內容都很精緻。但關於中國政治理念的某些內容，卻大多進退失據，判斷失誤，是為敗筆。 美國作家史明智很樂觀，在個體與時代的共榮、貓鼠遊戲、對抗之中，逐漸形成個體的獨立意志，生存技能，心靈空間，這樣就能達到自我的“應許之地”。
美國作家史明智很樂觀，在個體與時代的共榮、貓鼠遊戲、對抗之中，逐漸形成個體的獨立意志，生存技能，心靈空間，這樣就能達到自我的“應許之地”。
我對《長樂路》的欣賞，有一部分來自於這種樂觀精神。但更多的是，史明智通過深入的觀察與陪伴，大量的細節呈現，能幫助讀者們理解了生活在長樂路、生活在上海灘、生活在中國的我們自己，我們來到這個長江盡頭的城市，我們在人海之中，擁有不同的際遇，但我們最終選擇了相同的共性：我們被喚醒，也釋放了自己個體的自由意志、理想生活的那些本能，這是一種遼闊的生活給予我們自己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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