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湯坊一中上學，當時我和同學們最不想放的假就是麥（忙）假了。
每年到了初夏，便有布穀鳥清脆的叫聲響徹在興平西南鄉的上空，我聽得聲聲驚心，頭皮發麻。因為我清楚的知道有一場叫做三夏的鏖戰已經兵臨城下。在我來說，經歷一次麥收的痛苦，不亞於讓去考每次都考不及格的英語考試。
父親卻不同，聽完之後雙眼炯炯有神，興高采烈，便磨鐮霍霍。仔細品味，淡淡的成熟的麥香瀰漫在空氣裡，再父親的那份神態，用一個詞可以形容，那就是“陶醉”，他要是來了興致，便自個兒把盞獨酌。做過教師的父親每年這個時候，總是像面對一屆學成畢業的學生，一臉興奮，情不自禁。
放眼望去，成片的麥田波浪起伏。那眩目的金黃在陽光裡像滾開了的湯汁。於是父親眯著眼，用大拇指輕輕剮一下鐮刀的刃，陽光便在上面迸濺流淌。他從嘴裡吐出兩個字：割吧。父親的說話惜字如金，像古文。我當時一直認為可能是課堂上的滔滔不絕，大大地揮霍了他本來不錯的口頭表達。
到了地頭，很快就投入到熱烈的勞動當中，他埋下腰去，大把的麥子被擁攬入懷，手裡的鐮刀似乎一下子變成一條行走如風的蛇，發出了歡快的脆響，只看見麥子齊刷刷地紛紛倒地，如船頭衝開的水面。密不透風的麥田不大功夫就閃開一條筆直的通道。我緊隨其後，沒怎麼幹活就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只覺得不是我的問題，肯定是鐮刀太鈍了。父親割過的麥茬齊斬斬貼著地兒，如快刀剃過的頭皮。我則不同，身後麥穗亂稈，滿地狼藉，有些慘不忍睹，每每看到這個景象，自己就先樂了，爸媽也跟著樂了。
硬撐了一會兒，到了地頭便一屁股坐下。毫無遮擋的麥田成為驕陽火力傾瀉的目標，太陽毫不客氣地將熱氣蒸騰灑向人間，簡直聽得到陽光嗶嗶啵啵的炸裂聲。前額的頭髮、後背的衣服黏糊塌塌，臉上和手背，還有腳脖，幾乎所有裸露的地方都沾滿黑乎乎的麥鏽，汗水一蝕，麻沙沙地針扎一般。父親也停下來，悠閒地抽一根菸。
趁著這會兒功夫，他手裡搓捻著一穗麥子，神情專注，在我看來，一點都不亞於他批改學生作業。他一邊吹掌心裡的麩糠，捻著一撮粉白勻稱的麥粒說道：“真成啊！”籽粒飽滿叫做成。麥粒成，就能成就一個好年成。我悄悄地看父親的眼神，溫柔而生動。只有在這裡，才能體會到他們這代人對飢餓的記憶的刻骨銘心。即便是他月月有工資，在他看來也比不上滿缸滿囤的麥子更來得踏實。炎熱激情的豐收能叫他整個麥季笑容綻放如沐春風。
父親掐掉菸頭，依舊那兩個字“割吧”，自言自語，卻不容置疑。話音沒落，他便再一次俯身前行。我很不情願，又不敢怠慢，更不願意叫父親覺得自己除了讀書之外便百無一用。儘管地頭的樹蔭叫我留戀無比，此時吹來一陣清風，那是何等的愜意。麥海浩淼，我們父子又重新披掛上陣，以鐮刀作槳，朝對岸進發。父親依舊那樣一路劈波斬浪，唰唰唰，姿勢矯健而且富有節奏。遠處看時，大多隻能看見他汗漬斑斑的脊背在麥浪上面漂浮升沉。
我呢，割幾把，欠欠身，喘幾口粗氣，急切地朝前瞅瞅。總是麥地的那頭還是那麼遙遠，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麥地的那頭，遙遠得步步直逼我體力和耐力的極限。剛開始，熱汗就上頭，收割進度還是叫人覺得喪氣。對於我來說，就像寫一篇千字長文，才剛開了個頭，接下來的每句話、每個字，都要搜腸刮肚，死摳硬擠。
在烈日的炙烤下，我有種虛脫的感覺。咕咕咚咚地不停喝水，我像一臺熱透了的柴油機。那時候一壺涼茶，便是我們一晌的給養，沒幾氣就叫我喝得底兒朝天。父親沒怎麼喝。他全神貫注，他心無旁騖，或許是他根本顧不上。和父親的差距越來越大，在我感覺，隨時都覺得自己會被灼熱的麥浪淹沒。可是在父親依然左衝右突，快意殺伐時，我目光落在他呼呼生風的鐮刀上。
此時，我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表現如此不堪的原因。其實我一直就對自己鐮刀的鋒利與否將信將疑。我覺得父親的削鐵如泥，而我的則鈍似木刀。於是和父親交換了手裡的傢伙。俗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當父親那把所向披靡的鐮刀握在自己手裡的時候，還是一如既往的笨重無比。我那把到了父親的手上，他依然身手矯健，高歌猛進。
眼看著這塊不足五畝的麥地，不過足足耗去了我們三整天。父親也感覺累了。因為每次上地時足下生風，而收工回來步伐凌亂。平時抽菸節制的父親，這幾天近乎猛抽無度。在他每次飯後，都坐上一會的棗樹下，總是一地菸頭。
父親到底還是平時捏慣了粉筆頭，不比莊稼地裡的老把式。但他以半百之身，當之無愧地做了我們家麥海征戰的旗艦。用村裡人的話說，那是叫一股勁給拿著。對於父親，土地是他講臺之外最上心的地方。他像對待他的職業一樣，對土地有種宗教一般的無限崇敬和由衷膜拜。放下教鞭之後，他就是一個滿身土腥的農民。
突然想起我小學時候和小夥伴們拾麥子的事情，當時學校每到收假的時候，讓我們這些學生撿10斤麥子，收假要交給班主任。大人們在地裡忙的熱火朝天，我們則提上小籃子，蛇皮袋子，走在生產路上，仔細瞅著地上，不放過一顆麥穗，也曾為撿一個麥穗打起來，打完一會兒又和好如初，當時就覺得大人們怎麼不在路上多掉些麥穗。
後來我們調整了思路，幹起了壞事，不再起早貪黑，專門在中午十二點大人們都回家休息的時候去“撿”麥穗，找到一家麥捆，我們分工明確，有放哨的，有剪麥穗的，不一會兒，便缽滿盆滿了，小心翼翼的各回各家，也有人禁不住大人盤問，最後把我們的“罪行”公佈於眾，家長知道了，肯定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還是在那時候我就想，最浪漫的詩人為什麼總和最不浪漫的麥田情感上一勁兒地撕擄不清呢。就是那個麥季，就是在貫穿父親生命裡那些年去年來的麥季裡，我找到答案，標準答案。
閱讀更多 Acalanatha 的文章
