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流年說葡萄

俯仰流年說葡萄

和孩子一起復習他的英語課文,裡面有這麼一句話:“F for fox, G for grapes. The fox says sour grapes. ” 這是《伊索寓言》裡面的故事:狐狸想吃葡萄卻夠不著,說那葡萄是酸的。

說到葡萄,對我而言,就不是寓言故事這麼簡單,而是從小到大許多悠遠的記憶。這些記憶,猶如一串又一串的葡萄,掛在我成長的時光藤條上,每當回首,總是歷歷在目。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場秋雨過後,學校門口來了一位賣葡萄的老奶奶。她賣的很奇怪,不用秤,是用一把小剪刀將一整串葡萄剪成一小串一小串的來賣,稍大點的一毛錢,小點的五分錢,介於中間的,七分錢。瞅著她兩籃子葡萄,一串又一串地讓人買走,我捏著自己空癟的衣兜,眼巴巴地吞嚥著口水。如果口水能當飯吃,那天的我,則吃撐了無數回。其實,我可以去跟父親要五分錢甚至一毛錢的,可是根本不敢去。家庭的長期困頓,讓我從小心裡明白,一兩毛錢,對家裡也是當三四毛錢花的,那時候,黑城農場的醋才六分錢一斤。我買一小串葡萄,就是快一斤醋了啊。

俯仰流年說葡萄

從那以後,校門口一旦來了賣葡萄的,我都不像以前一樣上去圍看了,而是繞道而行,或者遠遠地張望一下,不是馬上回班,就是趕緊回家,連那個有名的謎語都抗拒:“上面毛,下面毛,中間一顆水葡萄”。因為我不敢想,不敢奢望,更不敢憑空想象那水果吃到嘴裡,慢慢地咀嚼咂摸,會是什麼味道……

小時候,家裡有三棵果樹:蘋果、梨和杏。從果樹開花就開始盼望,一直盼到果子成熟,我們這些孩子盼來的僅僅是品嚐一下味道而已,剩餘的都拿到集市上賣掉了。我也吃過二姑從縣城帶回來的香蕉,當時心裡驚歎,世界上竟然還有那麼柔軟綿甜的水果。這樣的水果,它的香甜,讓我對葡萄的味道更是揣測不已。

淺紫的、淡綠的、拇指肚大的、圓溜溜的葡萄。不敢淺淺地想,也不敢細細思量,怕口水橫流,唇岸決堤,令人猝不及防。曹操當年帶兵打仗,行軍途中,將士們口渴難忍,怎奈近無水源,於是他對眾將士說:你們看,前方有梅。眾人聽後,頓覺口舌生津,腳下生風。曹操不虧是天生的帥才,要不怎麼能對抗蜀吳呢。對我,孟德爺爺只需說:“娃娃,前方有葡萄!”十里地我也能在一盞茶的工夫打個來回。

時光過的很快,沒有葡萄的時光更快。初中,高中,我似乎都是在貧困中度過的,身上很少帶零花錢,極少有閒錢去滿足口腹之慾。讀王翰的《涼州詞》裡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就想著,琵琶趕緊繼續彈,催走催走,喝什麼不好,一定喝葡萄酒。聽新疆風味歌曲《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開頭就是“克里木參軍去到邊哨,臨行時種下了一棵葡萄,果園的姑娘阿娜爾罕,精心培育這綠色的小苗……”,心裡很是埋怨那個克里木,你種個哈密瓜不行麼,偏要種個這!葡萄,來自地中海沿岸的水果,張騫出使西域帶回的秧苗,栽種到了陝西,隨後引種到了全國。兩千多年以後,張大使能否料想到,一個長在陝西邊上的孩子,他渴望的葡萄,依然只能出現在夢中。

俯仰流年說葡萄

考上師專,拿到通知書的那個下午,正好下完了一霎雨,我沿著故鄉那條河岸,走了很久,心緒難平。我想了很多過往,也想到畢業後有了工資,就可以吃到夢寐以求的葡萄了。不想到這裡則已,想到葡萄,強烈的畫面,惹得口水四溢啊。趕緊跳下河岸,蹲在河邊,掬了一捧河水漱口,啊噗,鹹死個人咧!

上了師專,讀書,買書,吃飯,很少有娛樂,生活依然在拮据中繼續。家裡給我的生活費,大多轉手給了良友書店和師專書亭,攜幾本書回來,從沒有買過什麼水果。偶爾的同學聚餐,桌上也會有葡萄,紫色或綠色的,但我從來沒動過,哪怕是一顆。從小到大,似乎憋著一口氣,發誓要用自己的工資買葡萄,吃那第一口。渴盼已然很久,再等幾年又如何。知子莫如父,父親總是說我:“那娃犟的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畢業前夕,學校把我們的工作單位聯繫到了北京。每人必須交一千五百元的教育培養費。對我,這是一筆鉅款。我坐班車回家去對父母說,母親說,你看咱家大箱子裡還有多少錢。我打開那口深紅的木箱子蓋,在裡面只找到了九十塊錢。我的眼睛,不知怎了,熱辣辣的,看不清東西了。

返回縣城,我去找一位在銀行工作的親戚。他聽了我的來由,讓我在大廳裡等了一個下午,最後說他沒有錢。我於是求助二姑和姐姐,她們最終幫我湊夠了錢數。在學生處交完錢,我盯著那張收據單,依稀看到了阿娜爾罕,正在向我招手,紅撲撲的臉。

那年八月下旬,在昌平南口火車站,一輛北京吉普,拉著我上了山,後備箱裡還扔著我的鋪蓋卷。山路盤旋二十多里,才到達了目的地。那山上,有名的是板栗、核桃,也出礦泉水,就是沒有我盼念已久的水果。

俯仰流年說葡萄

第一次拿到工資,三個月的,一共九百多,一下子感覺自己是可以俾睨天下的富豪。那個週末,我坐著大班車,下山去了昌平縣城,先給家裡寄了錢,隨後在西街水果攤上,買了幾斤紫葡萄,沒有洗,手有些顫抖,揪了幾顆,塞進嘴裡,連皮帶籽,慢慢咀嚼。兒時在故鄉沒有吃到的葡萄,多年以後,在遙遠的異鄉,我終於吃到了。葡萄,你原來是這麼個味道。一層薄皮裡面包裹著酸甜的果肉,還有幾個籽兒,嚼碎了卻是澀苦。為了嘗一下你的味道,我等了十幾年。酸甜苦澀,諸味雜陳,帶出來的,全是往事。頭頂開始小範圍降雨,水嘩嘩地流下來了,打溼了手中的葡萄,還有腳下的那一片水泥地。

過了幾年,遇到了妻。我,窮教師一枚,沒錢買房買車;天生的土矬醜,活像水滸裡的矮腳虎王英;內向寡言,笨嘴拙舌,不會哄她家人開心;脾氣又倔強,不肯輕言放棄。於是受到好幾年的經濟制裁,一個人的工資兩個人花,連吃一斤葡萄的錢都沒有了。書上說的前世後世的輪迴,在我這裡,卻是現世。

後來,妻子對我說,她們小的時候,家裡的花生水果等,都沒有盡興吃過,家裡把最好的留下賣錢,吃的盡是殘次品,而且是統一管理,定額髮放。我聽後默默無言。她雖未曾和我一樣忍飢挨餓,但對於水果卻有著和我相似的經歷。

現在,一切都在慢慢變好。雖然並不富有,但至少能吃飽肚子。葡萄於我,已不再是繞道而行、只能在遠處張望的水果了。想吃了,還能摸出幾塊錢來,買來細細品味。

故鄉家裡,前幾年也栽種了幾藤葡萄,暑假我回去,看著藤上掛著一串又一串的小葡萄,鮮翠欲滴,惹人喜愛。雖然還未成熟,我也會揪一兩顆品嚐,酸酸的,澀澀的,最後有點甜。人生歲月,就在這樣的酸酸甜甜中,伴著淡淡的苦澀,忽快忽慢地度過。

近些年來,每當撫卷閒讀,聽到窗外秋蟲低鳴,或雨滴叩打窗欞,我的眼前,彷彿都能看見,有個小男孩,手裡攥著幾毛錢,朝著葡萄籃子,飛快跑去……

俯仰流年說葡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