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京，从没见过爷爷奶奶。
那年回湖南过春节，特意绕道老家隆回，由那里长大的同父异母的大姐和姐夫借个车赶几十里山路，分别找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头，第一次给他们扫了墓。晚上围着火炉听大姐说了一些关于他们的片段。
爷爷是隆回县中潮村的人，和奶奶都在乡下。奶奶是附近几十里荷香桥镇的，长得很漂亮，只是个子矮。爷爷奶奶就父亲一个儿子。爷爷有一个弟弟，也就是我的叔爷爷，有3个女儿。叔爷爷他们都在隆回县的桃花萍，算是街上。兄弟两人感情非常好，而奶奶和叔奶奶也是表姊妹。
那时乡下很穷，房子也不大。人大多住一楼，二楼用来做储存稻谷、干货及什物的杂间。一次爷爷在给乡下的舅爷拿二楼货仓里的竹片，往下扔时，不幸被竹片勾住裤角，从二楼被拖摔下来，把下身摔残了，那是五几年的事。大姐当时小，住在街上的叔爷爷那里，也在街上读书。放假了就回乡里帮爷爷奶奶干活，开学了再回街上。那段时间大跃进搞人民公社，每家每户都被公家集体的事儿折腾得精疲力竭。开始还禁止做私活，后来赶上3年自然灾害，村民都又穷又饿，实在没法子，村里又默许个人做私活了。那时奶奶忙完公社分摊的事儿，一闲下来就不停地编竹箩筐，天不亮就挑着摞得比她还高的一担子箩筐，步行几十里去街上偷着卖，卖完了就把钱都留给街上的叔爷爷奶奶。爷爷一直不能动，生活只能靠奶奶一人打理。奶奶很勤快，也很爱整洁。后来妈妈生大哥时，奶奶用心做了很多干干净净的尿片寄过来。
大跃进因为大家都饿着肚子去公社干活，很多人受不了，走时偷些能吃的悄悄带回。有一次很多社员偷偷地拿了些公社的麦子，开始奶奶不敢，后来饿得忍不住，就用小手帕也包了一把麦子揣在裤兜里。别人偷都没被发现，唯独她被村干部当场抓住。这个村干部逼迫奶奶承认之前还偷过很多麦子，并罗列了很多社员的名字让奶奶检举揭发，奶奶死也不肯，村干部就不放他走。奶奶是文盲，不认得字，最后村干部就自己把这些都写在纸上让奶奶按手印，不按就不让走。奶奶胆小老实，只好摁了手印，被放回来了。
按了手印就等于招供，第二天就要站在台子上被全村批斗。这事虽然当时街上亲戚都不知道，但爷爷非常震怒，觉得奶奶太丢人，尤其是怕给当时还是解放军干部、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儿子 - 也就是我的父亲，以及街上叔爷爷那边3个都已光荣参加革命工作的三个女儿们带来耻辱。4个子女都参加工作，这在当时三村四乡可是绝无仅有出众的事。村里、街上自然有些人嫉妒。尤其是抓住父亲当年在隆回街上被集体拉入国民党三青团以及国军一事不放。其实确切地说父亲当时“被加入”的不是陈明仁的军队，只是其军内篮球队，没有军饷。3个月后开小差跑回隆回县城没多久就解放了，再加入解放军的54军入朝作战。但村里、街上还是时不时有人往北京打报告，和爸爸关系不好的一个同事，后来还特热情地专程到隆回县城“调查”。
那个年代，在那种境况下，奶奶偷几把公社的麦子，还要被罚台子上开批斗会，不次于五雷轰顶。异常气愤的爷爷狠狠骂了奶奶，奶奶则害怕、气愤、羞愧、委屈地哭了好一阵子，一时想不开，情急之下，当晚就喝了老鼠药。后半夜奶奶的惨叫声惊醒了爷爷，他问了半天，奶奶死活不说。爷爷后来看见了装老鼠药的小袋子才明白一切。早上赶紧央邻居去找乡里郎中给治病开药，开始病情有些好转，但那个村干部很敬业，他知道后把郎中骂走，不让给奶奶治病。结果奶奶病情逐渐恶化，每天都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度过。那时爷爷一直在旁边无助地守望着奶奶的哀嚎，奶奶疼得身上的肉都被自己抓得稀烂。几天后，终于活活痛死！
奶奶去世那年是1960年，爷爷为此哭得很伤心、很后悔。没有了奶奶的照顾，爷爷自己拖着残废的身体又独自生活了13年。中间有一次爷爷病重，已经穿上了寿衣，但后来又挺过来了。
奶奶走后，爷爷不能干重活，就像奶奶生前那样织箩筐卖钱。他每年有一两个月都会被接到邻村的小姑奶奶家里编箩筐，把卖掉的钱全部留给小姑奶奶。小姑奶奶那时家里有6个孩子，也很穷。
听大姐说，爷爷长得很像净空法师,很慈祥，平时饭吃得很快。奶奶刚死的那段日子爷爷最惨，一个人很可怜，他邻村堂叔的儿子隔三差五地过去照顾他。没饭吃时，就吃谷子壳，用石磨去碾碎，当饭吃。吃多了大便拉不出，就由这个堂侄用手抠出来。碰到热天，爷爷吃得菜都生了蛆，因为房子黑，看不见。爷爷最后是1973年肠梗阻死的，死时口干舌燥，没人倒水给他喝，无助地哀嚎了一夜，也是在痛苦中走的。
那时父母都已从北京搬来山西工作，不在现场。父亲后来去世的早，也没告诉我们这些。
窗外春节喧闹的余韵，弥漫在隆回街道上空。屋里听着大姐慢慢说这些事儿，好像是两个隔绝的时空，在此时挨得非常近，却又终于平行而无交汇地各自延伸。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五彩的霞光中，我飞翔在平和宁静的山野。突然望见一个身材矮小的村妇，挑着一担比她还高的箩筐在山路上快步走来。我认出了那是从未见过的奶奶，马上飞过去，着急地向她大喊：奶奶，奶奶，你停停啊，不用走这么快的，天堂里不用再卖箩筐了……奶奶，奶奶，你还饿吗？饿了你就使劲儿吃吧！天堂里的东西拿了都不算偷头的……
无论我怎么拼命喊叫，奶奶就是听不见，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她只是喘着热气，坚定地向远方那一片我永远无法理解的黑暗，疾行而去……
黄胤然简介：跨界创意师、文化监理师、苏州鹿山书院、臻谛书院®山长、中国第一本“文化监理”书——《文化监理、优化与创意》（中国文联出版社）作者；专注于文化创意、文化监理与文化优化；曾有多年外企管理经验及海外学习、生活、工作经历；获加拿大魁北克大学项目管理硕士。
拥有“诗装®（汉服）”国家专利及“双章书法®” “臻谛书院®”“臻雅堂®”等多项知识产权；是中国国风会文化监理导师，中国诗歌学会、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欧美同学会会员；曾任《境• 界》杂志主编、惠风诗社首任社长等职。
首倡“双章书法®”“诗装®”“写意音乐剧”“胤然体歌词”及“文化监理”“文创优化”等文化新理念；跨界创意作品颇丰；监理出CCTV9频道、农夫山泉、小罐茶、湖南移动、卡地亚、Tiffany等诸多中外著名公司、机构文案、文创、文化的内伤与败笔，成功为多家知名客户实施文创优化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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