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的雅爾塔散步|正午

在夏日的雅爾塔散步|正午



文 | 劉子超

1

從塞瓦斯托波爾到雅爾塔有80多公里。汽車向南穿過城鎮,然後就沿著黑海岸邊的公路開。公路在高高的懸崖邊,大海就在下面,像綢緞一樣平滑,閃爍著金色的光輝。公路的另一側是石灰岩,生長著挺拔的松柏。那些比較平坦的坡地上是古老的葡萄園。秋天收穫後,葡萄就會用來釀造克里米亞葡萄酒。

克里米亞的酒莊有好幾家,但最著名的是雅爾塔附近的馬桑德拉(Massandra )酒莊。那裡出產的加度波特酒非常出色。沙皇尼古拉二世也是它的擁躉。據說,沙皇沿著黑海岸邊的“陽光小道”散步時,靴子裡總是藏著一小瓶馬桑德拉的波特酒,不時拿出來啜飲一口。其他著名的酒客,包括契訶夫和高爾基。

汽車路過一個風景優美的村子。旁邊的克里米亞人對我說了句什麼,我沒太聽清。

“你說什麼?”我用俄語問。

“戈爾巴喬夫的別墅。”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但什麼都沒有看到。

“戈爾巴喬夫?他還好嗎?”

那人撇了撇嘴,臉上沒有表情。很難想象,我們在談論一個依然在世的人物。憑藉一己之力,他改變了眼前的大地——或好或壞。

到達雅爾塔,我在市中心的布里斯托酒店放下行李。這裡離海灘很近,而且外表看著不貴。前臺小姐穿著一身黑色制服,顯得非常專業。我問她房間多少錢一晚,她報了一個雙人間的價格。

“這麼貴?”

她聳了聳肩。

“快跟英國的布里斯托一個價了,”我拿起酒店的卡片仔細看了看。這明明只是一家普通的三星級酒店。

“這個價格包含了雙份早餐。”

“有沒有單人間?”

“沒有了,現在是旺季。”

我掃了一眼幽暗的大廳。除了我,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安。

算了,我心想,反正只住幾天。

我要了一個雙人間,拿出信用卡。前臺小姐努力地刷了好幾遍。

“怎麼回事?”

“這張卡不是俄羅斯的吧?”

“不是,”我說,“這是維薩卡。”

“先生,克里米亞受到了美國的制裁,”她說,“境外的信用卡交易全被凍結了。”

“這可嚴重了,”我說,“那怎麼付款?”

“你的現金還夠吧?”

我拿出一疊盧布,數了數,還夠支付房費。前臺小姐遞給我房卡和早餐券,告訴我早餐在離酒店50米開外的一家餐廳裡。我讓她幫我叫了一輛去馬桑德拉酒莊的出租車。

2

在馬桑德拉酒窖的入口處,懸掛著酒莊經理亞寧娜·帕夫連科的致辭。照片中,亞寧娜一頭金髮,身材富態,一點都不像一個“在逃”的嫌犯。

2015年9月,普京帶著意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參觀馬桑德拉酒莊。負責接待的正是亞寧娜·帕夫連科。在她的帶領下,一行人流連在酒窖近百萬瓶塵封的佳釀之間,其中很多是帶有俄國皇室和歐洲皇室玉璽印記的年份葡萄酒。

亞寧娜介紹說,這些酒中最古老的是一瓶1775年的西班牙雪莉酒。狡猾的貝盧斯科尼用英語問道:“可以喝嗎?”看了看身邊的普京,亞寧娜立即表示:“沒問題。”

貝盧斯科尼被禁止入境烏克蘭3年,他領導的意大利力量黨要求烏克蘭方面做出解釋。馬桑德拉酒莊一時間名聲大噪,訂單激增。其中很大一部分訂單來自中國。

參觀完酒窖,我和幾個說俄語的客人一起走進品酒大廳。大廳裡擺著三排長桌,兩側全都坐著等待品酒的人。每人面前有8杯不同種類的葡萄酒,還有一杯礦泉水,用來清口。

“嗨,你從哪兒來?”旁邊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問我。

“北京。你們呢?”

“莫斯科。第一次來馬桑德拉?”

“第一次。”

“我們也是第一次。覺得這裡怎麼樣?”

“酒不錯。”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作家。”

“會寫俄羅斯嗎?”

“有這個打算。”

“為什麼會對俄羅斯感興趣?”

我說,俄羅斯和中國一樣幅員遼闊,兩國有過相似的歷史,後來卻走上了不同道路。另外,我看過一些關於俄羅斯的書,它們大都是從宏大敘事的角度寫的。我更想寫寫那些旅途中遇到的故事和普通俄羅斯人的故事。

他點點頭,同時把我們談話翻譯給其他人。他們一共5個人,兩男三女,全是40來歲的中年人。

這時,其中一個女人說了句什麼,其他人全都笑了。

“她說什麼?”

“她說你很帥。”

“天……”

“你會把這段寫進書裡嗎?”

“當然不會!”

大家又笑起來。

這時,男人轉變了話題:“俄羅斯的經濟不行,越來越差。能掙到的錢越來越少。”

“但你們還是可以來克里米亞旅行,說明還不算太差。”

“我們來克里米亞,是因為喜歡葡萄酒。”男人說,“我們屬於一個葡萄酒愛好者的小團體。週末時,大家總是聚在一起,品嚐各自帶來的葡萄酒。”

“也喝伏特加嗎?”我問。

“也喝!也喝!”

男人告訴我,以前在莫斯科的超市可以買到很多外國葡萄酒,現在選擇越來越少。

“以前我們也喝格魯吉亞葡萄酒,”他說,“但是在1998年,我們和格魯吉亞打了一仗,兩國關係……”他用手做了個“爆炸”的手勢,“現在,在俄羅斯已經很難買到格魯吉亞葡萄酒了。”

“好在還有克里米亞葡萄酒。”我說。

“沒錯。我們都知道馬桑德拉的葡萄酒。這是沙皇時代的酒窖,歷史非常悠久。現在,我們重新拿回了克里米亞,代價是受到了西方的制裁。如果說這件事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克里米亞的葡萄酒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應到莫斯科了。現在,在超市都可以買到。”

“你們在莫斯科也喝過馬桑德拉的葡萄酒嗎?”

“喝過,我們都很喜歡。所以決定夏天來這裡看看。這是個很棒的地方,”男人環顧四周,“天氣也好極了,是不是?”

交談結束後,我們開始一杯一杯地喝酒。每喝完一杯,他們就用俄語小聲交談,好像在討論酒的口感。最後,那個男人問我:“哪杯最好?”

“波特不錯。”

“那也是我們的最愛。”

喝完酒,我乘坐公共汽車返回雅爾塔,開始探索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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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桑德拉酒莊的品酒會。



3

夜幕中的雅爾塔,有一種老牌度假地之感。新潮的餐廳和酒吧也在零星出現,但更多的是蘇聯式的繁華。大街上人潮湧動,但幾乎看不到什麼時髦的度假客。大部分人是普普通通的俄國中產階級,或者退休老人。他們穿著樸素的衣服,吃著樸素的晚餐。在樸素的夜色中,就連餐桌上的燭光都顯得有些廉價。

經過高大的列寧雕像,穿過一座夜間遊樂場,我走上熱鬧的步行街——路邊的棕櫚樹在風中晃動。一位街頭藝人穿著蘇聯時代的海軍服,保持著一動不動的雕塑姿態。不時有遊客湊過來,表情拘謹地合影。謝頂的手風琴手,正在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憂傷的樂聲中,一位穿著肉色絲襪的大媽,坐到旁邊的長椅上,彷彿在回憶著凝重的過往中發生的一切。

我路過海灘,拿著浴巾的人們正在散去。一座仿造的埃菲爾鐵塔,即將陷入大海灰色的背景。我拐了個彎,進入一片安靜的街區。街角是一家蘇聯式的大眾食堂,只賣羅宋湯和俄國餃子。我走進去,點了一份餃子,想再要一杯啤酒。收銀員搖了搖手指,讓我到對面的熟食店去買。我買了1.5升的啤酒,吃著餃子,漸漸產生了一種幻覺:儘管我從未到過蘇聯,但如今我正置身其中。

或許,生活可以被想象成

另一種模樣

透明,而且溫暖,

如同別墅裡的夏日……

但它並非如此這般地消逝。

——維拉·布里奇《在飯館裡》

雅爾塔當然還有更吸引我的一面,這也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在俯瞰港口的山上,坐落著契訶夫的夏日別墅。正是在這裡,契訶夫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後5年的大部分時光。也是在這裡,他寫出了傑出的劇作《三姐妹》和《櫻桃園》。

第二天,我在布里斯托酒店吃了一頓豐盛的早午餐,然後步行前往契訶夫的居所。我一邊爬山,一邊汗流浹背,想著契訶夫當年是不是也是這樣狼狽?

故居藏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巷裡,周圍的老房子已被蘇聯時代的建築替代。一個瘸腿男人穿著軍服篤篤走過,一個掛著聖像的老者望著陽光投下的陰影。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煮捲心菜的味道。我走進契訶夫故居,發現裡面靜悄悄的。除了我,這裡沒有別的客人。

奧爾佳比丈夫多活了55年。她經歷了20世紀上半葉的種種混亂:從羅曼諾夫王朝解體,蘇聯建立,到衛國戰爭,再到“冷戰”。她經常回到這座別墅,直到91歲那年去世,埋葬在莫斯科郊外,丈夫的身邊。我突然意識到,她所經歷的,也正是契訶夫所錯過的。與她相比,契訶夫簡直單純得像個孩子。

順著花園中的小路,我走進那棟別墅。一樓是餐廳,木質長桌上鋪著白色桌布,牆上掛著普希金的畫像。房間涼爽而明亮,午飯從每天下午一點開始。隨後,契訶夫就步入書房,開始工作。

書房依然保持著當年的樣子,彷彿作家剛剛放下筆,外出散步,很快就會回來。壁爐上掛著“巡迴展覽畫派”畫家伊薩克·列維坦的畫作。他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完成了這幅《月光下的稻草堆》。他和契訶夫是同時代的人,從十幾歲起就認識了。列維坦生於立陶宛的一個貧窮的猶太家庭,契訶夫把他當作兄弟和朋友。他們有著同樣的愛好——打獵、釣魚、逛妓院。或許,正是由於太過了解自己的朋友,當列維坦愛上契訶夫的妹妹瑪利亞時,契訶夫告訴妹妹不要嫁給列維坦。

列維坦以各種形式出現在契訶夫的作品中。在《跳來跳去的女人》中,他是那個好色的藝術家里亞博夫斯基,與一位跟自己學習藝術的有夫之婦偷情。因為這篇小說,列維坦與契訶夫斷交了三年。1900年,列維坦死在了克里米亞。他的病因和契訶夫一樣,都是肺結核。

書房裡還有一個書架,然而藏書不多。在搬到這裡之前,契訶夫已將幾乎所有的書籍捐給了故鄉塔甘羅格。書架旁的椅子上,放著一隻刻有花紋的木箱。那是1904年《櫻桃園》首演時的道具,由導演斯坦尼拉夫斯基贈送。房間直到1912年才通電。所以,夜幕降臨後,契訶夫就會燃起蠟燭和煤油燈。

在不寫作時,契訶夫是個“像磁石一般熱情”的主人。客廳的牆上,掛著朋友們的肖像:作家伊凡·普寧、高爾基、托爾斯泰,還有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在客廳一角,我看到一臺德國製造的鋼琴。完全可以想象,拉赫瑪尼諾夫坐在那裡彈奏著,而契訶夫和妻子站在一旁,靜靜地聆聽。

那一定是契訶夫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他過著寧靜的生活,收穫了愛情,同時還維持著驚人的創作力。他寫了兩部話劇,幾篇足以傳世的小說——其中包括髮生在雅爾塔的《帶小狗的女人》。我的腦海中滾動著其中的句子。

當初此地還沒有雅爾塔,沒有奧列安達的時候,下面的海水就這樣“嘩嘩”地響著,如今還在“嘩嘩”地響著。等我們不在人世的時候,它仍舊會這樣冷漠而低沉地“嘩嘩”響。這種恆久不變,這種對我們每個人的生和死完全的無動於衷,也許包藏著一種保證:我們會永恆地得救,人間的生活會不斷地前行,一切會不斷地趨於完善。

——契訶夫《帶小狗的女人》

1901年5月1日,契訶夫永遠告別了這裡。他和妻子一起,經由莫斯科,前往德國治病。臨行前,他對友人說,他不會再回來了,彷彿已經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兩個月後,他在德國的溫泉小鎮巴登韋勒去世。

離開契訶夫故居,我沿山路而下,前往裡瓦幾亞宮(Livadia Pal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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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的書房一角。



4

下山的路上,我看到一張東亞面孔。此人身前身後都揹著書包,脊背弓成了對蝦的弧度。我看到他時,他也看到了我。

“日本人嗎?”他用日語問我。

“不是。”

他剛剛點燃的目光又黯淡下來。也可能是因為天氣太熱,而他又太累。聊起來後,他告訴我,他也去裡瓦幾亞宮。

我問他為什麼扛著行李。他說,看完裡瓦幾亞宮,他就要離開雅爾塔,想辦法去對面的土耳其。

“特拉布宗(Trabzon)?”

“你怎麼知道?”

“猜的。”

“去過那裡?怎麼樣?”

我告訴他,特拉布宗有幾家不錯的魚餐廳;有很多來黑海度假的阿拉伯人——他們選擇特拉布宗,而不是異教徒的雅爾塔;碼頭上有不少啤酒館,裡面徜徉著前來淘金的高加索女郎。

“厲害!”他用日語說。

我們一起朝著裡瓦幾亞宮走,路過一片樹蔭遮蔽的商業區。那裡有一家旅館,一家韃靼餐廳,還有一家啤酒館。我看到店裡擺著幾隻碩大的啤酒桶,全都連接著橡皮管子。你可以拿著自家的塑料桶過來打鮮啤。

“太熱了,喝一杯吧。”我說。

日本青年如釋重負地卸下書包,“唉”地一聲癱坐在門口的長凳上,一動不動。於是,我去買了兩杯啤酒,遞給他一杯。

他接過來,喝了一大口。

“霧霾!”他心滿意足地說,“你一個人嗎?”

“對。”

“我也是。從海參崴出發的,走西伯利亞大鐵路。到這裡,再去土耳其。”

“然後呢?”

“希臘、巴爾幹、匈牙利……最後想一直走到倫敦。”

“假期夠長的。”

“辭職了。間隔年。”他說,“之前在東京一家麵包店做糕點師來著。每天從早上6點幹到晚上10點。”

“厲害。”

他從地上拎起書包,拉開拉鍊,拿出一份自制午餐——抹了蛋黃醬的三明治,裡面只夾了幾片黃瓜。他告訴我,為了省錢,每天吃這個,已經快一個月了。

我想起澤木耕太郎的《深夜特急》。那本書被日本人稱為“自助旅行者的聖經”。雖然書中寫的是1970年代的旅行,但似乎從那時候開始,日本年輕人省吃儉用的間隔年模式就固定下來了。

喝完啤酒,我們繼續往裡瓦幾亞宮走。那是“三巨頭”召開雅爾塔會議的地方。1881年,《中俄交收伊犁條約》也在那裡簽訂。中國從此失去了霍爾果斯河以西的土地。如今,那裡屬於哈薩克斯坦。

裡瓦幾亞宮是一座美麗的宮殿,讓我聯想到的裡雅斯特(Trieste)的米拉馬雷宮。同樣是白色的大理石,同樣俯瞰著大海,同樣是帝國的遺產,而兩個帝國也同樣在“一戰”中灰飛煙滅。

我們買了門票,進入白色大廳。正是在這裡,蘇聯領導人斯大林、美國總統羅斯福和英國首相丘吉爾,決定了“二戰”後的勢力範圍和國際秩序。英美默許蘇聯獲得整個東歐,以保證地中海的安全。他們決定維持外蒙獨立,從而換取蘇聯對日宣戰。那張“三巨頭”的著名的合影,如今依然掛在牆上:三個貌合神離的男人,正在鏡頭前談笑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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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皇的夏宮裡瓦幾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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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瓦幾亞宮外的散步小道,被沙皇稱為“陽光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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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雅爾塔會議的俄文報道。



5

裡瓦幾亞宮原本是沙皇的夏宮。1867年,馬克·吐溫來到這裡,受到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熱情款待。當時,克里米亞戰爭的傷痛仍在持續。為了緩解財政困難,沙皇剛剛以720萬美元的價格,把整個阿拉斯加賣給美國——並不比沙皇的夏宮更貴。

那是俄美歷史上的蜜月期,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段。在《傻子出國記》裡,馬克·吐溫不無幽默地寫到當時的情景。他甚至想拿起沙皇的手掌仔細端詳——因為他想知道,這位一言九鼎的君王,究竟是不是血肉之軀?

亞歷山大二世廢除了農奴制,同時大力推行改革。和戈爾巴喬夫一樣,他沒有料到改革會釋放出如此巨大的反作用力——那力量把他也擊倒了。

1881年,從裡瓦幾亞宮返回莫斯科的路上,亞歷山大二世遭遇炸彈襲擊,證明了他是血肉之軀。他的兒子和孫子目睹了這場變故。他們後來將成為俄國的最後兩任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可以想象,或許正是由於這場暗殺,他們才變成了保守的獨裁者。他們拒絕進一步改革的呼聲,大肆鎮壓反抗。直到1917年10月,一場鋪天蓋地的革命,終於變得在所難免。

我和日本青年步上二樓,徜徉在沙皇的房間裡。1910年,尼古拉二世重新修繕了裡瓦幾亞宮,此後每年都會來這裡度假。沙皇的一個女兒寫道:“在聖彼得堡,我們工作;在裡瓦幾亞,我們生活。”

1917年2月退位後,尼古拉二世曾經請求革命政府,允許他和家人退隱到裡瓦幾亞宮。這個請求遭到了拒絕。布爾什維克把沙皇的夏宮,變成了工人階級的肺病療養所。

我想起,在拉脫維亞的山城錫古爾達(Sigulda),我也曾借住在一棟貴族的夏屋裡。1917年,貴族遭到流放,夏屋同樣被改成了肺病療養院,後來又變成了兒童康復中心——沒有什麼比家庭空間的變化更能反映這場革命的日常。

周圍沒有吃飯的地方。唯一的咖啡館,也早就關門大吉。我走了很遠,才在山下的食雜鋪裡買到了麵包和香腸,還有一瓶啤酒。

夜幕降臨後,我回到山上,治病的孩子已經離去。我像主人一樣,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在夏屋裡遊蕩。走廊上掛著當年貴族的照片,三個漂亮的女兒,契訶夫迷戀的“三姐妹”主題。她們後來都去哪兒了?還有蘇聯時代的黑白照片:消瘦的肺病患者、穿著白大褂的女護士。我回到房間開始喝酒,感到燈光搖晃得厲害。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地方給我的最大感受,就是一種物是人非後的沉寂。那沉寂中,有著極其孤獨的意味。在裡瓦幾亞宮,我感到了類似的孤獨。羅曼諾夫家族的房間裡,又擺上了當年的傢俱,牆上掛著家族的畫像。一切又恢復了原樣,彷彿時光就停在那裡,之後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那些瘋狂、血腥和革命的片段,以及它們所代表的一切,都被悄無聲息地抹去了。眼前的一切,試圖營造的是與之完全相反的東西:高貴、文明、和諧、永恆。

我突然意識到,列寧——革命的另一方——也處在相似的情境下。他的軀體躺在莫斯科紅場的陵墓裡,真實得如同一個超現實的夢境。然而,那軀體與它的時間早已脫離:它在那裡,又不在那裡;它在時間之內,又在時間之外。

歷史是一場我試圖從中醒來的噩夢。

——喬伊斯《尤利西斯》

我和日本青年走出裡瓦幾亞宮。在茂盛的花園裡,不時眺望懸崖下的大海。我們又路過那家啤酒館,我提議再喝一杯。

日本青年想掏錢,被我攔住了。

“我來吧,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們喝著啤酒,聊著間隔年,以及他希望從中找到的意義。他說,那意義或許就在每天節儉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過程裡。

最後,他說他要去碼頭乘船了。

“那麼,再見。”

“再見!謝謝你的啤酒!以後一定來東京找我!我請你喝酒!一定要來!”

“好的!”

——雖然他並沒有留下聯繫方式。

—— 完 ——

題圖為雅爾塔海灘上的人們。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劉子超,作家、譯者、媒體人。1984年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中德媒體使者、牛津大學訪問學者。著有旅行文學作品《午夜降臨前抵達》,獲2015年“書店文學獎”。他最新的譯作是伊恩·弗萊明的遊記《驚異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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