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謝相鶴決意赴死時恰是隆冬,白衫玄氅垂落於幽暗牢中,私刑前前後後上了不少,仍不能折他半分骯髒骨氣。
他畫押的狀紙早已呈上御前,可母皇中毒至今尚未轉醒,三司六部跪伏三日,要我代為監國。
我乘輦行及,高髻未冠,只取了支蜜合色絹花簪著,分外素淨。
黃昏時分猶有雪色映亮長階,早候多時的小黃門衣衫單薄跪伏於地,在我踏上他脊背時不可抗拒地抖了抖。身側長慶宮寧姑姑眼疾手快扶住我,指著那年紀尚小的黃門兒怒斥:“這點事也辦不利索,若是驚了殿下鶴駕,饒是你有十個頭也償不起!自個滾去善和堂領罰吧。”
“天冷,罷了。”我擁著描花手爐,仍覺寒風沁入骨,又懶費神多言,只將一哂抿於心底。
守衛烏泱泱跪了一地,三等宮女魚貫在後替我提起迤邐袍裾,寧姑姑訕訕收聲,可眼中疑惑不假。我知她向來心善,方才一舉不過是怕我隨性定那小太監死罪而已。
我未承得母皇分毫待下良善的心性,長慶宮中時有下臣遭罪,連人事更迭早成平常。大抵是在他們眼裡我有根植於血脈的暴虐與喜怒無常,連看我長大的寧姑姑也時時謹言慎行。
片雪落於眼睫,頃刻散去,天色已漸沉向西。我垂斂雙眸,看那跪伏的小黃門戰慄不敢言,驀地憶起謝相鶴舊日所言,才深覺不安。
“日後長慶宮裡調上來任何人也需先行知會本宮。”
見他們皆垂首唯願將頭顱低至胸前,我終是低笑了一聲:“本宮又非洪水猛獸,何須畏懼如此?”可他們至此仍不語,好生無趣,全不似謝相鶴,敢於人前數我三十樁罪狀。
興慶宮案後三月,我甫見謝相鶴。
司御使大概早聽聞風頭,一眾刑具皆撤了去,又細細打掃過,只差替謝相鶴焚香沐浴。
謝相鶴屈坐姿勢甚是怪異,經人耳語後我才想起,他的腿骨斷在這牢裡。
“斷了也好,省得叫你雨雪天裡再犯舊疾。”我揮手賜座,籲出一口氣,“早知服軟,又何必受這麼些折辱?”
他本就比尋常男子白上許多,久困於詔獄更顯慘白,連嘴唇也淺薄如水,少了血色。謝相鶴驀地抬頭,好似見了鬼一樣盯著我,嘴唇翕動也吐不出一句話來,許久才低頭嚅喏:“臣非……”
我竟覺舒心,看他卑微落於泥淖,看他匍匐求得寬宥。什麼骯髒骨氣,到我一手操持的詔獄,一樣碾落成灰。
“臣是向西涼王權低頭,而非向殿下低頭。”謝相鶴聲音喑啞,漸趨於低。
牢裡四下皆為死寂,猶可辨窗外簌簌雪下,於我猛然將杯盞拂落之時,謝相鶴不閃不避,任由冰裂紋闊口杯砸中肩頭,而後碎地。
他從非軟弱,可我平生最討厭,也是謝相鶴這自詡清高的模樣,明明他同我該是一樣的人。“看來謝夫子仍想在詔獄裡多住幾日,本宮自會叫人好生伺候著。”
他額上有層虛薄的汗,手半掩於袖中,指尖微顫。燈花被風拂謝之時,唯有一線光明自小窗中透出,這雪落時節本不該有塵埃飛舞。那風裡有一絲冷香,似是隆冬寒梅。
待到宮人復將燈火點亮時,他們皆悚然色變,包括謝相鶴。
我眯起眼,任由薄刃抵喉。身後那黑衣刺客並不聰明,若是聰明人則不該以身犯險,叫我抓住把柄。她身形瘦削,聲音裡凝滿悲慼悲絕,分明決然赴死,“放他走吧,嬌嬌,下毒的人是我,攔了你路的人也是我啊。”
早伏於此的弓箭手已備,待她驚覺時已遲。我暢快一笑,免不了嘲諷之意;“阿姊,本宮這一計叫甕中捉鱉,而你是自投羅網。”
她眼底有須臾迷茫,寧姑姑劈手奪下她那三寸薄刃,趕來的守衛於默不作聲之際,定下了她另一樁罪名。
宋無魚,我的阿姊。她恨我,我向來明瞭。
“你所要不過是我的命而已。嬌嬌,你已是西涼王女,又何必為我這悖逆庶人大費周章?”心灰意冷已不足形容此時之無魚,她始終凝視謝相鶴,彷彿要以目光為刃,剖開他的心。
我輕描淡寫,端詳這二人或驚或懼的神情:“謝夫子畫的押可不是謀逆叛國罪狀,只此一計,也不過是引阿姊前來而已。”
他垂眸,許久才帶動嘴角,牽扯出一個難看的笑;“殿下,終於還是不需要臣了。”
2
我並未多言,謝相鶴這三字倒成禁語,饒是身邊傍我長大的老宮人提及時,也免不得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我覺得有些好笑,更甚仍是快慰,將權柄籠絡於自己手中,縱使被畏懼,也是好的。
“殿下,興慶宮那位醒了。”
於寧姑姑低聲提醒後,我終是擱了筆,瞧著面前一頁生宣上斗大墨漬,才知自己出神久矣,久到窗外暮光熹微、雪跌枝頭也不知。我瞧著她神色,分明別有隱瞞,可抬頭之後,仍不辨悲喜。
“替本宮重新綰髮,備駕興慶宮。”如今謝相鶴尚在詔獄,無魚也身陷囹圄,可我也無暢快,這並非出於儲君應有的謹言慎行。
母皇雖醒,但精神不濟,連記憶也出了偏差。她側臥琉璃榻上,身旁宮人捧著一列湯藥蜜餞,又有興慶宮老人捏著銀針一一試過,甚至連宮外輪值守衛也較原本更多。
“兒臣……”我俯身跪於榻前,還未將一應禮數演罷,便為她打斷。
她賜我一疊蜜餞,深赭色梅子安然呈在金碟上,卻叫知情人分外驚心。無人得以化解我此時恐懼,只好啞著聲向她謝罪:“兒臣無能,何敢受母皇如此恩賜?”
“朕聽聞你在詔獄裡捉了賊人,竟不知是何等賊人,能叫你以王女之尊以身犯險。”她冷眼睥我一晌,命人扶她坐起。
掌控近二十載西涼王座,她終究以不可阻擋的姿態老去,可身為君上的權謀仍在,心機仍在,饒是我小心翼翼,試圖不叫興慶宮聽聞風聲,卻免不了成為跳樑小醜。
我誠惶誠恐,俯首低聲:“是悖逆庶人,那亂臣賊子竟妄圖刺殺兒臣。”
她果勃然大怒,一隻杯盞自我臉側擦過去,我不能動,只好被那滾燙茶水淋遍。
無魚是悖逆庶人,終身不得復公主尊位,可她被貶謫前卻是母皇鍾愛的女兒。我恨無魚,恨她輕而易舉便可得到我苦心孤詣所求;我更恨她不知足,竟求著母皇擬旨令她下嫁謝相鶴。
“罷了,朕也乏。悖逆庶人之事由你一手穩妥,日後莫更生波瀾。”母皇揮袖之際,我才敢略抬首,更行三拜九叩大禮。
敬言說了全套才脫身,待回長慶宮時,我方覺額上虛汗淋漓。寧姑姑使了個眼色,叫宮人先行退去,又另外囑咐了宮婢取金盆來替我浣面。
“婢子說句大不敬之語,聽聞興慶宮那位漸也不好了,今日不過再給殿下一記殺威棒,為的還是那悖逆庶人之事。”
我竟不知當驚駭或惱怒,卻由心底生出冷意,可面上仍不能叫人看出端倪,哪怕寧姑姑仍是長慶宮我的親信。“母皇藉機敲打,本宮總不得拂卻聖意。明日叫禮部擬召將她放出來,此生軟禁庶人府不得出。”
寧姑姑安然行禮,我思忖半刻也覺所言非虛。若非母皇大限將至,她又何至於處處替她鍾愛的女兒謀生路?又何至於假賜我那疊有毒的、幾乎令她大行的梅子?
三支長燭已燃上了,窗外尚未有企及的夜色,可就連那青銅樹狀燈臺也鮮妍無比。恰如我清晰記得,無魚始終以與我尊卑有別的姿態行走於西涼宮禁。她端莊又恭順,於我五歲時登作王女之尊,若非求謝相鶴不得而自請廢位,她始終會是王女、乃至君上。
母皇厭棄我,聽聞舊宮人所言,是出於難產。她怨恨我甫降生便招致災難,又或者是苦痛。我始終思慮,母皇的忽視是否如錘與鑿,鑄造了我熔刻於血脈的暴戾。
那奉了命端水來的宮婢戰慄於旁,我無一絲困惑,更無一絲溫和,“你怕本宮?”
“奴婢不敢……殿下自成一派威嚴……”
我垂眸自她掌中接過那方錦帕,瞧著她那雙手光潔細嫩,全不似女婢。“你們合該畏懼。”
正如我於無魚的冊封大典上甫見王女朝服,尚未遮掩心中豔羨,便窺見母皇冰冷又飽含厭惡、抿成一線的嘴唇。在她與無魚眼裡,我到底也不過螻蟻。
“日後不必來長慶宮,想也是浣衣局於你更適宜。”
寧姑姑進來時我已覺乏了,她替我散開發髻,驚呼一聲:“殿下怎有白髮!”
我不接這話,只是問她:“行詔獄時,那小黃門叫什麼?”
她面上有一瞬喜色,倏爾又收攏,小心翼翼,不叫人拿住把柄,“王恕。”
我心下一哂,卻將心思拈作嘴邊若有若無一絲笑,“他這名字太過精巧,一介閹人,賜名庶吧。”
3
同無魚一起放出來的還有謝相鶴,大抵又是長慶宮中哪個不通顏色的下人替他打了輪椅。他無處去,又來長慶宮,一身玄氅垂於庭裡,分外鮮明。
今夜難得無雪,半爿月驚破雲去,一列燈花耀過女牆。謝相鶴在詔獄路頗受了苦楚,清減不少,又駕輪椅,彷彿單薄剪紙。
“殿下。”他喚我尊號,眼睫垂落著格外長,他有著別於尋常男子的俊美,或許出於他母親身為異族的血統。我心裡更添一筆堵,想謝相鶴也是用這等容貌,令無魚甘願為他自請廢位。
金甌流光映照他顏色愈分明。他寡言,而我亦少語,靜默了半晌,才見他啟唇喏喏:“殿下不該以身犯險。”
“你是對本宮心存怨懟?”我強自按捺心頭生起的那點怒氣,幾步走上前,叫他不得垂首。“若是怨恨本宮不肯放過悖逆庶人,那謝夫子恨著便是了。”
可他眼底隱似水澤氤起,連素來沉靜的嗓音也趨於悲切:“臣何得令殿下折節相候……只不過……不過是心憂西涼山河,更懼殿下閉目塞聽,為奸人所欺瞞。”
“依謝夫子之見,長慶宮裡何是奸人,何是忠良?”我嗤笑,料得他也說不出一二來了。
謝相鶴靜坐時有玉山之姿,可偏要做出輾轉沉頓之態,我瞧見他這模樣方心生悲意。記憶裡他格外偏好白衣,當年初入宮禁也是披素,取黑巾覆額,作太學士子打扮。他出身庶族寒門,若非族親因軍功蒙恩,也輪不到他來伴讀。
他來時恰是薰風曖曖生煙的春日,站在我跟前俯首作揖,尚未出口便叫我知道他下一句:“臣拜會公主鶴駕。”一板一眼,何其無趣。
“既然本宮是鶴駕,你名中有鶴,豈非僭越?”
我有意戲弄謝相鶴,也不過出於玩味。那時尚無封邑已養成胡鬧的性子,更何況自建府牙後,彼時無魚尚未觸犯母皇大忌,我也非承大統之女,連太傅也疏忽教誨,謝相鶴來長慶宮又能討得什麼好?
“臣伴鶴駕而行。”他會說好聽話,會做小伏低,可我一眼便知白袍溫潤的謝相鶴不是這種人。他似瞧出我驚疑,一笑道:“臣自請入長慶,願以平生伴青宮鶴駕。”
這話委實大逆不道,索性旁也無人,我正懶得同他搬些虛禮,“青宮可非長慶,本宮亦非元良。”
謝相鶴第一次見我便展露出膽大妄為的秉性,而他也唯有在長慶宮裡才敢直言不諱。那時奉承無魚的人如過江之鯽,我不動聲色,悄然試探他的來意。
他覺察後展顏一笑道:“臣初見殿下,也是聖和七年之事。”
我錯開身子,總不叫他窺見我倏爾難看的臉色。
聖和七年後,母皇召令欽天監觀星,於上元節之日改了年號,又褫奪了我本該昭告天下的親王封號,仍以公主之身居於長慶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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