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會:紅木梳妝檯

她坐屋前做女紅,他挑著泔水桶,走過院子裡的一棵皂角樹。樹上開滿乳黃的小花兒,天地間,溢滿淡淡的清香,有種明媚的好。她抬眉。他含笑,叫一聲,小姐。那個時候,她十四五歲的年紀。家裡光景算不得好,她與寡母一起做女紅度日。他亦是貧家少年,人卻長得臂粗腰圓,很有虎相。他挨家挨戶收泔水,賣給鄉下人家養豬。收到她家門上,他總是尊稱她一聲小姐,彬彬有禮。

這樣地,過了一天又一天。皂角花開過,又落了。落過,又開了。她還在屋前做女紅,眉眼舉止,盈盈又嫵嫻,是朵開放得正飽滿的花。他亦是長大了,從皂角樹下過,皂角樹的花枝,都蔽到他的頭了。他遠遠看見她,挑泔水桶的腳步,會錯亂得毫無步驟,卻裝作若無其事,依然彬彬有禮叫她一聲,小姐。她笑著點一下頭,心跳如鼓。

某一日,他挑著泔水桶走,她倚門望,突然叫住他,她叫他,哎。他立即止了腳步,回過身來,已是滿身的驚喜。小姐有事嗎?他小心地問

她用手指纏繞著辮梢笑。他的臉無端地紅了,卻聽到她輕聲說,以後不要小姐小姐地叫我,我的名字叫翠英。

他就是在那時,發現他頭頂的樹皂角花,開得真好啊。

這便有了默契。他起初翠英兩字叫得不順口,羞澀得小鳥似的,不肯挪出窩。後來,很順溜了,他叫她,翠英。幾乎是從胸腔裡飛奔出來。多麼青翠欲滴的兩個字啊。

彷彿滿嘴含翠。他叫完,左右倉促地環顧一下,笑。她也笑。於是空氣都是甜蜜的了。

有人來向她提親,是一富家子弟。他聽說了,一夜未眠。再來挑泔水,從皂角樹下低頭過,自始至終卻不肯抬頭看她。她叫住他。他不回頭,恢復到先前的彬彬有禮,低低問,小姐有事嗎?她說,我沒答應。

這句話無頭無尾,但他聽懂了,只覺得熱血一下子湧上來,心口上就開了朵叫作倖福的花。他點點頭,說,謝謝你翠英。

這夜,月色姣好,銀裝素裹。他在月下吹笛,笛聲悠悠。她應聲而出。他說,嫁給我吧。她沒有猶豫答應,好。但我,想要一張梳妝檯。這是她從小女孩起就有的夢。對門張太太家,有張梳妝檯,紫檀木的,桌上有暗屜,拉開一個,可以放簪子。再拉開一個,可以放胭脂水粉。立在上頭的鏡子,鋥亮。照著人影兒,水樣地在裡面晃。

他承諾,好,我娶你時,一定給你一張漂亮的梳妝檯。

他去了南方掙錢,走前對她說等我三年,三年後,我帶著漂亮的梳妝檯回來娶你。

三年間,媒人不斷上門,統統被她回絕。寡母為此氣得一病不起,她跪在母親面前哀求,媽,我有喜歡的人。

三年倚門望,卻沒望回他的身影。院子裡的皂角花開了落,落了開…,…不知又過去了幾個三年,她水嫩的容顏,漸漸望得枯竭。有消息輾轉傳來,他被抓去做壯丁,又死於戰亂。她是那麼的悔啊,悔不該問他要梳妝檯,不該放手讓他去南方。從此青燈孤影,她把自己沒入無盡的思念與悔恨中。

六十歲那年,她在巷口曬太陽,卻聽到一聲輕喚,翠英。她全身因這聲呼喚而顫抖。這名字,從她母親逝去後,就再沒聽到有人叫過她。她以為聽錯,側耳再聽,卻是明明白白一聲翠英。

那日的陽光花花的,她的人亦是花花的,無數的光影搖移,哪裡看得真切?可是,握手上的手,是真的。灌進耳裡的聲音,是真的。纏繞著她的呼吸,是真的。他回來了,隔了四十多年,他回來了,帶著承諾給她的梳妝檯。

那年,他出門不久,就遇上抓壯丁的。他被抓去,戰場上無數次鬼門關前來來回回,他嘴裡叫的都是她的名字,那個青翠欲滴的名字啊。他幸運地活下來,後來糊里糊塗被塞上一條船。等他頭腦清醒過來,人已在臺灣。

在臺灣,他拼命做事,積攢了一些錢,成了不大不小的老闆。身邊的女子走馬燈似的,都欲與他共結秦晉之好,他一概婉拒,夢裡只有皂角花開。

等待的心,只能遷回,他先是移民美國。大陸還是亂、“文革”了,他斷斷回不得的。他挑了上好的紅木,給她做梳妝檯,每日裡創創鑿鑿,好度時光。

她早已聽得淚雨紛飛。手撫著紅木梳妝檯,拉開一個暗屜,裡面有銀簪;再拉開一個暗屜,裡面有胭脂水粉。是她多年前想要的樣子啊。

她是我外婆。這一年,我母親——她在35歲那年收養的孤兒有了一個父親,而三歲的我,有了個外公。母親關照我,外婆的什麼東西都動得,唯獨那梳妝檯不能爬上去玩。於是我常懷了好奇,倚門上望年老的外婆。她坐在梳妝檯前,很認真地在臉上搽胭脂,搽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因為年輕時的過多穿針引線,還有,漫長日子裡的淚水不斷,她的眼睛,早瞎了。

哎,好看嗎?她轉頭問立在身後的外公。外公一迭聲說,好看好看。那個時候,外面的陽光,花一樣開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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