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大人
01
800多年前的某個冬日，一位85歲的耄耋老頭已走到生命的盡頭。
這時的他枯瘦如柴，躺在臥榻上氣喘吁吁，用盡生命最後的氣力艱難地說出幾個字，意思是示意大兒子子聿準備文房四寶，他將留下醞釀已久的幾句話《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寥寥數十字，卻字字泣血，句句含淚，子孫們幾十人看著無不潸然落淚。老頭還想說什麼，終究是一口氣提不上來，含恨而亡。
我分明覺得他要說的是：
這一世我負你太多，讓你孤零零等了五十年。現在我來償還當年欠下的債，來生必定不相負。
少年覓封侯，終被光陰誤。
畢生夢想馳騁沙場，金戈鐵馬，以收復山河為己任，到頭來萬事皆空，人算不如天算，怎不讓人黯然傷神！
平生功業付之東流倒也罷了，可嘆的是，他一世深情卻無人訴說。
他一生都為社稷而活，卻從未為自己而活，到頭來命運卻負了他，讓他空有報國之志，而無報國之門。
她一生都為愛情而活，唯獨沒有為自己而活，最終愛情還是負了她，命運讓她在芳華之年，香消玉殞。
這個他就是南宋大詩人陸游，那個她是前妻唐婉。
對於陸游，後人評價頗高。
同時代的朱熹說：放翁老筆尤健，在當今推為第一流。
偉人周總理評論：宋詩陸游第一，不是蘇東坡第一。陸游的愛國性很突出，陸游不是為個人而憂傷，他憂的是國家、民族，他是個有骨氣的愛國詩人。
世人對他如此推崇，那陸游是何許人也，他和唐婉又經歷了怎樣的曲折愛情？
02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陸游生於1125年，長在紹興一個官宦之家。這時國家正處於兩宋之交、靖康之際，兩年後金國攻破汴梁，擄走徽欽二帝，北宋滅亡。
古語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作為偏安一隅的南宋，卻是一個生產最多愛國者和將軍的朝代。
小陸從小跟隨家人躲避戰亂，過著顛肺流離的生活。看到異族入侵後的民不聊生，加上父輩愛國思想的薰陶，一顆抗金復國的種子就在少年陸游心中埋下。
他自幼聰慧過人，12歲即能賦詩作文，少年時成為遠近聞名的大才子，素有“小李白”的美譽。
16歲那年，小陸去京城臨安初試，豪情萬丈，意氣風發，彷彿美好的未來觸手可及。
“酒酣耳頰熱，意氣蓋九州。”
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好在小陸生性豁達，他並沒有放在心上。不久後，他就收穫了影響一生的愛情。
20歲這年，在元宵燈會上，小陸邂逅了表妹唐婉，良辰美景，兩人頓時萌生愛意。
話說這唐婉也是名門之後，是當地頗有姿色的才女。兩人自小青梅竹馬，經常在一起吟詩作對，互相唱和，儷影成雙，大家都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下到了婚嫁年齡，陸家就用一根鳳釵做信物，為陸游和唐婉定了這門親事。
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完全沉浸在男歡女愛之中，盡享雨水歡愉，情愛彌深。陸游留戀於溫柔鄉里，早已把功名利祿拋到九霄雲外。
只是這美好的時光太多短暫，一切才剛剛開始，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瞬間又幻滅了。
正如李後主那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03
這時，冷眼旁觀多時的婆婆早已打定主意，為了兒子的遠大前程，為了祖宗家業，只能棒打鴛鴦，再做一回惡婆婆了。
這陸母是什麼來頭？她可是北宋宰相唐介的親孫女，也是個有頭有臉的豪門後人。
雖然唐婉一直孝順有加，但免不了被陸母橫加指責，說她耽誤兒子前途，使其沉溺於女色之中。
更重要的是，她嫁入陸家三年來，未留下半個子嗣。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年代，後面這個理由實在太充分了，婆婆的這一招堪稱無解。
小陸也是軟弱，怎奈母命難違，那就只有辜負嬌妻了，一封休書把唐婉掃地出門。雖是情非得已，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說小陸是個負心漢麼，也不完全是。那個年代的讀書人，自幼受儒家忠孝思想影響頗深，大多都是孝子。要揹負一個不孝子的罵名，這樣的結局無疑於自掘墳墓，此生再無立足之地。
畢竟小兩口感情甚篤，在回臨安孃家的路上，兩人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想想此去經年，可能餘生再難見面。
於是小陸心生一計，瞞著老孃，悄悄把唐婉安置在一個別院裡面。這樣只要有機會，他們就可以廝守一起，再續前緣。
紙是包不住火的，這是紙的宿命。
就在小陸自鳴得意之際，精明的陸母很快就察覺了此事。老孃大怒，這次痛下殺手，嚴令兩人斬斷情絲，不許再有任何瓜葛。
從此，相愛的兩人成為路人。雖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猶如天上銀河，把牛郎和織女分隔兩邊，終生相望不能相守，陸游和唐婉何嘗不是如此？
剛送走唐婉，陸家就娶進了王氏千金。第二年，就給陸家添了一個少爺，之後更是一連生了五六個兒子，好不人丁興旺，陸母高興地合不攏嘴。
雖然心痛，小陸只得收拾心情，把精力花在學業上。畢竟男人還得以事業為重，讀書人過不了科舉這一關，只能做個落魄的窮秀才。
小陸奮發圖強，他不僅夜讀兵書，亦勤練劍術。
十年學劍勇成癖，騰身一上三千尺。
此外，還不忘拜師訪友。
少時酒穩東海濱，結交盡是英豪人。
小陸能文能武，性格豪爽，堪稱國家棟梁啊。人生的夢想只有一個，那就是抗金復國，收復河山！他和自己的前輩岳飛，後輩辛棄疾擁有同樣的赤誠之心。
新婚後，再次參加考試，他以紮實的學識和優異的成績，博得主考官的賞識，欲推薦他為第一，秦檜孫子第二。
這遭到權相秦檜的嫉恨，陸游的名次被取消了。之後，他知道，只要秦檜掌權，他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徒有凌雲志，韶光易蹉跎。幾多風雲幾度秋，意志半消磨。
04
話說唐家老爹知道女兒被無端羞辱，也是氣不打一處來。
但想想女兒不能生兒子一事，老爹只能作罷。他自覺對不住女兒，就託人重新找了個好人家，把女兒嫁給了趙士程。
趙士程，作為宋太祖玄孫趙仲湜之子，可謂皇族後裔，門庭顯赫。但他跟一般的貴家公子不一樣，他是個寬厚重情的讀書人。
前幾年，他和幾位文友曾到過陸家做客，認識了唐婉。他對唐婉可謂一見鍾情，無奈對方已是他人婦，他也只能單相思罷了。
或許是上天刻意安排，讓兩人有了交集。
某日，陸母帶著唐婉去寺廟燒香求子，恰巧遇到一個惡少，對唐婉起了色心。
就在唐婉祈福還願之時，惡少跳出欲對唐婉非禮，說時遲那時快，這時一條人影閃了進來，一腳將惡少踢開，扶起了唐婉。
英雄救美的主角正是趙士程，當時恰巧也在寺廟，如此解釋一通，唐婉不禁心生敬意。
後來，他得知唐婉被休之後，大為不滿。他對曾遭受感情挫折的唐婉，表現出深深的惋惜和愛憐。
但趙士程這樣的公子哥，家境自不必說，長相帥氣，才華不俗。多少人家擠破門檻，都想和他結親，無奈他心中只有一個唐婉，別人正眼也不瞧一下。
今生他只想好好保護她，不想讓她再受半點傷害。
為此，他頂住世俗壓力，把棄婦唐婉娶進門。在他的細心呵護下，唐婉那顆受傷的心靈漸漸平復，和丈夫過著平靜的日子。趙士程對唐婉極好，七八年未孕也對她始終如一。
某日，兩人一起來到沈園遊玩，這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一片春光無限。恰巧仕途不順的陸游，這天也在此散心。
三人在沈園不期而遇，小兩口手足無措好不尷尬。豁達的趙士程見狀，藉故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留下陸唐二人面面相覷。
人依然是那個人，只是時光已經無法倒流。此時，雙方已然再婚，正所謂“再回頭已百年身”。
十年之前，他們相親相愛，舉案齊眉，在一起的每一刻都透露著幸福的味道。
十年之後，他們依然相愛著，但註定只能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十年》裡的歌詞，竟如此貼合他們當時的心境。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兩人四目相對，千般心事，萬般滋味，卻不知從何說起。唐婉本已結痂的傷口再次撕裂，想起舊日柔情，化作相思雨、離別淚。
05
一陣恍惚之後，唐婉邁起沉重的步子，深情一瞥後追趕丈夫去了，沈園空留陸游怔在哪裡發呆。
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逛著，一盞茶的功夫，隱隱望見唐婉和丈夫在小亭子裡淺酌慢飲。思緒飄飛，遙想當年自己和前妻的甜蜜模樣，不覺得心都碎了。
就在陸游失魂落魄時，趙家丫鬟來了，說夫人有命，送來一壺美酒，幾碟小菜。陸游幾杯酒下肚，心中萬千愁緒湧上心來。
感慨萬端，提筆在粉牆上留下了一首《釵頭鳳紅酥手》：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莫，莫，莫！
情難枕，再回首；夢依舊，人空瘦。
陸游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那首詞打破了唐婉原本平靜的生活，甚至可以說，直接導致了唐婉最後的死亡。
沈園一別，兩人終成陌路，再無相見。不久，秦檜病逝，朝中勢力也散了。
陸游初入仕途，力主抗金的主張並未被採納，他只能閒居在家，過起了種田、養蠶、讀書、飲酒、寫詩的隱士生活。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如他這句詩所說，每個人都要對未來積極樂觀點好，在絕望中尋找希望。
他想做陶淵明那樣的隱者，過著閒適的田園生活，無奈他入世思想太深，無時不刻不在想一件事：有一天能在前線殺敵報國。
陶淵明可以放下，陸游卻放不下，身閒心不閒，這一生註定是個忙人，做不了閒人。
有詩為證：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陸游也曾到過宋金西部前線，今天的漢中南鄭。
後來他騎著毛驢進入劍門，遊走於巴山蜀水之間，在杜甫草堂邊開闢菜園，萌發出“終焉於斯”的念頭。
軍旅生涯雖只有八個月，卻深深影響了他後來的詩歌創作。前半生受李白影響頗深，詩風極具浪漫主義。後半生轉向杜甫懷抱，詩風偏向現實主義。
在外輾轉數年，盡是做閒職小吏的工作，經常還被人以莫須有的罪名罷官，他只能再次回鄉寄情山水。
06
第二年春天，唐婉再次來到沈園，她為什麼去的，不知道。
當唐婉帶著丫鬟徘徊在庭院小徑時，抬頭忽然瞥見陸游的題詞。反覆吟誦多遍，想起往日舊情，不由得失聲痛哭。
丫鬟問她：夫人何事不開心？
她答道：我是被這首詞感動了。
唐婉心潮難平，思慮之間有了那首千古絕唱的和詞——《釵頭鳳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化作相思無限情。
唐婉改嫁之後，雖丈夫對自己很好，但免不了有許多流言蜚語，加之不能生育，必然承受了很大壓力。
孤寂的心，無人訴說。午夜夢迴，她常常淚流滿面，多年來一直故作堅強，強顏歡笑，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唐婉回去後，幾乎茶飯不思。這年秋天，長期經受病痛折磨的她，鬱鬱而終。
趙士程強忍悲痛，厚葬愛妻，謝絕所有提親者，終生再未續絃。後來選擇去投軍，四十多歲戰死沙場。
後人賦詩：
留詩劍南歌放翁，沈園遺恨誤相逢。
香消玉殞魂何在，千古傷心趙士程。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愛情這東西，不投入傷人，太投入傷己。
07
多年之後，當陸游得知唐婉的死訊，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從此，沈園成了他心心念念、魂牽夢縈之地，成了他緬懷唐婉的精神家園。
唐婉逝去40年後，這時陸游已71，成為了兒孫繞膝的古稀老頭，他來到沈園憑弔故人。
幾十年過去，園子已經破敗不堪，物是人非，沒有當年的氣象。
睹物思人，他做了《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79歲時的一天夜裡，老陸在夢中見到了沈園，醒來時作了絕句兩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84歲，去世的前一年，老陸心頭牽掛著，最後一次來到沈園，他在春遊歸來後寫道：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好一句“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因為有遺憾，所以忘不了。他們相愛3年，陸游卻整整相思了60年。
這就是他和唐婉的宿命，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唐婉由陪伴在他身旁的床前明月光，變成了他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幾十年的感情糾葛，剪不斷理還亂。人生中的這段悽美愛情，讓陸游寫出了數十篇情詩佳作，成為千古傳誦名篇。
難怪錢鍾書評論說：
除掉陸游的幾首，宋代數目不多的愛情詩都淡薄、笨拙、套板。
這樣的陸游壯志難酬，情殤一世，世間少有，真不愧是亙古男兒一放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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