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為150元罰款，勤懇“討生活”的他為何殺了主管？

這是我來到檢察院後獨立承辦的第一起涉嫌故意殺人罪的案件，雖已過去2年時間，但那時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

門後來自正義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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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拿到本案的兩本卷宗後，開始認真審閱案件材料。證據基本沒有什麼矛盾，只需要完善細節即可，我心裡稍微鬆了一口氣，可是翻閱完所有材料，我卻沒有因為案件證據的充分感到輕鬆，一個巨大的疑問在我心裡盤繞：為什麼僅僅因為150元的罰款就要用如此殘忍的手段殺人？是怎樣窮兇極惡、或性格暴戾的人才會幹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整理好材料，我向菏澤市檢察院公訴處處長李志勇彙報了案件基本情況，也說出了心中的疑惑。聽完彙報，他坦承地對我說：“這是你獨立承辦的第一個案件，我建議你要從案件本身看到關鍵問題，好好思考下一步需要做的工作。”看到我若有所思，他接著說：“這樣吧，我和你一起去提審。”聽到這兒，我的心裡踏實多了。

我印象很深，和現在一樣，提審也是在5月，一年中最有生機的時光，可我卻無心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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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到他，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個頭不高，古銅色的肌膚襯得他更加瘦消，他眉頭緊鎖，始終低垂著頭，身上卻沒有感受到絲絲暴戾之氣，這讓我更加疑惑。在來之前，我想過提審時可能出現的種種情形，但來了以後，情況和我預想的完全不同，他既不偏激，也不抗拒，問什麼便答什麼，態度極為配合。他就是王平，我看著眼前這個老實、內斂的人，心裡很難將他與兇殘的故意殺人行為聯繫在一起。

案卷上的字漸漸還原成他的講述，一個讓人唏噓的人生故事就此鋪陳開來。

2015年，王平在當地某橡膠公司上班，乾的是最累的體力活。他收入不多，生活拮据，但日子也算平靜，勤勤懇懇的努力“討生活”。可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徹底打亂了他的人生，僅僅2天的時間，一切都朝著他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下去。

王平所在的公司在當地頗具規模，員工眾多，管理嚴格。2015年11月30日，如往常一樣，王平在密煉車間二樓的餐廳吃飯，中途，同事陳來打來了電話。按照規定，他在單位不應該接聽電話，可王平想，既然不是私事應該無妨，猶豫了幾秒便接通了電話。剛巧，這一幕被正在巡邏的劉誠看在眼裡。劉誠是他們車間的班長，雖然年齡只比王平稍長几歲，但他是公司的“老人”，按照規定，手下員工的各項考核與獎懲評定都由他負責，由於其平日比較嚴厲，對待工作要求又高，大家都有些懼怕他。而這次王平接電話被他瞧見，自然是不留情面的。

王平心覺冤枉，追著劉誠解釋，可劉誠不聽，他親眼看見王平上班時間玩手機，處罰並沒有錯誤，所以他堅決讓王平從辦公室出去。王平是個很要面子的人，被下了“逐客令”自然不好再糾纏，心裡卻覺得受到了傷害。他在車間走廊上來回踱步，大腦在飛速運轉著。他想“自己是真的沒玩手機，這事兒確實是冤枉他了，最關鍵的是這50塊錢對他來說特別重要。對，不能就這麼算了! ”思索再三後，他敲響了車間主任董文的辦公室房門，想請他來主持公道。

大體瞭解情況後，主任將劉誠叫過來問了問情況，劉誠仍斬釘截鐵的說看見王平上班時間玩手機。門外，工友們聽到裡面爭執的聲音越來越大。主任見狀便讓王平先去工作，下班再說。好容易熬到了下班時間，王平第一時間來到主任辦公室，可發現主任已經有事走了。他的心裡十分鬱悶，不過他想，既然主任已經知道了，那就明天上班再說吧，於是便準備準備收拾東西回家。正巧，遇見了工友陳強，陳強邊用手比劃著邊說：“150啊！”王平心生納悶：“什麼150？”陳強說：“你還不知道啊，讓你不要跟班長頂嘴，罰50就罰50唄，我剛才在班長桌子上看見了罰款通告，玩手機罰款50元，不服從管理又罰了100元！”話語間，充滿了對王平的同情。

150……王平面色一沉，簡直急的要哭出來，一向老實本分的他忽然背了2個處分，讓他無比慌張，更何況還要扣錢。要知道，這些錢可比他一天的工錢還要多。可當他再次找到劉誠時，他卻也已經下班回家了。

滿懷心事的王平回到家，飯也沒吃就躺在了床上。他翻來覆去，幾乎一夜未眠，腦海中想了千萬遍明天見到領導時解釋的說辭。他安慰自己，通報還沒有貼出來，自己明天態度誠懇一點，說的清楚些，或許就沒事兒。抱著這絲希望，他捱到了天亮。

一大早，王平就跑去公司。可一進大門，公告欄上醒目的罰款通報赫然在列，他的頭嗡地一響，心情一落千丈。他憤怒地將處罰通報揭下，直奔主任辦公室而去。可誰知董文辦公室大門緊鎖，仍然不在。

委屈、窘迫、憤懣……王平此刻被各種情緒包圍，他甚至覺得周圍同事都在用異樣地眼光看著他，這讓他無比焦躁。入職以來，他一直勤勤懇懇，來得比別人早，走的比別人晚，他不敢出錯，更不敢偷懶，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珍惜這份工作，可如今卻搞成了這個樣子！而這一切……都怪劉誠！那一瞬間，他內心的怒火熊熊燃燒，理智的天平開始傾斜。在路經同事柴峰的機臺時，他看到了機臺上用於割膠的工具刀。只停頓片刻，他便將刀放在自己身後，來到了車間班長劉誠的辦公室。

起先，他還能好好和劉誠說，可見劉誠仍態度堅決，要求按照規章處理，他再也忍不住了，只覺氣血上湧，拿起攜帶的工具刀向劉誠衝了過去……

人們並不知道，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衝動、無知、偏激，這一切都不足以形容王平的行為，他幾乎是兩刀就把劉誠的頸動脈割斷了。劉誠捂著不住鮮血的傷口向王平揮著手，他想求救，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他想逃跑，卻怎麼也邁不動腳步。劉誠掙扎著倒下去了，他看著王平逃離現場的背影，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按照規定處罰員工這種事情，會招來這樣的橫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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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的燈光打在王平的臉上，但在抬眼和垂頭之間，我隱約注意到他空洞的眼神中多了一絲閃爍和不安。“你有什麼擔心的事情嗎?”我問他。猶豫片刻，他抬起了他那沉重的腦袋，小心翼翼的說：“我媽怎麼樣了？”處長安慰他說：“你不要擔心，家裡人都挺好。”王平搖了搖頭，嘴角抑制不住的抽動了幾下，低下頭說：“謝謝你們，我知道家裡的情況，怎麼能好......”

為了將案子辦好辦透，我們市縣兩級檢察機關實行聯動關懷，雙向救助，主動修復社會關係疤痕。我們決定“兵分兩路”，辦理此案。因為150元錢，讓同事口中老實憨厚的王平變成了充滿偏激、焦躁的另一副模樣。是他本身性格就極端化，還是與被害人有過節導致？管理層“冷酷判罰”的背後，是管理嚴苛還是缺乏人性？通過與公司管理人員的談話和溝通，我們瞭解到劉誠與王平之前並無矛盾衝突，而是“依章辦事”。此外，通過與其他員工的交流，我們也瞭解到王平之前並沒有任何性格暴躁的端倪。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王平為150元罰款這個問題窮追不捨？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在曹縣一個老舊的居民樓內找到了。

一扇老舊的門後是王平的家。雖然之前有所準備，但眼前的情形還是讓我有些震驚。開門的是他的妻子，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她頭髮蓬亂，眼睛有些紅腫，樣子十分憔悴。因為常年熬藥的緣故，一進屋便能聞到苦澀的藥味，牆角堆放著一大袋還沒拆包的中藥。房間裡充斥著兩個孩子的吵鬧聲，而裡屋裡躺著王平重病的母親。只來了這一會兒功夫，便看著王平的妻子忙前忙後，一刻無法停歇。我至今仍能記得這個女人對我說的話，她當時坐在我對面，低垂著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說：“俺婆婆有病，娃兒又小，所以俺沒法出去工作，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的開銷都要靠王平每個月的3000塊錢。他做錯了，該受罰，可俺替他求求你們了啊，對你們來說，這150元不算多，可對俺家，這150塊錢就是一家4口一個多禮拜的飯錢。再加上孩子的奶粉錢，俺孃的醫藥費……王平他不能不在乎啊。”說著，這個女人再也忍不住，捂著臉低聲哭泣。她不敢放聲哭，因為她怕裡屋的老人聽見。看著她的樣子，我的心裡特別不是滋味兒。

從王平家出來，我最初的疑問已經解開，為了150元罰款而痛下殺手的背後，是長期極度緊繃的精神狀態和片刻不敢喘息的辛苦人生。他可以選擇的方式有很多，但是他卻選擇了一種最偏激的方式處理矛盾，所以等待他的只能是法律的嚴懲。然而，看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菏澤市縣檢察院積極與當地相關單位進行溝通，在符合條件的基礎上，為王平的母親以及兩個孩子申請了低保。

與此同時，被害人家屬一方的情況也是我們擔心的。被害人是外地人，隻身一人來到曹縣。失去至親的痛苦無法言說，而王平自身家庭條件貧困，沒有賠償能力，菏澤市縣兩級檢察機關積極撫慰被害人家屬，與公司多次溝通協調，最終為被害人家屬促成賠償40餘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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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15日，菏澤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王平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王平不服，提出上訴。2017年8月，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被告人王平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而我們的工作開始於辦案，但絕不僅僅結束於辦案。

卷宗雖然已經入檔封存，但是卷宗中一張帶血的遺書依然時刻在我眼前浮現，王平在實施犯罪行為之後，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直接走到公司頂樓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割膠刀具上的血還不停地往下滴，他用隨身攜帶的塑料紙寫了遺書，內容充滿了他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和抗拒。當下，生活節奏快、壓力大，這種情況在非公有制企業中並非個例，如不能及時緩解疏導負面情緒，很可能會帶來不可預估的後果。

而據我們後期瞭解，該公司也因向死者家屬賠償經濟損失承受了一定壓力。為避免類似悲劇出現，菏澤市縣兩級檢察機關通過深入剖析本案案發原因，及時向其提出檢察建議，幫助非公有制企業建章立制，堵塞漏洞，提高依法經營管理水平。通過座談活動，推動該公司出臺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措施和制度。

那天走出橡膠公司，正巧遇見工人們下班，他們三五成群，雖然汗流浹背，但是臉上洋溢著對生活的渴望。法律是一把利劍，追求法律的公平和正義永遠是我們的宗旨，但作為檢察官，我們所能做的不僅僅是執法，而是還有很多很多……

來源 | 正義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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