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皮村文学课|另一个桃花源

一堂皮村文学课|另一个桃花源

2018.3.12

全文共 6100个字,阅读大概需要10分钟

去年4月底,北京一名育儿嫂范雨素因自传爆红。

这篇叫《我是范雨素》的自传发表在非虚构写作平台“正午故事”上,涉及家中三代女性命运和留守儿童、贫富分化等社会议题。短时间内,阅读量突破十万加,三天内,达近四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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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雨素(图片来自网络)

没找到范雨素,却偶然发现皮村有个文学小组,组员均为工友,每周上课。而组员范雨素正因习作刊登在小组期刊《皮村文学》,被媒体人淡豹发掘。

那两个月,我频繁去往皮村。旁听了四堂文学课,看了一个先锋帐篷戏,在打工子弟小学听过前沿的性教育课,吃了许多顿咸死人的面食。某种程度上,皮村像一个桃花源,而我像贸然闯入的捕鱼为业的武陵人,发现这里“仿佛若有光”。

1

皮村位于北京东北郊区,最近的地铁站在10公里外,周边分散着工地和小工厂。上空分布飞机航道,每隔两分钟,巴掌大的飞机从头顶上方轰鸣而过。为了航道安全,皮村不好开发房产,村里布满未经规划的平房,里面租住着工友两三万。

文学组在一个杂院,砖砌的旱厕、铁皮仓库和民居围成一个不规则多边形,教室占其中一个开间,每周日7点到9点上课。四张办公桌拼成的会议桌占据教室八成空间,其余堆满农作物。课上到一半,背上硌得慌,回头一看,后面是大箱花生核桃。

不到二十个工友围坐一圈,他们刚放工、挤下地铁,室内有淡淡的汗味。工友掏出笔记,互相交谈,询问你对鲁迅小说的看法,“托尔斯泰”、“普希金”等词汇飘在空中。

工友王春玉大讲今日新闻,干活中途接到电话,“要采访,谈范雨素”,他压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家哄笑:“你没说范大姐坏话吧。”打印装订好的课件发到工友手中,阅读文本是《我是范雨素》。

范雨素是文学组最早一批成员。2014年,她搬到皮村,因为小女儿在河北衡水读书“方便回家”,还因为“房租便宜,不拆迁”,300块一个月,能租四合院里的一间朝阳的屋子。她在皮村打工子弟学校做过老师,后来又做育儿嫂和小时工。那年9月,工友们向皮村“工友之家”提建议,“能不能搞写作培训?”

工友创办兴趣小组,在皮村不是新闻。2002年,音乐老师孙恒、摇滚青年许多和相声演员王德志办了打工青年艺术团,白天上班,晚上去工地厂房给农民工免费演出。三年后,他们注册了公益机构“工友之家”,根据地皮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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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打工青年艺术团出了第一张专辑,拿7万5版税在村里办了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同心实验学校。后来这所小学成为不少教育学者的试验田,同心小学接受的性教育课由北师大刘文利老师指导,性教育观念的科学、领先程度堪比北欧。

接着,工友之家陆续增加了用5块钱买一件旧衣服的爱心商店,带有八个书架的图书室,每周两次电影放映。还开设了工人大学、吉他社和瑜伽班。

他们做各种文艺试验。写歌出专辑,王德志在艺术家支持下拍了个剧情片《移民二代》,在皮村新工人剧场放映,不过因为“拍的就是平时生活”,工友兴趣不大,看着看着人就跑没了,他们想看香港武打片。

他们想写东西了,又“找不到方法”,决定找个老师。“工友之家”负责人付秋云在网上发帖找老师,每周来皮村上一堂文学课。付秋云上过皮村“工友之家”办的免费大学,学了不少电脑技术,后来留在“工友之家”工作。

学者张慧瑜在朋友圈看到皮村“工友之家”发帖招聘文学辅导员,发去一份简历,他从北大中文系博士毕业后,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可能看到我从本科到博士都是读中文,所以让我过来了”。

“慧瑜老师报了名我们就通过了,其他说白了也没找到。”王德志开玩笑,“没想到做得还挺好。”2014年,文学小组第一次开课。

2

文学课从谈论社会时事开始。

投影仪照在发灰的幕布上,ppt上五个字“范雨素事件”。“范大姐火了,我们怎么看?”张慧瑜问,工友发出轻笑。他们讨论过卡斯特罗、APEC会议和毕节留守儿童,没想到身边熟人能成为“事件”。

文学组有固定流程:讨论一个社会新闻,然后赏析阅读文本。花卉师马大勇的听课笔记显示,他们读过鲁迅的《故乡》,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和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

还有当代作品:科幻作家郝景芳讲述阶级分化的《北京折叠》,冯远征回忆80年代穿过柏林墙去西欧学表演的口述《我穿墙而过》。在《一九八四》的书名边,马大勇标注“被老大哥统治的未来世界”。

张慧瑜偏向选择“文笔漂亮,故事有意思”的文本,学写作“语言是一方面,对社会历史的理解也很重要。”课后,工友们按自己的节奏写诗歌散文,交给负责人付秋云。付秋云辨认字迹输入电脑,张慧瑜把每年工友的作品编成一本《皮村文学》,总共出了两辑。

在装帧简陋的《皮村文学》中,我找到了工友的作品,他们写得最多的是诗。

育儿嫂王姐,小学没毕业,帮雇主带了9年孩子,“有时候心里压力跟山一样重,有好多话要说”。43岁,她突然“发疯似的,脑袋里诗句成片来,心里就跟着了火似的”。在皮村阅览室,她给我背了几首她的作品,听上去琅琅上口,而之前她几乎没怎么读过书。40多岁离家打工的郭福来在诗里写孤独,北京“是别人的森林”。

胡小海在南方打工14年,写了400多首诗。他喜欢张楚,模仿写《姐姐》;不少诗表达对梵高和海子的敬仰。“就是发牢骚。”他会在干活时突然抄起能写字的东西记几行,工友有的钦佩,有的觉得他神经,“十年一直做流水线,青春飞一样过去了,很撕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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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图片来自网络)

《皮村文学》中,范雨素作品不多,两年写了三篇短文和几首小诗。张慧瑜仍感觉出,范雨素是班里读书最多的学生。她不时发言,课上讲到的书名人名几乎都知道。

在《我是范雨素》中,她提到小时候读的书,类型混搭,外国文学夹着红色读物,“看知青文学,还看《鲁宾逊漂流记》、《神秘岛》、《孤星血泪》、《雾都孤儿》、《在人间》、《雷锋叔叔的故事》、《欧阳海之歌》、《金光大道》。”

这天上课,讲到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这是之前文学课没有涉及过的“知识分子写作”,工友有点陌生。张慧瑜说:“如果范大姐在,她肯定读过王小波的书。”

3

上文学课前,范雨素从没写过东西。一次采访,她说自己“对文字一直很不自信,我初一就辍学了。”她的第一篇习作叫《名字》,足足写了3页,写她在皮村的教师工作。

她想做个小学老师,结果教了幼儿园——人手不够被调去教孩子写字,“为了确认每一个人都会写,不滥竽充数,我每天把这些小朋友全拉到黑板上来写。”她像一个体验生活的旁观者:把三十六个孩子的名字一一分类,女名多是风花雪月,而男名则寄托了父母“住大房子数金条”和“光宗耀祖改变世界”的愿望。

她也写家人。有梦想的大哥哥考不上大学,想当文学家,“我偷偷看过大哥写的小说,大哥写的小说名字叫《二狗子当上队长了》。”大哥很快发现自己当不了文学家,又“决定要当个发明家,主要原因还是上了文学的当”,看了一堆杂志,想仿效新闻里的农民,要造飞机。所有尝试失败后,大哥“说以后踏踏实实当农民”。

相比之下,范雨素的作品既无流水线细节,也无法满足对“工友”内心世界的猎奇。她是一个擅于讲故事的旁观者,有自嘲的冷幽默,这些淡化“工友”身份的特质,反而吸引淡豹:“我觉得,她的语言,是典型的‘阅读者’的语言,是文学造就的,不是生活造就的。”

范雨素告诉淡豹,“大哥哥”是自己长篇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小说手写了十万字,叫《久别重逢》。人物原型是老家乡亲,前世是古代帝王将相,今生变成普通乡民,而灵魂共通,她管该风格叫“魔幻纪实体”。她曾和张慧瑜聊过写作计划,张慧瑜吓了一跳:“超出了我的文学想象”,他仍鼓励范雨素把小说写出来。

2016年5月,“正午故事”发表《大哥哥的梦想》,一字未动,标题改成《农民大哥》,阅读量5000多。“稿费忘了多少,反正很高。”胡小海回忆范雨素买了水果零食,拎到文学课分给大家。他看过这篇文章,题材并不陌生,“我看了就想,这样平常的事情,我们也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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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之家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北京晚报图)

发文前,淡豹看了肯罗奇的电影《我是布莱克》,讲述患有心脏病的失业木匠和穷困的单身母亲互相帮助,她给范雨素的长文取名《我是范雨素》。“正午故事”估计阅读量在一万上下,根据之前经验,农民题材并非热门。

《我是范雨素》刷屏网络那天,下午一点多,胡小海在院子里装架子,没顾上看,写了几句鼓励的话转发了。半个月前,张慧瑜给胡小海编了一本诗集,范雨素看了,说他“有火的潜质”,小海说:“别说笑了,我怎么能火呢。”4月24日晚上,胡小海再次点开《我是范雨素》,“下面评论蹭蹭蹭的,我就觉得,这次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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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图书馆(翁佳妍/ 图)

他们现在常拿“能不能火”和“谁是下一个范雨素”互相玩笑。不过,他们仍表示对能不能“火”完全不在意,文章写出来就好了。“火不火,不可控的。”胡小海说。

4月24日晚上,范雨素接到两个出版社电话,要出版她那本十万字的小说。她有点吓到了,“我是靠苦力吃饭的,不靠写文章谋生。”第二天,她告诉大家,自己要坐地铁去跟出版社谈小说出版,据凤凰网报道,范雨素最后和图书品牌“理想国”签了约。

4

这天,文学组来了两名新成员,都是育儿嫂。

斯姐是个读三岛由纪夫和渡边淳一的育儿嫂。她站起来表达异议,“如果我要写关于客户的故事,我会写得温馨一点。”和范雨素“雇主”称呼不同,她叫他们“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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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之家图书馆(翁佳妍/ 图)

在一次采访里,范雨素谈到和雇主“萍水相逢,从来没有深厚友谊”。一张桌上吃饭,摆在自己面前的一次性筷和便宜素菜,让她觉得有“被刺痛的感觉”。另外一名育儿嫂王姐显然对范雨素更感同身受,站起来反驳。

王姐把一个孩子从5个月带到9岁,待遇不错,“老板要求也严”,不让带尿不湿,就一个奶瓶,半夜也得刷出来等消毒,“那时夜里最多睡三个钟头,脸上全是斑。”

而更多人质疑,人们对范雨素的关注只是因为她的育儿嫂身份,而非文本质量,而整个走红只是一场中产阶级的刻奇,微博大V和菜头甚至模仿《我是范雨素》写了一篇讽刺自传。

为了澄清一些事实,或疲于重复回答提问,在范雨素走红第五天,“工友之家”在原定的劳动节汇演前,另抽一小时开了个媒体见面会。

见面会定在劳动节汇演的新工人剧场,一进门,满眼鲜红的劳动节装饰。墙上四行标语:“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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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之家文学课(翁佳妍/ 图)

见面会由讲相声的王德志主持,一上来说起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我们都知道人有血缘地缘的关系网络,进城打工后,这个关系网络就断了。我们创办工友之家,就是为了搭建网络,让工友在城市里有个家。”淡豹给文学组代过课,讲费孝通研究农村的社会学著作《乡土中国》,王德志立刻用上了。

开完场,王德志把文学组老师和学员弄上台,坐成一排,接受媒体提问。

“走红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特殊。”张慧瑜说,“很多弱势群体,是因为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他解释,范雨素走红是因为文章“并没有特别凸显劳动工人视角”,是一个关于三代女人命运的史诗,才能让不同人感受到共鸣。

“如何回应和菜头的批评?如何看待中产阶级对范雨素的猎奇?如何看待范雨素文字的文学性?”台下抛出一串问题。

张慧瑜没看过和菜头的文章,不知道怎么回应,“中产阶级为什么猎奇,这应该去问他们吧。”他笑笑,“至于文学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这都没关系。”一名文学组工友举手,他读过和菜头的文章,“就是太机灵了。”

范雨素没有出现在劳动节汇演的观众席中。在消失前,她将自己的走红比作“一场沙尘暴”:“我不相信生活会有什么改变,我只希望这件事能够尽快结束。”当被问到如何看待“中产猎奇”,她说:“所谓中产看不起农民,我觉得他在自己哄自己。一场大病,一场金融风暴,大家可能都会一贫如洗。大家的财富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

“中产”和“底层”概念让她不适。她对“公平”有执念,一次课上,她站起来发了五分钟言,讲“平等”,讲马丁·路德·金:“我们不是人吗?人跟人交往不就是握个手,说什么‘艺术家介入’啊,高高在上就是落后。”

文学组工友都喜欢说“平等”这个词。花卉师马大勇做插花,当被问到“是做日式插花吗?”他都认真解释自己做中式,“我不做日式,并不是讨厌日式。我觉得中式日式插花都是平等的,应该得到相同重视。”而胡小海说自己在写东西的时候,感觉人类“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跟约翰·列侬,跟鲍勃·迪伦是一样的,都在真实面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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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内部(财经社图)

他们说写作只是为了表达,红不红,有没有人看,无所谓。而每周两三小时在文学组坐下来读书,对他们来说是个“港湾”。工友苑长武写过一首诗,写自己在流水线上走神,想到课上讲的《红楼梦》。工友王春玉十年一直跟着“工友之家”,工会搬到哪,他就去哪打工。而郭福来说,写作就像和尚撞钟,写下来就好,“撞一天是一天。声音大小传播远近,都无所谓。”

“我觉得这波热度也不会持续太久。”张慧瑜说,他觉得范雨素走红不是坏事,人们至少关注到有一批在写作的工人。“他们是文学爱好者,但是不做文学梦,他们不会天真地觉得文字可以改变命运。”

文学课常常因为讲不完课拖堂到近10点。深夜,住皮村的工友开着堆满杂物的面包车,把其他人送到10公里外的地铁站。张慧瑜记得自己只叫过一次代驾,那是他从美国访学回国,第一次去皮村上课,工友在皮村的饭店里弄了个欢迎仪式,挂上横幅“欢迎慧瑜老师回来”。

他还收到工友们写给他的诗:“你说日子会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年。你在那边生活是不是习惯,走路的时候靠左边还是右边。新工人剧场翻新了,皮村报改版了,同心农院的桃子熟了,慧瑜快点回家吃饭。”

提问结束,媒体散去。等着看劳动节汇演的村民涌进剧场,台上传来调试音响的声音,村民跳着自己编的歌舞,唱自己写的歌,读自己写的诗。小孩敏捷地翻进窗子,又从窗台陆续跳下。张慧瑜站在剧场门口,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媒体其实应该留下来看看这个,这就是工人文化,比刚才的说明会更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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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内贴出的限期搬离的通知。(财经社图)

一年后,我偶尔从社交网络看到工友们的动态。在经历去年冬天“清理部分人口”后,不少工友选择回乡,也一些留在皮村,通过短信告诉我“我还好。”我不太清楚这以后文学组是否能像以前那样肆意运行。无论如何,我经常想起皮村,想起吹着小晚风、听五一汇演工友念诗时突然升腾起的幸福感,想到文学课听到一半突然跳进脑子里的E.B.怀特的话:“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有人用思想营建远方的生活。”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封面图源自第一财经周刊)

(本文部分内容首发于《vista看天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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