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裕村的人們

呂立寧

在熱血方剛的年齡,我到山西省榆次縣石圪塔公社侯峪村插隊。在那裡呆了將近五年。當時,農民給我的印象多是自私、狹隘、愚昧、落後,鬧不清該是由他們教育我們還是我們教育他們。歷經混沌的人生之後,又想到了他們,翻開心底留給他們的那一頁,驀然發現,這些人竟是那麼可愛、可親,純樸得透明。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勞作在那塊土地上,春天播,秋天收,沒有更多的索取和奢望。就這樣,一代代,一代代……

我1973年離開侯峪,回去的次數很少,最後一次是1998年。回前沒告村裡,但沒料到,一下汽車,原來熟悉的老鄉竟沒打賁兒地喊出我們的名字。快三十年了啊!

村裡變化不大,一洞洞石窯,家家的院落,和以前一樣。小隊長請我們吃的蕎麥麵疙朵,沒有菜,拌的還是用野蒜熗鍋的黑糊糊調料,都沒變。唯有很多我們熟悉、想念的人們不在了。

返回時,原來大隊長的侄子英壽搭我們的車進城,他去看在榆次(離侯峪七十里)唸書(初中!)的兩個女兒,可以想見,他是多麼希望孩子不再過他那樣的生活了。

相信以後的侯峪人活法肯定會變,年輕的一代會追隨著時代,尋找屬於他們的新生活。但我慶幸,曾與他們的前輩——地地道道的中國農民們共同生活過,認識了他們,感受過他們,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曾有過那麼簡單的活法,那麼淳樸的感情。

寫於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

侯峪人都稱自己是“受苦人”,還用一句話概括了受苦人的一生“明瞭黑,黑了明,黑了明,明瞭黑……”

這是一個只有二十多戶人家的自然村,村子雖小,卻是附近幾個自然村中最大的,因此也是由這幾個村組成的大隊的隊部所在。雖然離縣城七十餘里,但緊鄰公路,每天有一班直通縣城的公交車,公路下面有一條小河,上、下游的村民們吃水全靠它。

“石圪塔”——顧名思義這裡的山多是石頭山。靠山吃山,除了村附近最好的河灘地外,大部分土地都分佈在方圓五、六里的山坡上,勤勞的祖輩們在山坡上、山頂上,只要能種地的地方,用大石頭壘堰,開出了一塄塄的梯田。這條溝裡有幾面坡,那面山上有幾堰子地。每天早上隊長都要站在村頭向全村呼叫(山西話叫“嗚叫”)當天幹活的地點。“西溝馬兒嶺割麥子啦!”或“小西嶺鋤谷兒啦------”聲音又宏又亮。由於地遠,上下工往往要走十幾裡,來回都不空手,擔上去糞,擔下來收穫的莊稼、茭杆或柴禾,靠的都是肩膀。

村裡絕大多數人家都姓李,但又分兩大家子,可能是若干輩子前兩兄弟的後裔吧。因此,雖然同姓,也時常會有一些家族間的矛盾發生。其他外姓的大都是倒插門女婿了。

山區地廣人稀,勤快點的到山上開幾堰子地也能湊合活,對於“窮”,這裡流行的說法是懶的,或是抽大煙(當地稱料面)抽的。因此,當年到這裡插隊,總和原來印象中的階級鬥爭聯繫不好。但侯峪人對小日本的民族恨很深,因為這裡抗戰時地處敵佔區與解放區的交界,日本人經常進村騷擾,僅在侯峪,就殺了十八、九個人,滅絕了八戶。有一次抓走了五、六個民兵,除了李鎖全一人回來,其他人都被殺了,為此,李鎖全被作為叛徒在解放後的歷次運動中挨鬥,但一直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

由於是老解放區,很多老農都是三八年的老黨員,如果當年能出來,早就是高幹了,但出來的極少,他們革了一輩子命,吃的還是小米、紅高粱面;穿的還是一身黑褲褂、一雙山鞋、一條白毛巾裹頭;年年月月扛著鋤頭去“動彈”(幹活),直到老死在這塊土地上。

貧窮,使山上的姑娘們都想往山下走,能嫁給平川的漢子是她們最大的心願。因此,侯峪的男人們一半是光棍漢。有些光棍們可以在親戚家搭夥,多是在兄弟家、叔伯家,一天三頓飯,捎帶拆洗衣服等都有人管了。沒這個條件的就慘了,很多光棍們一孔黑窯,一鋪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用一生的積蓄早早為自己打下一口薄棺,放在窯中,相伴為生。這樣的男人,話也非常少,常常是悶頭幹活,悶頭抽菸,悶頭走路,想和他們說說話都很難搭訕。

聽說村裡有兩個老漢的婆姨都是當年漢奸的老婆,漢奸被正法後,老婆作為獎品分給了有功人員,一輩子總算有個給做飯補衣生兒育女的人了,過得也不錯。還有的婆姨是被人販子從更貧窮的地區帶過來的,那些姑娘大都十七、八歲,有的才十四、五歲,家鄉口糧不夠吃,只好早早找個能吃飽飯的婆家。想為兒子找婆姨的人要先湊足錢,託好人,過些天人販子就會帶來幾個面黃肌瘦的妮子,分到各家。她們在侯峪住上幾個月,就都白胖起來了。不少姑娘立穩腳跟後,還把孃家一家人的戶口遷了過來,侯峪總是個還能吃飽飯的地方。

男人們早出晚歸在生產隊裡幹活,一個壯勞力每天大約可掙得十個工分,拿到現錢要等到年底隊裡分紅,受苦人幹了一年盼的就是分紅。年終時會計根據隊裡一年的收入情況,核算出每個工分的價值,各家實得的現錢要先刨除口糧錢。侯峪人均每年大約可分到四百多斤口糧(包括幾十斤麥子),在周圍村莊算是不錯的了。口糧按人頭分,這個政策的結果是鼓勵多生孩子,各家的糧食基本不缺。但現錢就慘了,糧食賣不了多少錢,主要靠山上的果樹,算下來一個工分頂多幾角錢,有一年好像才一毛多。這樣,好多人家刨去口糧錢所剩無幾,人口多勞力少的人家甚至要欠隊裡錢,一年全家的油鹽醬醋錢只能靠平日刨藥材、賣雞蛋了。

年年分紅是在小學校的教室裡,昏暗的煤油燈下,隊長和生產隊會計一個個念著社員的名字,給大家分錢,大肚泥灶中冒出的嗆人的煤煙攪合著旱菸袋中吐出的煙霧,伴著社員們的嬉笑、咒罵、嘆息……這種分配辦法使那些困難戶欠隊裡的錢越來越多,以至喪失了勞動積極性,覺得再幹掙的錢也得讓隊里扣了,惡性循環的後果,使隊裡的公積金成了空架子,該分的紅分不出來,倒欠該分紅的社員的錢。

那可真是大鍋飯的時代,吃糧、吃菜,什麼都靠隊裡分。今天幾斤蘿蔔,明天幾斤山藥,只要隊長在場上一吆喝,各家就都拿著麻袋、籮筐等傢什去領了。大人、小孩,一個人頭一份,絕對平等。記得插隊生剛去的那年冬天,因為隊裡原來不知道,所有的冬菜都分完了,只剩下五十斤凍蘿蔔,被我們沒多少天就吃光了,後來的日子,直到春天野菜長出來前,就小米飯吃的就只有用粗鹽粒化開的鹽水了。

地裡一年到頭農活總是排得滿滿的,春天耕地下種,夏天鋤苗收麥,秋天割谷打場,冬天修大寨田……農忙時,早、午兩頓飯都要送到地裡,送飯人把各家的飯收攏後放在擔子裡,一付擔子可挑十幾、二十人的飯,再掛上幾個裝稀飯的罈子,顫悠悠、穩當當地要走好幾裡山路,送到地頭,飢餓的人們蜂擁而上,大口吞嚼著早已冰涼的小米飯(山西人叫“饌兒”)。

他們把自己稱作是一年到頭和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最憎惡城裡掙著薪水而揮霍浪費的人,“他們就不知道我們受苦人每天怎呢的受!”,因此,他們很贊成幹部下放勞動,說“讓他們也受受!”

冬閒時就舒服多了,每天只下地一次,飯也只吃兩頓。到飯時,男女老少都捧著大粗瓷碗,到飯場上吃。村南、村北、上村、下村各有固定的飯場,山西人都具極好的蹲功,他們稱蹲為“圪蹴”,圪蹴著吃著,聊著,東家長,西家短,飯場成了交流信息、傳閒話的最好場所。為了節約糧食,晚上大都吃稀的,菜多時煮成菜飯,將很少的小米和土豆、倭瓜、豆角等煮在一起,再熗上些野蔥野蒜,真挺香。

婦女結婚後一般就不再下地了,除了做飯、帶孩子,就是養豬、餵雞。閒時,婆姨們愛湊在一起,夏天樹蔭下,冬天炕頭上,一邊做著手中的活計,一邊扯閒話。她們手中似乎從未閒過,多是納鞋底。男人們穿的鞋叫山鞋,厚厚的鞋底納得密密麻麻,硬得不能打彎,鞋幫也納,鞋頭要納得更密些,微微翹起(以備踢石頭吧),新做好的山鞋,簡直就像一雙鐵鞋。男人們到了地裡時,往往把鞋脫下放在地頭,赤腳幹活,為了省些吧。我曾試穿過他們放在地頭的鞋,硬邦邦的把腳磨得生痛,完全走不了路。

婆姨們手裡還常做著的事是搓麻繩。一個鐵製的陀螺似的東西吊在下面,一隻手將它輕輕一旋,陀螺轉起來,將上頭續的新麻捻緊。麻是自己地裡種的,收下來後,麻子榨油吃,麻桿要在水中(好像還得是臭水)漚很長時間,剝下的皮才能搓麻繩。搓出的麻繩又細又緊,做全家的鞋都靠這些麻繩了。

奇怪的是,這裡織毛活可不是婦女的事,而是羊工們的專長。他們用自己紡制的粗羊毛線織成毛衣,織法也怪異,兩隻大手攥著兩根粗竹針,動作生硬但極快。羊工們很辛苦,常年在離村偏遠的山上奔波。遠處的耕地,送不上肥,全靠羊群的糞肥地,為了積攢羊糞,就讓羊群在地裡過夜,叫做“臥地”。這樣,羊工們就得一夜夜露宿在山上。他們每人帶著一張狗皮,一把大大的紅雨傘。為了感謝羊工為生產隊的貢獻,他們的飯歸隊裡管,由婆姨們輪班給做,而且天天能吃白麵。

受苦人一年的盼頭大約只有過大年和各個農曆節氣,像正月十五、二月二、清明節、端午節、六月六(好像是鬼節)、七月七、八月十五等等,每個節氣都有必吃的食物,如正月十五要吃餃子,二月二必吃炸糕。再有就是辦紅白喜事、過滿月、走親戚了。農閒時,或收成好時,村裡會請來戲班子,這可是皆大歡喜的事。男人們搭戲臺,婆姨們備吃食,左鄰右舍的村莊都會放幾天假,投親奔友來看戲,家家賓朋滿座。村子裡,粗曠的山西梆子聲、小販們的吆喝聲、聽客們的喝好聲……..喧喧鬧鬧,沸沸揚揚,好不熱鬧。

戲班子走後,山村又恢復了平靜。冬日裡,太陽落山早,吃過晚飯,為了省燈油,都早早地上炕睡覺了。不安分的年輕人閒不住,唯一可乾的就是貼窗根。誰家有剛成親的新媳婦,誰家男人剛從外面辦事回來,就在所難逃了。幾個年輕人站在人家窗下,以聽到的聲音和對話取樂,認為有趣的第二天還會帶到飯場和地頭,繼續傳播。

這,就是我記憶中的侯峪人。

中國的農民真老實,印象中他們很聽國家的話,下來什麼政策都執行得挺順利,很少發牢騷。就是說上一、二句,上面幹部的一句“想想舊社會,不是共產黨……”他們也就什麼說的都沒有了。倒是有幾件事,曾讓我很為應該教育我們的貧下中農臉紅,比如打糧食時,社員們要把鼓風機吹到遠處的穀子交公糧,近處的留作社員分,因為近處的糧食會更飽滿些;收穫蘋果時,也讓我們把小的裝在筐下面,大的鋪在上層。這無疑是農民自私的本性,也可能是他們唯能為自己做的手腳。

侯裕村的人們

伙房

侯裕村的人們

侯峪小學校

一閉眼,還能想出那一張張的小髒臉。

候峪小學是一座五年制複式學校,一排磚房,一個班,一個老師,五個年級的孩子坐在一個教室裡,由老師輪流教。兩個教室中的一個還兼作大隊辦公室,晚上社員們開會、記工分也在這裡。最頭上的一小間,是老師宿舍兼辦公室。房前一片平地,是學校的操場兼作隊裡的打穀場,收穫季節,糧食堆滿場,孩子們就不能上體育課了。設施雖然簡陋,附近幾個山村的孩子還都得到這裡讀書。

學校的老師姓崔,壽陽人,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到這裡,一干就是十幾年。快四十的人了,還是光棍。他性子急,嗓門大,離學校老遠就能聽到他的講課或是責罵聲。插隊生來之前,五個年級的孩子都由他一個人教,一個年級坐一排,給一個年級講課時,其他四個年級的學生寫作業。中午外村的孩子帶飯,都在崔老師的火上熱,他自己的三餐也是湊湊合合,每天放學後都要留下幾個後進生補課,晚飯就拜託幾個大女孩幫著做,好在他好對付,做成什麼樣都能吃得挺香,常吃紅面(高粱面)撅片子什麼的,因為簡單省事,片子多厚他也不在乎。插隊生來後,隊裡派一人到學校給崔廣業幫忙,兩個人高低年級分開,雖然仍是複式班,負擔還是減輕一些。

我曾被派到學校幹過一段,教的好像是一至三年級,算術語文都是極簡單的,可要教會他們也不容易。山裡的孩子們大都聽話,冬天的早上,揹著書包哈著冷氣早早到校,幫助生火(他們生火的本事比我強),外村的孩子有的要走五、六里山路。個個都是小髒手、黑指甲,紅撲撲、黑乎乎的小臉上越顯出兩隻忽閃閃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他們喜歡聽我們的北京話,朗讀時大聲模仿著普通話念,開始不免有些怪聲怪氣。也有不愛學的,說破了天他也沒反應,急了只有抓住他們髒乎乎的小手帶著寫。靈氣的孩子也有,能寫出不錯的作文,特別願意演練我給他們編的一些小節目,像小快板啦、三句半啦,還編過“唱支山歌給黨聽”的獨舞,一個叫七斤的女孩兒跳得很好。

教室的條件很差,長木板釘上四條腿的桌子,長條木板凳,土牆刷上黑墨就是黑板。有一個夏天,忘記隊裡因為什麼事佔用教室,把我們趕到羊圈裡上了好幾個月的課,我得扯著嗓子叫喚才能壓住“咩咩”的羊叫,正上著課,一個女孩大哭起來,“虼蟲蟲!虼蟲蟲!”過去一問,是早上吃的打蟲藥起效了,把她拉到茅房,拽出從肛門裡爬出一半的蛔蟲來才算完事。

村裡的孩子沒什麼玩的時間,下學後不是幫著家裡幹雜活,就是帶弟妹,常見他們懷裡抱著小的,手裡牽著一串大的,這時,他們的眼神變了,沒有了課堂上的木納,總是非常有禮貌地喊老師好。

那時,學校還開了一小片地,一到勞動的時間,孩子們別提多高興了,幹什麼活都在行,成了我的老師。

插隊生走後,崔老師又是一個人撐起了學校,他娶了死去的政治隊長的婆姨,後來也調回壽陽了。98年回村時,聽說村裡的孩子上中學還要到很遠的鄉上,心裡不免一陣難受。

寫於 二〇〇六年二月

快樂的聾老漢

每人都有不同的活法,有的愁了一輩子,有的樂了一輩子,愁或樂與他的貧窮富貴無關。聾老漢是我見到的活得最快樂的人。

下面是一九七三年在農村時寫的關於聾老漢的一段文字。三十幾年後看了,心中還充滿一種久違了的感動。聾老漢的音容笑貌那麼真切地浮現出來。他此時在我心中的形象與親近感,一點不遜於這些描寫:洪鐘般的笑聲,銀色的鬍鬚,鬆垮的眼皮,粗糙的手掌……似乎伸手可及。才知道,農村那段生活,那些人,那種情感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中。

這感動似乎又不同於三十多年前。是一種在憋悶煩躁的空間裡呆久了,又置身於清新山風中的感覺。

那時,我憑著傻大膽,曾經天天堅持去給聾老漢和他的啞巴女兒扎針灸,雖以無效告終,但打著手電,摸著漆黑的山路去他家的情景歷歷在目。1998年重返侯峪村時,我們拜訪了他家。老漢已去世多年,老伴還在,腦子已不太清楚,當年也對我們極好。他的啞女顯然還記得我們,啊-啊-啊-地直跟我們打招呼。老少幾代人住的窯洞同過去一點沒變,我們和他們全家在窯前合了影。家庭成員新添了好幾口(老漢的外孫,我曾經教過的學生早已娶妻生子),卻沒有了我最想見的人。

忽然看到窯前的一株老樹,聾老漢不正像老樹那盤錯堅硬的老根嗎,他還在支撐著這個家,支撐著這些仍是貧窮、殘疾、但卻快樂的人。

重新感受了聾老漢,我想到,快樂,可能是上蒼恩賜給人的本性,就看你是否願意發現、獲取。聾老漢,窮了一輩子,聾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但卻快活了一輩子。與他相比,擁有值得快樂的東西太多了的我們,卻天天在嘆氣……

我彷彿又聽到了聾老漢那爽朗的笑聲,願他在九泉之下能過得更好些。

太陽偏西了,山野間飄來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涼風,驅走折磨了人一天的暑氣,令人心曠神怡。

我和中應伯坐在地邊,又聽他在指手劃腳地倫古說今。每當這時,我是一點不必開口的,因為開口他也聽不見,他是在二十多歲時生病把耳朵弄聾的。直到現在,不大熟慣的人非得極大聲地對著他耳朵喊,他才能聽見。對幾十年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和老鄰居們的話,他已能通過口形分辨出來。說來也有趣,我們竟來了多時,才知道他的名字——李中應,但知道了,也改不了原來的叫法,仍稱他“聾老漢”。

他已是七十六歲的老人了,但在我心裡,他的年齡卻不是這個數目,到底應該多少合適,又說不上來。論相貌,他的確很蒼老了,頭髮、鬍子已經完全白了,在夕陽餘光的照耀下,像一根根銀絲,錚錚立著;棕黑色、帶著幾顆老年斑的臉上爬滿了條條道道深深淺淺的皺紋;灰色的、黑白已經不甚分明的眼睛包圍在鬆垮、耷落的眼皮裡。但是,跟他相處的日子越久,他相貌中蒼老的成分就越覺淡薄,尤其是在他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一下子舒展了,眼睛雖然眯了起來,卻放出喜悅的光,翹起的嘴角上的銀色鬍鬚隨著笑聲顫動著,笑得那麼甜、那麼朗,活潑的笑臉流露出只有在孩子的笑中才有的甜美、無暇。

“我們把他的屍首又挖出來了,裝上火藥,哈!崩——聲給崩上了天!哈——哈!”爽朗的笑聲打斷了我的沉思,他正在講原來村裡的一個漢奸——喜眯子的可恥下場。他哈哈地笑了半天。“你沒埋過地雷吧?”他抬頭看了看我,沒等我回答,就自己說道:“沒有,你們哪能幹過?是這的……”說著,用手忽拉平一塊地方,用他那完全是漆黑的、由於常年勞作而永遠伸不直了的粗大手指在地上畫起來。“這兒埋上一個,這兒,這兒再埋上一個,要偽裝好,拉線在這兒,鬼子一踩上,一拉線,哈哈,報銷啦!哈——哈!”

我想象著,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三十年前的民兵,在怎樣跟日本鬼子鬥爭,他扛著長槍,在放哨、在埋地雷、在……在敵人的屍體面前縱聲大笑,大概也是這樣笑吧,一定是!

他的記憶力極好,經歷過的、聽說過的事,一講能講上幾小時,而且不管是什麼事經過他繪聲繪色的一講,再伴著他的笑聲,大都變成了趣事。講到過去的殘酷鬥爭,他笑;講到現在的新聞新見,他笑。“你們在北京能常見到主席吧?”他常這樣問。“我總要去一趟北京,討吃、走著,也得去,去看看主席,去看看主席怎呢開會。見得著,見得著!”這美好的想象,使他幸福得好像第二天就要實現似的,眼睛裡閃著自信、欣喜的光芒。“你說能見到吧?”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了我一遍。看著他的樣子,我不得不使勁兒地點了兩下頭,他又咧開嘴笑了。“我見過閻錫山坐轎子,真個!八個人抬著走。如今,咱們主席可不是那的,不是!主席是為了咱們窮人,可吃過苦。我總能見見主席!”這個願望,他不知說了多少遍。

聾老漢一家十口人,是村裡頭等的困難戶。他的妮子從小生病失聰,成了啞巴,長大老兩口給她招的女婿。一家老小十口人的吃穿重擔除女婿外,就落在聾老漢身上了。他除了冬天給家裡砍柴外,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隊裡幹活。在地裡,哪堰子地裡有他在,哪兒準熱鬧。“挑戰!挑戰!日怪了,比不過你?!”他一手擦著滾下的汗珠,一手指著一個年輕後生喊著,“過來!挨著我,一人四稜稜往前割,不給你割得敗敗的才日怪了!” “上吧!”那後生果然過來了,刷、刷、唰,麥子一片片倒下。只聽見快鐮碰到熟麥上的唰唰聲和聾老漢哈哧、哈哧的喘氣聲。“老漢贏了!老漢贏了!”大家笑著、叫著。聾老漢喘著氣,抹著汗,“不行,後生,不如老漢!”洋洋自得地笑著。不論是夏天割麥、鋤谷,秋天耬谷、割莊稼,聾老漢都愛和人比賽,而且專找年輕力壯的後生家。比賽結果常常是不分勝負,或是年輕人見他呵呵直喘的樣子,故意讓了他,他總是指著別人:“不行,後生,不如老漢!”然後哈哈大笑。

他最看不慣別人不好好幹活,見到有人吊兒郎當,偷奸耍滑就動氣,“思想不通的吶!”他用手指指腦袋,極嚴肅地說:“我知道,他是思想不通的吶!”他對我們極好,從來都是手把手地教我們幹活,夏天擔麥子,一個個幫我們牽好擔子;冬天幫我們壘火砌灶,問寒問暖。常誇我們“思想通”,見到幹得好的活計就說是我們乾的,不好的就說是侯峪人乾的。實在有點不符合情況了。然而,他卻看不起城裡人,說城裡人太寡,街坊鄰里間不相往來。可能是去榆次縣城找人時碰了釘子。說各家把各家的門關得緊緊的,“不搭理人,太寡!”他摩挲一下眼皮,“還是咱們這疙瘩好。”

休息的時候,大家常愛圍著他,“唱一個,唱一個!”於是老漢清了清嗓子,開始唱了:“家住榆次縣……”這是他最常唱的逃難歌,也是大家最熟悉、最感親切的歌,是這裡的人把抗日逃難的情況根據本地老調子譜成的,曲調雖不長,卻有十來段。老漢微閉著眼,一口氣不停地唱著。大約是想起當時逃難的苦楚吧,眼睛微微發潮。他的聲音高而亮,唱到激昂處,更出力地向上一挑,聲調便不免顫抖起來。他一連唱完了十幾段,才深深地喘著氣,用手擦著眼睛。

他有時唱“撿麥根”,有時把樹枝插在頭頂上唱古戲。最常唱的是解放初期鬧翻身、分田地、宣傳婦女解放的戲。這些二十多年前的老戲,他還能把整段整段的戲文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一口氣不替地唱下來。唱得高興了,就表演起來,一會兒學老婆婆,一會兒學小媳婦,唱唱停停、停停唱唱,邊唱邊給人們講解。那佯裝的忸怩樣子和尖聲怪氣的聲音,簡直讓人笑破肚皮。這時,真不相信在你面前的竟是一個七十六歲的老人。

對這樣雖殘疾但倔強可愛的老人,村裡曾有壞人向他下過毒手。是在三年困難時期,隊會計自己偷盜,卻栽贓給聾老漢,並串聯幹部社員一起批鬥。聾老漢有口難辯,被逼無奈,準備走絕路。幸虧縣裡公安局破了案,還了聾老漢清白。自那以後,他雖仍耳聾,但其他反應卻更敏感,可能是教訓使得他具有更超常的本領了吧。信息靈,反應快,分辨明。比如隊裡的生產又有什麼新打算啦,什麼時候要開現場會啦,某某村出了點什麼新奇事啦,倒是他時常向別人傳說。隊裡每次買回什麼新機器,他總是足足端詳上半個鐘頭,摸摸這兒,摸摸那兒,然後蹲在旁邊看著它獨自笑著,一連抽上幾袋煙。剛安上磨面機那幾天,他整日蹲在磨房裡,盯著機器轟隆隆地轉著,他一會兒抬頭看看入口漏斗裡的麥子,一會兒低頭看著從出口裡自己滑出的雪白麵粉,嘴裡不斷地叨唸著:“日怪了,不用牲口推,自己就變成面啦!”

隊裡的棉苗讓草荒了,他去找隊長:“緊該鋤了!”隊裡的馬快生了,他去找隊長:“該讓它歇了!”隊裡大大小小的事,他都過問、都操心,人們有事也愛不嫌麻煩地打著手勢高聲和他商量,這手勢和高聲叫嚷也成了習慣,而並不成什麼礙事了。我常常忘記他的聾,和他相處,似乎也並不感到由於他聽不見而引起的障礙,而格外親密。我覺得,他那顆永不衰老的心完全能起到甚至超過聽覺的功能呢!

自我們熟識,五個春秋過去了。他夏天一身汗水,冬天一身雪花,酷日下揮舞著鐮刀,朔風中,深溝裡出出進進,百來斤的柴擔子壓在肩上。沒有一天聽不見他那硬朗朗的笑聲,沒有一時感不到他身上那股永不降溫的熱勁兒。有人說聾老漢像是吃了返老還童的藥,我倒不相信世間真有這藥,但卻相信,聾老漢將永遠年輕,不會衰老。

(寫於一九七三年八月九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