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初年，城里军阀割据，硝烟四起；农村匪盗猖獗，鸡犬不宁。
鄂西阔少李贵林不安分在家过享乐舒适的生活，却执意要出去闯荡江湖。他听说汉口的中药材很畅销，便决定将本地的药材弄到汉口去贩卖，然后再购买一些布匹及日用品回山里销售。但他这一想法却遭到了父母及妻子极力反对，这并不是担心他出去做生意亏本，而是考虑到城里兵荒马乱，烧杀虐抢，炮弹横飞，免得遭误伤，落得个残手脚跛，甚至客死他乡，倒不如躲在乡下安全。
李贵林生性就是个犟拐拐，一旦他决定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他不会来。于是，他仍然跑到山里去收购了几百斤名贵中药材，然后带着妻弟刘福，用马匹托着几麻袋药材准备启程。
临走时，妻子是泪眼婆娑，恋恋不舍，母亲也哽咽在喉，含泪无语，犹如生离死别。父亲尽管舍不得他出去闯荡，但毕竟心胸大度些，便安慰道：“别伤心啦，男儿就该干大事，就让他出去闯闯吧！”然后，又轻轻拍着李贵林的肩膀叮嘱道：“贵林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且江湖险恶，世态炎凉，你要处处小心，不求你赚大钱，只求你平安回家。”
“爹，娘，你们就放心吧！”李贵林说道：“我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和刘福的！”然后，双膝跪地，拜别父母，策马而去。
理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却很残酷。商场如战场，输赢自难料。尽管李贵林很聪明，但初涉商海，经验不足，又正值江南梅雨季节，经过月余的长途跋涉，赶到汉口时药材大多受潮发霉，腐烂变质。剩下一些尚未腐烂的，尽管经过清洗和晾晒，但仍然是变质的，只得廉价出售。不仅没赚到钱，反而赔了老本，但他并不甘心就这样失败而归，决定将剩余的本钱在当地做其他生意，堤内损失堤外补。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和市场打探，便做起陶瓷买卖和百货生意。经过半年的艰苦打拼，终于见到了成效，不仅弥补了药材的损失，还小有盈利。
眼看到了年关，李贵林便留足了返程的盘缠路费，将剩余的钱全部购买了布匹及日用品，准备回家过年。顺便赶在年底前将布匹、日用品卖给山里人，还可以赚上一笔。谁知，算路不从算路来，在过七曜山时，突然从密林中窜出一群土匪，将他的货物、盘缠及马匹统统抢走。辛苦忙活了一年，一夜之间输得精光。
货物马匹被抢，盘缠路费遭劫，身无分文钱，离家的路程又还远。刘福顿觉天塌地陷，走投无路，焦急万分地说道：“这可啷个办，还有两三百里路，单凭我们这两条腿，猴年马月才回得了家！”
“急啥呀急，你以为你急，那些棒老二（土匪）就会将钱还给你呀！” 李贵林却显得很淡定，回过头看着十分沮丧的刘福说道：“不走回去，难道还要请人顾轿抬你回去！” 然后，他又拍了拍刘福的肩膀宽慰道：“走就走呗，反正我们现在无货一身轻，空手回家，逍遥自在。”
“走路倒无所谓，无外乎苦点累点，但吃饭住店得要钱，总不能去当叫花子，一路乞讨回去吧。” 刘福嘟嚷道。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慢慢想办法，走到哪儿再说。” 李贵林说道。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现实却很残酷。茫茫七曜山，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天色已晚，二人只得饿着肚皮在路边的草堆里卷曲一夜。次日，天刚发白又继续赶路。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又饿又冷又累，腿脚实在是无力迈步了。
时近晌午，眼看中午饭又无着落。二人便索性在路边的一块石板上坐下休息。
二
李贵林突然发现山下有一户人家在修房子，房墙已经扒尖，看样子是要准备上梁（搁置房屋脊上的领子）。这时，正遇一个担柴的樵夫也在此歇气。李贵林便向樵夫打听山下是何人建房？那个樵夫告诉他说：“那是我们这的大户人家徐老爷家修庄园，正是今日上梁，赶来庆贺的人很多，我就是专门为他家砍柴的，已经砍了三四担了，实在很累，所以也在这儿歇歇气。”
“有了！”李贵林灵机一动，一拍刘福的肩膀高兴道：“走，喝酒去。”
“有啥呀，有，人家上梁，关你球事。” 刘福莫名其妙地说道：“未必你还要去朝贺？文钱没得！”
“呵呵，这你就别管，包你今日有大酒大肉吃！”然后对樵夫说：“老哥子，我来帮你挑这担柴！”说毕便担起柴担，一起去徐家庄园。
一些工匠忙碌不停，正将系着红绸的梁丹（堂屋的脊领）往堂屋房脊上吊。
李贵林突然上前大声止阻道：“且慢！”工匠们顿时松开手，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只见李贵林取下担柴的嵌担（农村担谷草、担柴的工具，两头用铁皮包尖）走过去丈量那根梁丹，并大声报数：“一嵌担，两嵌担，哎呀，三嵌担多！”
站在地坝的匠人及前来庆贺的客人，以及看热闹的村民们顿时发出一片欢呼声：“嗬哟，好嗨实哟，三千担多呀！”随即鞭炮齐鸣。
这时，站在堂屋大门外的徐老爷心花怒放，急忙将李贵林及刘福两人请进屋去，奉为座上宾客，大酒大肉地款待。
原来，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砌房上梁要讨个好“彩头”，也就是一句吉言，譬如修猪圈牛圈有人会说：“嗨呀，好大的条条哟！”本意是说条石很大，但其寓意猪、牛的个头大；修建房屋一般会有人说“嗨呀，好红火哟！”，本意是赞赏系在梁丹上红绸的颜色，但寓意这家兴旺发达。李贵林用嵌担去丈量那根梁丹，这真是不落俗套，且别具一格，其寓意更深刻：“一嵌担，两嵌担，哎呀，三嵌担多！”本来是指那根梁丹的长度，但其谐音“担”与“石（音dan）”同音：“一千石，两千石，三千石多！”就寓意他家田租达三千多石（旧时计量单位，一石谷子约四百二十斤）。徐老爷听了当然很高兴。
李贵林和刘福二人就凭他这一句奉承话，讨到了一顿大酒大肉。而且临走时徐老爷还跟他给了一吊的赏银，也叫“封子钱”。
刘福打着酒嗝，抚摸着凸出的肚子，夸赞李贵林：“你那脑袋瓜儿硬是转得快，啷个一下子就想到了去讨吉利彩头！”
“我不是跟你说过，天无绝人之路，活人哪会遭尿撇死？”李贵林得意地说道，然后提着那一吊赏钱在刘福的面前晃了晃道：“你看，我们不仅吃饱喝足了，还得到了这些钱，以后的吃住不是问题了吧。”
刘福又开始责怪徐老爷：“咯老子，徐老爷也真抠门，说恁（这么）大一句奉承话，才给一吊。”
“你也太不知足了，你混了一顿大酒大肉就算不错了，难道还指望别人给你十吊八吊呀。”
这一吊钱本可解决以后几天的吃住问题，但那樵夫紧跟其后，并羡慕道：“还是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有本事，一句话就那么值钱，我累死累活砍一担柴才挣十文钱。”
李贵林陡生怜悯，一下就分给那樵夫五百文。
樵夫接过钱感动的痛哭流涕，千恩万谢。对他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横财。他给徐老爷家砍柴，因是办喜事，才给十文一担的价，要是平时砍柴到街上去买，一担柴也就卖五六文。
樵夫走后，刘福很不高兴地咕隆道：“你也真够大方，看 到我们就没钱，你还给那樵夫分了一半！我看以后的吃住啷个办。”
“我还是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李贵林安慰道：“人家樵夫也不容易，砍一担柴才十文，我一句胡诌就赚一千文。再说，要不是借他的嵌担，我哪去赚这一吊钱，给他五百文算是用他的嵌担的租金。”
三
俗话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二人紧赶慢赶，赶到谋道乡场时已是掌灯时分了，他两得首先找好客栈。
谋道地势偏僻，但却是南来北往的要道。街面不大，铺子旅店很少，又正值年关，过往的客人较多，饭馆及客店早已爆满。他两转遍整条街，都没有客房了。
刘福是急得团团转：“唉，看来今晚又只得钻草堆啰！”
李贵林却调侃道：“这儿哪有草堆，只有狗窝，你去不去？”
刘福又嘟嚷道：“那看来只得露宿街头哟！”
“民以食为天，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李贵林说道：“免得露宿街头又冷又饿。”
二人便找到一家小饭店吃饭，顺便向店老板打听附近哪儿还有客栈，店老板给他介绍道：“只有南边街头有一家《夜来客栈》可能还有客房。”但在一旁吃饭的一个人接着说道：“那儿是一家黑店哟，见财劫财，见色劫色，而且房费很贵，奉劝你们别去挨宰。”
吃罢晚饭，李贵林还是决定去看看，就叫刘福在此等一会。他来到《夜来客栈》，一个蓄着络腮胡的黑面大汉坐在柜台内吧哒着大烟。估计他就是老板。
店老板抬起头来一见穿着长衫，戴着博士帽的李贵林，便意识到是贵客送上门了，一下打起了精神，热情地招呼道：“客官，是住店或是吃饭？”
李贵林说道：“饭已吃过，只是想在此借宿一夜，还有客房吗？”
“有，有，有！”店老板热情地说道：“就你一位？”
“两人，我还有个兄弟没到！”
“行，行！快去叫来吧。”
“请问住一晚多少钱？”
“嗨，便宜，便宜，三百文！”
“三百文！”李贵林心里一惊，暗自嘀咕道：“也确实够黑的！三百文在别处够住十天半月，这简直就是抢人。”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吧，你把客房收拾一下，我这去叫我兄弟和拿行李。”
李贵林找一家米行花十文钱买了一个麻袋，叫刘福悄悄到一家瓷器店门前捡了一坨碎瓷片，还买了一叠草纸，由刘福扛着一起去《夜来客栈》。
路上，刘福悄悄问李贵林：“你带这些碎瓷片和草纸做啥？”
李贵林回过头对他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你就别管，到时我自然有用。”
黑面大汉看到刘福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窃喜，然后很热情地将他二人引进客房，倒上茶水，并客气地说道：”客官，有啥需要的就吱一声，早点休息！”
“店家，能不能把您的笔墨纸张借我用用？”李贵林恳求道。
“是写信，或是记账？” 店老板问道。
“记记账。”李贵林说道：“我与你一道去取！”
“你们累了就歇歇，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一会儿，店老板很快就将笔墨纸张送上来，然后，带上房门离去。
二人洗漱完毕，闩上房门，然后上床倒出麻袋里的碎瓷片叫刘福清点，他自己便伏在桌案上写着什么。
“一，二，三……一百……”刘福边数边念叨：“……两百……”
其实，店老板并未离去，而是悄悄地躲在门外偷听，心里窃喜：“又送上门来一条大鱼。”
李贵林隐约感到门外有人影晃动，知道可能是店老板在此偷听或观察他两的动静，便将刘福搁在他身边的大腿推了一下，故意大声说道：“嗨，把脚脚拿开哟！”
店老板一听，暗自思忖，这两人是干啥营生的，这么有钱，角角钱还要拿开不数。
刘福说道：“哎，莫打岔哟，数到多少啦？”
“就你这个烂记心，好像数到二百五了吧！”李贵林说道：“继续数。”
“……”刘福又不停地数，然后突然惊讶道：“哇，贵哥，我们这趟赚了一千四百多呢。”
“小声点。”李贵林说道：“俗话说，金银莫显白，谨防遭盗劫。这年头兵荒马乱，匪盗横行！你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钱呀！快，好好包起来。”
临近午夜，店老板在门外问道：“客官，你们是否吃点夜宵，我们店里的焖狗肉是远近闻名的，下点小酒，既御寒，又补身啰！”
李贵林意识到店老板是来假意请他两吃夜宵，实质是来打探他俩是否睡着，要是睡着了或许就会给他俩放闷烟（迷药烟雾），将他两迷昏后打劫财物，甚至杀人越货。于是，他便谢绝道“谢谢老板，我们没吃夜宵的习惯，再说大冷天的，不想起床了。”
次日一早，二人起床洗漱后锁上房门，对店家说道：“老板，我俩先出去吃点早饭，然后再回来取东西，再一并付你的房费。”
黑面老板奸笑道：“好，好，你们去吧，啥时回来都行！”
店老板看着二人拐弯过去了，便拿出客房的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掀开床上被子，拿出麻袋锁上房门，便急忙跑回他自己的房间，打开捆绑得很牢实的麻袋，再剥开层层的草纸。结果一下傻眼了，里面并无一个铜板，全是一大堆碎瓷片，而且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们只是两个穷商人，做生意亏了，又路遇劫匪，现身无分文，听说你是个开黑点的，爱财如命，专干偷鸡摸狗，劫财劫色的勾当，所以我们就想了这办法，也让你尝尝被人整的滋味。谢谢你留宿我们一晚，再麻烦你将碎瓷片拿出去摔了，当然，你也可以留着做个纪念。”
店老板顿时气得两边的络腮胡就竖起来了，使劲将一袋碎瓷片“哐当”一声扔到地上，大声咆哮道：“咯老子，我就是吃黑的，今天竟然被两个毛头小子黑吃了！”然后冲出店去追赶，但找遍整条街，也不见二人踪影。
原来，李贵林和刘福来了个金蝉脱壳，借故出去吃早饭，早已抄小路溜之大吉，逃之夭夭。
四
李贵林和刘福二人跑了一阵子，腿脚有些发软，刘福便一下瘫坐在地上直喘气。李贵林催促他赶快走，担心店家追来。但刘福就是坐地不起。李贵林便扯起嗓子大声喊：“老汉（父亲的俗称），老汉……”
山下面一个人应道：“喂，喂，喊啥子？”
李贵林说：“叫你家的妹儿（女儿）跟我一起回去过年！”
刘福一听，从地上一下撅起屁股就不要命地跑。因为，李贵林扯声卖气地喊老汉，山下那人想捡便宜，当李贵林的父亲；殊不知李贵林叫他女儿与他一起回去过年，又沾了那人的便宜，将那人当成了他的老丈人（岳父）。
刘福胆小怕事，怕那人追来捶他们俩，所以就不要命的跑。其实，这并不是李贵林天皇惹事，而是来的一个“激将法”。
他两在黑店骗住了一夜，还洗刷了店老板一顿，真是解气。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乐极生悲，二人在逃跑途中，一时慌乱将随身携带的四百文钱不知在哪儿弄丢了，又不敢再回过头去找。二人垂头丧气，犹如霜打的茄子，鄢达达的。
时近晌午，二人便在一农户家准备讨点水喝，正赶上那家人吃中饭，当主人听说他俩遇劫匪，身无分文，便留下吃了一顿免费中饭，然后继续赶路。
太阳快要落山了，二人终于来到一个小镇上，别说是吃晚饭，就是住店的钱就没着落。二人只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我看你今晚上又上哪儿去骗店住宿？”刘福又开始咕隆道：“真是‘文钱逼死英雄汉’！”
李贵林看到许多人正在一个纸花店买对联、年画及香烛、冥钱。他又一拍刘福的肩膀说道：“有了！”
“又有啥啦？”刘福抠着脑壳又不解地问道：“难道你还要买香烛祈求你的老辈子（已故长辈）给你送钱来，或者拿这冥钱去骗人？”
“走，看我的。”李贵林说毕，顺便向纸花店老板讨要了一张纸及笔墨，随即写了一张海报：“各位乡亲父老，两位江湖人今晚在猪市坝表演钻夜壶，敬请光临！”然后将海报贴在纸花店门旁，引来许多人顿足观看，有的人还唏嘘不矣：“这年头真是啥样稀奇都有，夜壶（旧时夜晚解小便的土陶器皿，相当于现在的痰盂）就有人钻……我看是吹牛，夜壶那么大点口口，他啷个钻得进去？……到时候你去看看，看他啷个钻进去……”
夜幕降临，尽管天气很冷，但猪市坝（卖猪牛的市场）还是集聚了许多人。只见李贵林与刘福正围着一个夜壶不停地跑圈圈。
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是人山人海。
二人便停下脚步，面向围观的群众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李贵林诚恳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姊妹，我俩是石阡县人，去汉口做药材生意，殊不知在回家经过七曜山，遭遇劫匪将我们所有货物及盘缠全部洗劫一空，现已身无分文，想沿路乞讨，但人们一见我俩好脚好手，而且还穿戴阔绰，谁会愿意施舍？万般无奈之下，方才出此下策，引来大家到此关注，向你们表明我俩的实际困境，希望您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其实，我俩也并不需要多少钱，只要够今明两天的饭钱和房钱就行。”说毕，二人再次深深地鞠躬致谢。
这里尽管是个偏僻小镇，但民风淳朴，为人厚道，人们一听他两人的遭遇和处境，不仅没有责怪他两故弄玄虚，反倒很同情，便纷纷解囊相助。五文、十文地给，不大一会，他两就收到了三、四百文。他两不停地道谢，而且还不停地说道:“够了，够了，够了。”
二人随老人来到他家客栈。张善德吩咐老板娘弄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热情款待。吃饱喝足之后，李贵林打开包裹准备付店家的酒饭及住宿费，但店老板张善德婉言拒收，并说道：“俗话说，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哪个人又没个苦处难处，我这客房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们住一晚对我也没什么损耗！你们的钱本来就来得不易，而且不多，就留着以后吃饭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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