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吧,外婆的庞家庄子|王渊科

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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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吧,外婆的庞家庄子|王渊科

唱吧,外婆的庞家庄子

王渊科

村里人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始皇帝向河东推广秦腔。当时、古云县庞家庄子有个叫庞天红的年轻人,自幼一副好嗓子。文武带打,一看就会,一学就像。大得秦国乐师的赏识。奏明始皇帝,让天红在河东成立戏班子,发扬光大秦腔。庞天红在村里大招各府县的名头把式,演戏习武,数代不衰。后来逐渐演变成为晋剧。村里每年也就有了过唱节。

天变了,地变了。朝里的皇帝,张王李赵换了一轮又一轮;庞家庄子村南头的槐树从胳膊粗细变成几个人抱不住;但村里人过唱的习惯一点没变。祖辈流传,村里的大户人家,每年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接连一个多月红火不停。一次在狼神庙,孝义县的灯影就唱了半个多月之久。遇上好年景晋戏唱上四天七场,五天九场;年景不好秧歌也将就;再不好,瞎子说书,从村南到村北,各条街上转半月十天。有的说这是祖辈艺人在此云集留下的遗风;有的说这是祖上的传承;还有的说是人们农闲后内心的冲动;不管怎样说,人生在世,就应该活得有滋有味,好好过把瘾。

七月十八,是外婆家的过唱节。我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魂牵梦绕、日夜思念了半个多世纪的庞家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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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离过唱还有大几十天的时间,村里的人们已经准备起来了。家家盘算着如何道亲戚、唤姑娘、磨好面、碾糕面。女人们忙完针线活,隔三差五跑到城里挑可心的衣服,好在过唱时招摇显埋一番。男人们虽然在齐头高的庄稼地里锄地,热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一想起要过唱了,激动不已;花旦巧兰兰、二板板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禁不住放开嗓子,吼起山西梆子或荤曲曲秧歌来。

今年听说请了外县的剧团。除了山西梆子还有歌舞呢!我暗自高兴,终于能找一回儿时的感觉了!

……烈日当头的中午,在村南的慈相寺戏庄里,坐南向北的戏台上锣鼓铿锵,音乐齐鸣。忽高忽低,忽粗忽细,怪声怪气的戏腔,在现代音响设备的放大下,震耳欲聋。演的是《下河东》。台上的明头把式们使尽浑身解数……

王好比凤凰落架鸡笼罩

又好似大鹏展翅缺翎毛

入虎穴原为把虎子来找

万不想中贼计误入笼牢

闪得王左手抽刀难归鞘

这才是祸不招人人自招

下河东遭围困朝夕不保

谁为孤驱寇除奸保龙朝

……

只见红脸进去白脸出来,哭得伤心,笑得灿烂。具有悠久历史的晋剧把宋朝皇帝演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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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像盐碱地里的庄稼,七零八落,散落着百把十号观众;平均年龄在七十岁上下。有坐格栳圈椅子的、有年轻人扶的、还有在三轮车上躺的。偶尔有带小孩的,也都爬在老人的腿上睡着了,老人们一手打着旱伞,一手给孩子擦着头上的汗。场内时不时传来咳嗽的,气短的,哼哼唧唧吐痰的声音;演出到精彩处,他们还少不了给台上拍几下手,叫几声好,吆喝几嗓子……

戏台左面,远近闻名的慈相寺庙宇群里,阴森恐怖,杂草丛生,到处是断垣残壁。原来门口丈五高的哼哈二相,咧嘴瞪眼了千百年,现已在灰渣坡里变为灰土。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米多高的水泥石碑,上书:「一级文物保护单位」,落款:古云县人民政府。钟楼和鼓楼上一人高,铸有钟鼎文的铁钟,在大跃进的火炉里变成铁水;深沉而悠扬动听的朝钟暮鼓,已随着那一代造反的勇士们化作永恒的记忆。对面的老爷庙、左面的娘娘庙、右面的龙王庙里上百尊神相,不知在什么时候搞了集体失踪。就连唐宋代,明清代,遗留下来的,千锤百凿、精雕细琢的青石碑也粉身碎骨,留得清白在人间——烧了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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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群群沉静安谧,衣食无忧的和尚尼姑们,可能因远离男欢女爱的缘故吧,像恐龙一样灭绝了……

我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回头看看戏庄后头,卖碗托的、卖凉粉的、卖冰糖葫芦瓜子的、卖衣服的……还有周围的一群孩子们,脑海里浮现出我儿时过唱的一幕又一幕……

戏庄里灯火通明,寺庙内香烟缭绕。里里外外,熙熙嚷嚷,摩肩接踵。人们在看戏的同时也不忘在庙里上几柱香。几十里外的人都跑来看戏了。戏台前早已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年轻人们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在台跟前挤来涌去。姑娘们站在稍后点。后生们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涌来时,直往姑娘身上靠;吓得姑娘们哇哇乱叫,缩着脖子往后面躲。再后面是坐凳子的老年人,一个个扬着头,盯着戏台,急切地想看看传说中的花花旦二亲亲和蛤蟆丑牛三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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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开戏,村主任站在装扮一新的舞台上,在耀眼的灯光下,进行着演出前的讲话;「南家庄北家庄,官道就在正中穿。合作化真是好,今天成了一个庄。咱村将来,东面花果山,西面米粮川,南面办工厂,北面治了碱,兜里有钱花,身上有衣穿,家家锁上门,街上没闲人……」讲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了,兴头还没过去。台下的年轻人们早已不耐烦了,有的骂快滚蛋吧!有的大声叫起倒好来。特邀来的,乡政府包队干部,坐在台上打板的旁边,瞪了一眼又一眼,干咳嗽了老半天,村长好像没听见。

村长的演讲终于完了。等待多时的二趟锣鼓砸得「咣咣咣」震耳欲聋。台前暗绿色的幕布,被顶上一排八盏灯,投下柔和的八个影子。人们屏着呼吸,盯着台上;激动的心儿早随着那时快时慢,时大时小的锣鼓声,飞到了传说中的名角身边。难怪有人说,能教跑的丢了鞋,不要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又听人说,花花旦跟人家睡了一晚上,就挣了一头毛驴驴!看来一切今古奇观,都将在那神秘的幕后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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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戛然而止。在悠扬动听的晋剧过场音乐中,幕布终于徐徐拉开。人们期待已久的名角把整个戏庄沸腾了!几千人同时大声叫好、鼓掌,几里以外都能听见。此时人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吼叫都是下意识的,自动的;已经到了人在戏中,戏在人中,戏人合一的境界。

此刻,人们早把忧愁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老婆偷人离了婚、儿子无能打光棍、无缘无故死了人,一切的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完全可以用忘我、失态、疯狂、来形容。

此时,他们的心中只有台上的名角;姑娘们看了小生二圪蛋,觉得自己的对象不顺眼;后生们看了花旦二亲亲,好几天在家和媳妇分开睡。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个后生说:台上的二亲亲在唱戏时老盯着自己。又一个后生听了说,不是盯着你,是盯着我!后来又有很多后生都说二亲亲唱戏时,是盯着他。末了,几十个后生打了一场群架。后生们在打架时,不少姑娘们心里也暗自思忖:是呀,二圪蛋也是一边唱一边老盯着自己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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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人们才知道,有一种目光就是这样,各个角度的人觉得都在看自己。

人们在亢奋中,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好戏终于谢场了。人们脸上挂着笑容,议论着刚才迷人的精彩,恋恋不舍地走出戏庄。走到半路上时,人们才感到饥肠辘辘,浑身无力,口干舌燥,嗓子发哑。有的还得十几里步行回家,嘴里嘀咕:难怪人说,睡女人看戏,倒肚子暗气。开始劲头十足,到头来奄奄一息……

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已经是半大不小的了。要过唱了,村里实在没钱也没粮。就瞎子说书吧。请了古云县有名的三马则,四选则,水日,旺日,二狗子,共十几个盲人,也可谓阵容强大了。全村共十一个小队,每队三晚上。

吃罢晚饭,在村中庙前槐树下,摆了三支条桌,八支板凳,十几个盲人以次坐定。男女老少三三两两拿着小凳子像木猴猴一般,在周围坐下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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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的开场还是老村长常说的:

「东边花果山,不对,造反派说了,毛主席教导以粮为纲,不能吃苹果。西边米粮川……红卫兵要造反,看谁胆大敢拦挡,总司令部,联络站,两派看你哪边站,地、富、反、坏、不是人,主席教导记心上……」

说了快三个多小时了,十几个瞎子叮儿当儿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人们听得又打呵欠又打盹。心里骂这些瞎了眼的人活该,恶逑心!婆姨们大声喊:

「水日,家败哇!你看看人们都睡着了。后半夜啦,快开圪节节荤曲曲哇。」

二马则转身问了一下后面的人:

「跟前没红卫兵哇?」

人们说,人家早回家睡觉的啦。

从小就瞎眼的选则说:

「俺也看见造反派早走啦,那就开哇!」

「说圪节节《尼姑生娃》!」

「《尼姑生娃》!」

大家异口同声。

那水日把惊堂木一拍:

「说的是,闲暇无事出城去,高沿村里有一座好庙宇。三个姑则里边住,一个师傅两个徒弟。大徒弟名字叫千人爱,二徒弟就叫万人迷。老师傅还有个好名字,外号日就叫一个鲜芫荽。师徒三人一路日的货,见了个男人就身不由己。姑则庵常来些风流男,师徒三人就做开了生意……」

人们听了,笑得东倒西歪肚子疼,缓不过气来,连连咳嗽,打嚏喷。都说水日有急才。二马则听了不舒服,急忙说:

「老尼姑和李道人不是去了高粱地日,是到了村西的树林林里了。如然不信,老实有名的大队会计张二东就能做证。」

说的人们又是一轮大笑。那笑声、欢呼声、盲人的音乐声在村里的夜空飘荡;在家睡了的人听见了,也起来,直说后悔。二圪达家女则,坐到水日跟前,笑得前仰后合。身怀三四个月的孩子,觉得肚里不对劲,用手一摸见了红,回去不到三天就弄了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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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普恩寺,我再回头细看那观众里有没有儿时玩耍的朋友。那不是刘文玉!只见他胡子拉渣,满脸污垢,嘴里叼着烟,连声咳嗽得缓不过气来。他从小聪明过人,直到高中是学校的尖子生。当了几年教师,回了村。当年三十多了没对象,问他有什么条件。他说有三个条件,人们听了瞪大眼!听他他一字一板地说:首先是活的,第二是女的,第三是人就行,合起来就是「活女人」就行。就是这样的条件,他终究没找下对象,一生光棍。他告诉我:

「晚上早点来,有歌舞团。光在省城获奖的歌手就有两三个呢!」

……还是在慈相寺的戏台上,特大功率的组合音响低音炮,台上闪着七彩的灯光。女演员的头发染成红色,男演员的头发剃成扇子状。

舞蹈时,本来就盖不住屁股的裙子,时刻踢腿,台下的年轻人们,嘶哑了嗓子,拍麻了手,狠不得跳到台上去。获奖演员的流行歌曲刚开始,台下的年轻男女们早摇摆着身子,拍着手跟着齐声唱起来。随着那靡靡之音,年轻人个个魂不守舍,仿佛飘向九霄云外。他们只顾跟着台上跳呀、唱呀、吆喝呀,连侧所也顾不上去。有好几个年轻人,尿到裤子里,裤角下直往外流水水。

我站在戏庄口,看见好几个老年人们提着凳子吆喝自家孩子快回家,快离开!口里嘛嘛咧咧:

「不穿裤子,不害羞,专门逗引年轻人。干脆把裙子也脱了吧!」

年轻人说:

「人家穿的是肉色紧身裤,跳的是非洲黑人的摇滾舞」

老年人们听了肺都气炸了:

「不用给他先人活败兴!裤子是肉色的,那上身不穿袄儿,奶也露出半回来,又是为了什?就差露出奶圪嘴来啦。年轻人就是这样引坏了!怪不得二六家女则不知不觉肚大了,木圪塔家二女则跟上人家偷跑了。」……

老人们,一个个红着脸,骂骂咧咧回去了。我迷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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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坐着孙子的汽车,要离开养育我童年的庞家庄子了。看着车窗外,村东一望无际的果园,村西、村北绿油油的庄稼,村南的橡胶厂、食品厂、养殖厂。一股难以名状的心绪在我的心中升腾。使我情不自禁的喊道:

唱吧,外婆的庞家庄子!

王渊科,介休作协会员,作品多见于省、地级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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